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本书名称: 招摇过境   本书作者: 香草芋圆   晋江VIP2023-10-14完结   总书评数:4036 当前被收藏数:9178 营养液数:4331 文章积分:124,131,408   文案:   【正文完结,番外不定时掉落中】   梁上君子,无本生意。   寻常庸手做这行生意,做的是一锤子买卖;叶扶琉做这行生意,讲究个细水长流。   专寻荒废的旧宅邸,先反复踩点,再以主人家身份正大光明搬入。   上好的古董家私,一件件光明正大往外搬。   旧宅邸院墙隔壁,住了位少言寡语的病秧子郎君,眉目萧索沉郁,终日坐在小楼高处,静静地看着墙这边。   早晚碰面的次数有点多,叶扶琉不慌不忙,摆出亲近友邻的姿态,嘘寒问暖,递送吃食,延请大夫。   硬生生照顾得病郎君的身体好转,两边熟谙起来。   腾空宅子花了俩月,家私倒卖花了仨月。五个月时间,和隔壁病郎君结下一段不浅的交情。   临走那天,叶扶琉依依不舍地告辞。   “最近手头紧,不得已变卖祖宅。与郎君相识一场,千里结缘,后会有期。”   少言寡语的魏郎君难得开口道谢。   “此处魏氏老宅年久失修,家私卖不出好价。魏某还有其他几处空置的宅邸,家私更贵重些。叶小娘子手头紧,可以再挑一处慢慢搬。”   叶扶琉:?   【顶级心机小骗纸X看破红尘大魔王】   食用指南:   1. 背景架空仿宋   2. 自割腿肉放飞写文,谢绝写作指导,轻松愉快看文哈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甜文 爽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扶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骗纸套路大魔王   立意:真心才能换取真心   ===古言预收《我来京城报仇的》===   义父咽气前,拉着应小满的手,“抱、抱、抱——”   应小满含泪抱了抱义父。   义父瞪眼憋气,含恨挤出最后一个字:“——报仇!”   应小满收拾包袱来到京城,完成义父遗愿,给他老人家……的主人一家报仇。   她要杀了京城里的狗官,晏容时。   京城很大,长得好看的人很多。某个寻常的下雨天,她救下一个气息奄奄的男人,长得尤其好看。   好看的男人虚弱地睁开眼,凝视她很久。   他恍惚地说:“皎珠浴光,绯衣染尘。若轻云之蔽月,又若流风之回雪……”   应小满:“听不懂,说人话。”   男人:“。”   男人改说起了人话,“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无论姑娘想要什么,我都能为姑娘办下。”   应小满:“我要杀京城里的狗官晏容时。”   男人:“。”   得到男人的承诺,应小满很满意。“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说:“晏七。”   应小满惊了,“你也姓晏?狗官晏容时和你什么关系?”   晏七面不改色,“狗官晏容时和我住同个屋檐下。我们虽是同宗远亲,却有血海深仇。姑娘杀得好!”   应小满惊叹,“京城里的大家族真复杂啊。”   ……   很久之后,应小满才意外得知。   晏氏掌家的年轻家主,大理寺少卿晏容时……行七。 第1章   “咄咄奇事!”   “你们可听说,就在江宁府地界,信国公世子名下的一处宅子没了!”   “嘘……听说是个金屋藏娇的宅子。整套家具细软布置妥当的上好宅院,才把美人安顿好,一夜之间,家具细软俱都还在,人和宅子没了!两扇大门横放地上,满地砖石青瓦,八根横梁木整整齐齐在庭院里排成两个‘井’字,里外拆了个干净利索!”   “天下之大,竟有如此奇事!人跑了不稀罕,整座宅子都给拆干净了,多大仇多大恨这是哈哈哈哈……”   “缉捕文书已经下到江南各处县镇了。信国公世子重金悬赏,秘密捉拿逃犯,严令务必把人生擒了。啧啧,小弟有个县衙里相熟的兄弟说看到画像了,好生标志一个小娘子……”   酒楼闲客正吹嘘时,视野里骤然出现一截嫩藕色的雪白手腕。   视线连同说到半截的话头都不自觉停住了。   江南水乡多行舟。河道纵横阡陌,覆盖在州县大地,仿佛渔网般细密交错。许多酒楼茶肆就建在临河边,客人凭栏眺望,河道里的船只络绎不绝从酒楼下驶过。   一列商船悠然顺流而下。   船头旗帜招展,数十只商船队伍,整齐露出大而醒目的 “叶”字商号。   水波倒映到中央最大的一只商船上,波光粼粼的光亮处,竹青色垂帘从里掀起,阳光下露出一截嫩藕色的皓白手腕,往岸边招了招手。   “鲜脆菱角来一包。”   岸边叫卖菱角的女童追着商船小跑,利落地抓一包菱角扔去船上,脆生生大喊,“承蒙惠顾十文整!”   哒,一小包铜子儿连同荷包扔回岸上,“拿着。”   女童眉开眼笑,捧着荷包欢喜道谢,“谢叶娘子赏钱!”   商船队伍顺流而下,前后竟有四十艘之多,清一色打出“叶”氏旗帜。   如此气势惊人的船队,河边路过的行人商家,谁都要停下多看一眼。   “叶家商队。”   河边酒楼喝酒闲扯的几个行商早忘了刚才的话头,话锋一转,顺着眼前连绵不绝的“叶”字,继续往下扯淡。   “江南这两年新兴的商号。兄台可曾听说,叶家领队的商头,嘿,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叶家的当家小娘子,声名如雷贯耳,江南两浙一带走商的大小行商谁不知道。   “这趟运的什么重货呢。看那些船的吃重,几乎浸到水线了。”   “叶家做布帛生意的。还能运什么,满船压舱的绢匹。有钱哪!”   ——   被众人议论纷纷的叶氏当家小娘子,叶扶琉,如今就坐在船舱里,斜倚着凭几,有滋有味地吃着新买来的菱角儿 。   雪白纤长的手指头动作极灵活,片刻就剥开一堆,面前堆起大堆的硬壳。   叶扶琉自己吃够了,才想起对面的来客,把剩下几个菱角儿意思意思往前一推。“天气热了,有劳沈大当家跑一趟。你也吃点菱角儿,降降暑气。”   坐在对面的来客是个斯文白净的男子。谈吐温雅带笑,看起来极好脾气的模样,接过菱角儿剥开,并不自己吃用,反倒把雪白的菱肉放进叶扶琉面前的小瓷碟里。   “君子不夺人所爱,叶小娘子慢慢吃。吃好了我们再谈不迟。”   谈什么?当然是谈生意。   今天坐在叶扶琉对面的,正是江南数一数二的沈氏商队大当家,沈璃。   本朝律令,行商者不得穿五色华衣。然而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京城定下的规矩到了大江之南,行走江南两浙的巨贾们讲不讲朝廷规矩,要看各地风气和自家良心了。   沈氏商队的大当家沈璃,今日就穿了身精致华美的天青纱罗,从头到脚一副贵公子穿戴,指骨斯斯文文拨弄着桌上的一小块青砖。   清洗干净的砖面上,显出精美的人物浮雕。   沈璃是个识货的行家。略拨弄几下,露出满意神色。   汉砖。   秦时明月汉时关,千百年传唱下来,抛开故事情怀,在商人眼里只化作值钱的四个字:   秦瓦,汉砖。   拥有千年历史的汉砖,每一块砖石都绘制彩绘和精美浮雕,是历朝历代文人雅士追捧的贵品,有价无市。   叶扶琉就喜欢做有价无市的稀罕生意。   大雍朝商业繁盛,叶家的商行招牌这两年在江南打得响亮,生意风生水起。但叶扶琉主要做的,却不是刻意传扬出去的布帛生意。   布帛绢匹只是顺带的。   她行商的老本行,和普通行当稍微那个……有点不一样。   “最近听到一桩奇闻。江宁信国公府的祁世子,名下有处宅子被人连夜拆个精光……”沈璃屈指叩了叩汉砖,“怎么,是你的手笔?”   叶扶琉叼着菱角儿,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漫不经心问了句,“货如何?”   沈璃笑了下,便不再问。打量清楚了汉砖,轻轻放回桌面,“这批汉砖是好物。但叶小娘子的生意做得不地道。”   “生意走的是和气生财道,讲究个畅通顺遂。手上现货的来路,沈某按规矩不多打探。但如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州县衙门接了上头的缉捕文书,各处都在设关卡抓人,你弄来的这船汉砖,叫我怎么接?”   叶扶琉有滋有味地嚼着菱角。入口又甜又脆,江南水边现摘现吃才有的口福。   “连夜拆了整个宅子,搜罗了半宿,只有宅子主屋地基的那么两百来块是汉砖,全被我弄来了,满打满算装了一船。这一船汉砖,随便运到西南蜀地,江北中原,倒手至少十倍利的大生意——沈大当家不敢接?”   她饶有兴致地笑了声,笑容倒没有什么嘲弄意味,只觉得有趣。   “难得的上等好货,你不接,我就自己留着喽?”   沈大当家不急不慢摆弄着价值贵重的汉砖,“你留着?你怎么留?搜捕令已经发下来了,各处县镇层层设卡,严查相貌出挑的小娘子。官府里没个人帮衬,等搜查到了这处镇子,当心满船的汉砖砸手上啊,叶小娘子。”   “哟。”叶扶琉笑出了声,“我还当你真的胃小吃不下。原来是胃口太好,打着跟官府的交情,要跟我压价钱来了?”   “在商言商。”沈璃一双精明狐狸眼显出笑意,丢开汉砖,随意拨弄起腰间挂的双鱼白玉佩。   “说好的价钱降两成。装了汉砖的那艘船给我。之后如何不惊动官府的人,怎么把货弄出去,再不必你操半分心思。你只管揣着钱财,清清静静回你叶家的大宅子歇着去。若有人问起你这几日的去处,我可以替你担保,就说在船上谈生意——”   不等他说完,叶扶琉抬手把对面的菱角全捞回来了。   “谈不拢。”她站起身,扬声喊,“素秋,送客!”   门帘拉起,门外守着的素秋进来福了一礼,客客气气把人请出去。   叶扶琉勾起竹帘,目送人下船。   空口白牙,只凭一句‘替你担保,清清静静歇着去’,不仅压两成价,还要她一艘船,黑心混账货。   “记着沈璃这张脸。” 素秋回来船舱时,叶扶琉斜靠着凭几,指尖摆弄着一只成色极好的双鱼白玉佩,正是刚才送客时从沈大当家身上顺手薅过来的。   “下次他再敢上门谈生意,直接打出去。”   素秋跟了叶扶琉两年了。做事稳重,知根知底,算是身边难得的心腹,毫不犹豫应了句,“记下了。”   ——   船队停在小镇东北的船坞。叶家雇请来的大批雇工开始卸货。   镇子北面的叶氏大宅门外挂起千响鞭炮,噼里啪啦声响不绝,大红色的爆竹炮仗热热闹闹落了满地,迎接主家商队安然返程。   留在叶宅的叶家大管事开门远远地迎了出来。   叶扶琉看大管事脸色不对,迎面问, “我不在家这几天,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大事。略有几桩小事。”   “说说看?”   “抓了个入室的蟊贼。”   叶扶琉放心了,踩着满地红鞭炮往门里走,“我当什么事。自从我们搬过来,全镇子都知道叶家人少钱多,摸黑入室行窃的贼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吧?”   “这个蟊贼不同。”叶大管事板着脸道,“略用些手段,他吃不住逼问,昨夜招了。劫财还是其次,此人绰号胡麻子,乃是本地街头出名的浪荡儿。不知在何处见了主家一面,从此念念不忘,打算夜里潜入宅子蹲点,先劫财,再劫色。”   叶扶琉听笑了。“是个胆子大的。想办法整治整治。”   事情不大不小,她并不怎么往心里去,话题随即拨开, “对了,前几天夜里拖走的一船砖瓦被我带回来了。你盯着卸货,莫要被人趁乱摸走几块。拉回来你看看堆哪儿合适。”   叶家大管事顺着她的话往下接,理所当然道,“家里正好缺砖瓦。前院的围墙可以加固一层,把贼人捆了,给他砌围墙里头?”   叶扶琉递过一个惊奇的眼神,“脑子够快的啊。不不不,我们是正经生意人,不做害命的棘手生意。”   才走到门边,吱呀一声,隔壁的门开了。身材魁梧的家仆走出门来。   隔壁邻居姓魏,只住了主仆两人。家仆的名字好记,叫做魏大。   或许被千响爆竹惊动,听到了叶家返程的动静,隔壁的魏大往门外泼药渣时,往叶家方向扫来一眼。   叶家搬过来没多久,但两边门挨着门,一条长街上住得最近的两户邻居,见面少不了点头寒暄的交情。   叶家大管事冲魏大点点头,“出来了?”魏大同样客气地回点头,“倒药渣。”又客客气气冲叶扶琉问好,“叶小娘子的商船回来了?路上可安好?”   “船队今早刚回,路上稳妥。”叶扶琉站在门边寒暄,“几日不见,你家郎君身子可还好?”   “不好不坏,就那样。”魏大叹口气,拎着倒空的药盅,黯然进门去了。   叶扶琉若有所思地盯着魏大的背影。   “我记得临走前,隐约听说几句,隔壁那位人已经不行了?”   几人前后进门,叶家大管事如实回禀,“原本听说是不行了,前几天来了个面生的郎中,把人又救回来了。如今不好不坏养着,偶尔上木楼晒晒太阳。”   “救回来了?”叶扶琉倒有几分意外,“我还专门置办了八对纸人纸马,毕竟是邻居一场,万一这趟回来人没了,正好给隔壁送过去——”   素秋跟在身侧,极快地扯了下她的袖子。   在叶扶琉讶然的视线里,默默抬手往上指了指。   叶扶琉顺着她指的方向一偏头。   这不是巧了么。   她打算送纸人纸马的那位,隔了一堵院墙,正在隔壁的小木楼上好端端坐着呢。   叶家和魏家两边的院墙挨得近,两堵墙中间只空出一尺半的空地。叶家占地大得多,墙这边是叶家宅子第二进的中庭院,墙那边是魏家后院的木楼。   叶扶琉闭了嘴,视线一转,改看头顶的日头。   今天是个多云少风的好天气,清晨的日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又不至于像午时炎热,难怪隔壁的病郎君会出来晒太阳……   “他听见了没有?”叶扶琉压低嗓音,怀疑地问素秋,“我刚才说话的声音大不大?”   “娘子的声音不大。隔壁郎君重病,五感消退,多半听不见我们说话的。你瞧,魏郎君望着远处,兴许压根没注意到我们。”   素秋说得没错。小木楼高处端坐的人影,视线往前平视,始终遥望着天际。   叶扶琉的心思活络地转了一圈。“人还能坐在楼上,腰板笔直,纸人纸马应该是用不着了……改送点药过去吧。”   打定了主意,她往围墙边走了几步,冲对面高处微微一笑,露出八颗雪白整齐的牙齿,亲切友善地冲邻居打招呼。   “魏家郎君早啊。”   高处的郎君沐浴在早晨金色的日光里,连姿势也未动,眼帘低垂,静静地看了眼围墙这边,视线挪开了。 第2章   初夏的天色亮得早。   小镇上的人家起得比鸡还早。   昨日叶家商船浩浩荡荡回返,惊动了整个镇子。河边卖菱角儿的阿花得了一笔丰厚赏钱,更是惊动了全镇子的生意人家。   小镇长街最北边,叶家大宅的门外,大清早就乌泱泱聚集了大群的小子丫头。孩童们争先恐后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卖洗脸水喽~~”   “上好的刷牙粉~~”   “甜豆腐脑儿~不甜不要钱~”   叶扶琉一大早硬生生给吵醒了几回。   “蜜水儿!”有个小女童的声音又高又脆,穿透了前后几进庭院,“甜滋滋的蜜水儿!”   素秋在卧房外敲门问她,“大管事过来问娘子,门外许多卖吃喝的。娘子早上想吃点什么?”   叶扶琉脑袋嗡嗡的,闭着眼翻了个身,“甜豆腐脑……蜜水儿……”   才安静下去没一会儿,耳边又传来小女童惊天动地的哭声。   这觉是睡不下去了。   叶扶琉掩着呵欠起身,睡眼惺忪地穿过庭院。   她出来的随意,身上披了件绯色绣杏花的薄春衫,又套了条长石榴裙。   绯色配石榴红的配色太抢眼,容易衬得人面色黯淡。但穿在叶扶琉的身上,明艳衣裳就成了人的衬色。人从垂花拱门里走出来的那个瞬间,满庭院的藤蔓草木仿佛都被映亮了。   “怎么回事?才回家都不能安生。”   ——   阿桃坐在叶家庭院的土坑里哭,边哭边攥紧手腕的平安符。   早晨被自家老娘催促来叶家送蜜水时,阿娘叮嘱她说,“带着平安符去。叶家宅子最近不太平,夜里总有鬼哭!机灵点,别做打头那个,也别落在最后,得了赏钱赶紧回家,当心被宅鬼吃了!”   她牢记阿娘的吩咐,不做打头的那个,也不肯做最后一个,挤在三四个小童中间忐忑进了叶家的门。   叶家是一座好大的宅子,好宽敞的庭院,好多浓密的爬墙藤蔓,好……好破。   叶家小娘子搬来之前,这间大宅子无名无姓地荒了十几年了。四面八方的乡邻都当它是无主荒宅,冬日没柴火了,拆走一块门板,夏日多蚊虫,拆走一块窗纱,咳咳……能不破么。   庭院粗略收拾过一轮,满院子长了半人高的荒草才割不久,一摞摞地堆在围墙旁边,夏季草木疯涨,地上到处都是没割干净的杂草茬。   虽然叶家大宅子闹鬼,虽然叶家的大管事面无表情,从头到尾没有笑模样,但人年轻又长得俊,给足两倍市价的铜子儿,出手顶顶大方!   阿桃一碗蜜水换了八枚大铜钱外加满兜的甜枣,心里乐得开了花,铜子儿攥在手里数了又数,数的太专心了,也就没听见叶家大管事说话。   大管事对他们说,“我家娘子还在睡,你们莫吵着她。庭院才开始翻修,你们原路出去,别踩中间泥地,当心地上有——”   话还没说完,“哎哟”一声喊。   地上有坑。   阿桃就这么掉坑里了。   ——   土坑底发懵的阿桃被捞上来时还在哭,冷不丁瞧见了叶扶琉,哭声骤然一停,只顾着张嘴发愣。   叶扶琉走近阿桃身边,抬手摸了摸她蹭灰的脸蛋,嗓音温温软软地问她,“怎的掉下去了,摔得疼不疼?”   阿桃本能地点点头,点了两下反应过来,连忙摇头。   坑底的泥不知怎的,坐上去好硬。比起屁股摔得疼,坑底还有更可怕的事。   阿桃面色带了点惊恐,指着坑底,“我听见了……下面有鬼哭……”   叶扶琉:“唔……”   小孩子嘴巴不牢靠,出去万一碰着小伙伴,大白天听到鬼哭的流言又散出去了。还是直接送回家里的好。   叶扶琉替她把沾灰带泥的小脸蛋仔细擦干净了,从叶家大管事的兜里抓了一把甜枣给她,又从自己的荷包里倒出几颗糖饴,最后补了把铜子儿。   “素秋,你把这孩子送回家去。我看她衣裳勾破了,你和她阿娘说说赔偿。”   素秋应了声,过去牵阿桃的手。   阿桃被巨大的惊喜砸得说不出话了,揣着满兜的甜枣糖饴,捧着满手的铜子儿,晕晕乎乎地被素秋带出门去。   叶家大管事关好门转回来时,叶扶琉还站在土坑边,浓长的睫毛遮住视线,站在坑边往下看。   听到大管事的脚步声走近,琉璃般剔透的乌亮圆眼抬起,冲着来人方向扬了扬下巴,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来。   “叫你办事,你就这么办事的?险些叫个小娃娃戳穿了。我还能不能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了?”   叶家大管事的脸色黑了。   他也站在坑边,面无表情地往坑底望去。   如果阿桃再大两岁,她就会发现,刚才硬得咯屁股的那块坑底,其实只虚掩了薄薄一层的浮土。   坑底下埋了木板。   木板长八尺,宽三尺,高两尺。与其说是个长木匣子,倒不如说更像个简陋的薄木棺材。   正好塞得进一个身量不怎么壮硕的成年男子。   ——   坑下的薄木棺材被起上来了。   木板打开,露出里头躺着的麻脸汉子。   里头的人被活埋了一场,人几乎疯了,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被破布堵住的嘴巴不住地嗬嗬叫。   叶扶琉站在木板边,手里无聊地摆弄着新得的双鱼白玉佩,漫不经心跟棺材里的人说话。   “胡麻子兄弟是个胆大的,单枪匹马摸黑进我叶家的门,打算先劫财,后劫色?夜路走多了,容易撞鬼啊。”   躺在棺材里的人呜呜呜地哭,边哭边含糊不清地求饶。   没人听他说什么。叶家给了他两条路。   “第一条路,绑你去官府。《大雍律》第五十九条,持凶入室、意图盗窃者,杖八十,流三年。你老老实实认罪服刑,天高地阔,别让我再见到你。”   “第二条路,你胡麻子是本地的地头蛇嘛。面子比天大,你拒不认罪。那更简单,原地躺好了,我再把你运回坑底埋了——”   棺材里的汉子疯狂摇头大喊,被堵牢的嘴巴里露出几个含糊音节,“认罪……认罪……”   叶扶琉满意地往屋里走。   早上买了一碗蜜水儿还没吃呢。   走了两步,被身后喊住了。   叶家唯一的大管事是叶扶琉半路上雇来的,人家当然不姓叶,他姓秦。   秦大管事追问,“抓贼抓赃。人是逮到了,等下我去县衙门,呈上堂的赃物是什么?”   是个好问题。   叶扶琉随手往廊下一指, “那边。”   “那边?”空荡荡的廊下,除了破败的石阶,满地的碎石子,只有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猫儿盆。早上才从墙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   本朝流行蓄养爱宠,家境殷实点的人家都爱养猫儿狗儿。喂食用的猫儿盆,狗儿盆,哪家没几个。   “猫儿盆能值几文钱?”秦大管事的眼皮跳了一下,“报上去充做贼赃,只怕不能立案吧。”   叶扶琉回身笑看他一眼。   走到廊下,弯腰捡起灰扑扑的猫儿盆,在檐下的大水缸里洗了洗,露出淡天青色的釉质。   “底面三颗芝麻钉,顶尖的雨过天青色釉,温润无芒,蟹爪纹,裹足烧。”   她在日光下展示猫儿盆底的小小的三颗芝麻钉,“你只管把猫儿盆连同我的原话带去县衙。咱们这片地界的知县大人是京城贬过来的官儿,进士出身,待过翰林院,识货的眼界应该有的。”   她图省事,只洗干净了一小块瓷边,削葱般的手指就夹着那一小块干净釉面,把猫儿盆扔进对面怀里。   “拿去报官足够了。”   秦大管事一手拎着猫儿盘,一手拖着五花大绑的大盗,半信半疑地往门外走。   叶扶琉过去关门时,正赶上门外的动静漏进来。说来也巧,刚才堵门卖货的那群小子丫头四处绕了一圈,这回蜂拥围住了邻居魏家。   呼喝驱赶声从隔壁魏家传进叶家。   “去去去,我家不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隔壁大门敞开着,身材魁梧的家仆魏大站在门边,一个人就堵住整扇门,不耐烦地抱胸呼喝。   “不要洗脸水,不要香膏刷牙粉,不要乱七八糟的饮子小零嘴儿,只要昨日的汤饼!其他的东西都不要。”   手捧汤饼大碗的童子咧着牙笑得欢。   门外围拢的其他小子丫头们失望地一哄而散。   “再不来魏家了!”   “天天什么都不要,只要汤饼。”   “我家香喷喷的芝麻甜烧饼魏家都不要!侬个江北大蛮不识货!”   魏大装作没听见,就在门外数了几个铜子儿交给小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饼要进门。   叶扶琉站在自家门边,魏大在他家门外,两边打了个照面,魏大捧着碗冲叶扶琉点头,“叶小娘子早。刚才瞧见秦管事拖出去个人,贵宅出事了?”   叶扶琉也客气地一点头,“夜里进了个蟊贼,拖出去报官。贵宅郎君的身子今日可好些了?”   魏家家仆叹了口气,面上泛起愁容,“还是那样。不好不坏地拖着。”捧着汤碗进去了。   叶扶琉慢吞吞吃了半碗甜豆腐脑,又喝完了甜滋滋的蜜水儿,提着弯刀出来,继续清理满院子的杂草时,果然又听到了邻居那边的动静。   魏大天生洪亮的大嗓门,急起来吼一嗓子,相隔尺半的两堵院墙压根挡不住动静。   “郎君,吃点吧!跟昨日朝食一模一样的汤饼,昨天好歹还吃了三口,今天怎么一口不动了?”   叶扶琉抬头看了看头顶。   太阳出来了。   今天又是个晴朗少云的好天。   隔壁那位病秧子似乎胃口不大好,早晚都不怎么吃食,但每逢晴天,多半要出来晒太阳的。   她割干净了一片新长出来的草茬,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墙角旮旯的杂物,从大堆破布里拣出一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雕花小楠木箱,指节轻轻叩了叩,木质厚沉完好,没有生出蠹虫,满意地放在旁边。   再抬头时,隔壁朝东的两层小木楼高处果然多了个端坐的人影。   叶扶琉早有准备,抱着小楠木箱起身,冲围墙对面仰起脸,还是昨天那句同样的招呼。   “魏家郎君早啊。门外那群小童也吵着你了?”   高处的魏郎君沐浴在清晨浅金色的日光里,依旧是昨日那副淡漠姿态,不,比昨天还要熟视无睹,视线平视远方的朝霞,听若不闻,连往院墙这边瞥一眼的动作都没有了。   叶扶琉仰起头,心平气和地盯着魏郎君看了一阵。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魏郎君,长居家中养病,两边虽说是邻居,连个正经照面都没有,寒暄招呼从来不回应。   偶尔撞到他坐在木楼高处晒太阳,阳光也只照到肩头,魏郎君的面孔始终陷在木楼长檐的阴影里。长什么相貌,当然是看不清楚的。   叶扶琉走南闯北,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头次见到这等孤僻性子的郎君,觉得挺有意思。   她想起昨天进门时素秋的那句话。“重病之人,五感消退……”   或许不是故意不搭理邻居,而是人家病得太重,压根听不见,看不清呢。   她想试一试。   毕竟她的老本行不寻常。碰着个喜欢登楼往下看的邻居,还是探清楚底细的好。   叶扶琉走去拐角隐蔽处,把关过胡麻子的那副薄木匣子给重新拖出来。   几块木板分量不轻,她拖出一身薄汗,蹲在阳光明亮的庭院里,背对着隔壁围墙方向,嘴里念念有词,“一对,镇鬼驱邪,家宅平安。两对,入土为安。三对,入土为安……”   这趟带回的八对纸人纸马,被她从箱笼里拿出来,惨白的玩意儿一对对地往薄木匣子里塞。   薄木匣子很快塞满了,她仔细地把木盖子给盖好,往前轻轻一推。   砰,尘土飞扬,薄木匣子又推回坑底。   叶扶琉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土。   围墙隔壁的小木楼高处,魏郎君的视线不知何时从天边朝霞处收了回来,盯着院墙这边。   叶扶琉一抬头,两边的视线正好在半空中对上了。   哟,原来听得见,看得见,就是故意不搭理人啊。   叶扶琉愉悦地弯了弯眼。   “魏郎君早啊。”她重新抱起小楠木箱,直视魏郎君的眼睛,笑吟吟地再次打了个招呼。   魏郎君整个人坐在长檐下,阳光只照到肩头,面孔隐在暗处,视线低垂往下,越过两家院墙。   叶家小娘子昨天才返程。一夜过去,仿佛飓风过境。   高处的目光扫过庭院里满地掀开的大坑小洞,墙角边高高摞起的砖瓦,在叶扶琉身上转了一圈,扫过八对纸人纸马“入土为安”的大坑,最后盯了眼她手里抱着的小楠木箱。   魏郎君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冷淡地一颔首,视线挪开了。 第3章   叶扶琉搬来五口镇其实没多久。   天下三百六十行,她从来把自己当做是行商。只不过跟寻常生意人不太一样,她行商分明暗两条道,有主业,有副业。   副业当然是布帛生意。领着四十来条商船走遍江南两路,需要投不少本金,有时赚钱有时亏钱,看起来大张旗鼓的挺唬人,其实不怎么刺激。   她大部分时间忙活的,还是倒腾宅院的老本行生意。……   老本行生意不需要本金,过程很刺激。除了胆子大,还得谨慎,心细,眼睛毒,跑得快。   叶扶琉眼光高,被她看中的宅院生意不多。五口镇本来是路过歇脚的去处,没想到被她无意中看到了镇子北边的荒废大宅。   多久没见到这么合心意的宅子了?叶扶琉人一下子都精神了。   光踩点她就踩足了整个月。   五口镇是个不到两百户的江南小镇,隶属上头的江县管辖。靠江临河,位于朝廷划分的江南东路和两浙路的州郡边境上,是个小有名气的供商队停歇中转的小镇子。   商贾来往多的地方,没什么‘人不离乡’的规矩,只要听到了某某地方做什么买卖赚钱的风声,拖家带口呼啦啦逐着钱财跑。人口流动大,钱财往来多,屋舍买卖频繁。   叶扶琉就喜欢人口流动大的地方。   往前倒推个十年,谁也不认识谁,谁也说不出荒宅的来历。镇子上住得最久的人家也只隐约想起从前似乎住过一户老妇人,还是从过世的长辈嘴里听来的,那户人家姓什么,谁记得。   怀揣一张惟妙惟肖的地契,纸张做旧,朱红官契印丝毫不差,挂起千响鞭炮昭告乡邻,寻个黄道吉日,正大光明地搬进去,谁说这处荒宅二十年前不姓叶?   叶扶琉才搬进大宅半个月时,已经是街坊乡邻眼里‘热络友善又多财’的好邻居了。偶尔出门一趟,周围住得近的几户邻居的当家娘子挨个出来跟她打招呼。   唯一没搭上话的,就是离叶家最近的这户姓魏的邻居。   魏家也是新搬来的。一个病郎君,带一个家仆,宅子里统共只有两个大老爷们,整天关门闭户,连大门都不出。就连这户姓魏,都是叶扶琉从别家娘子嘴里打听来的。   “魏家两个都不爱搭理人。”话最多的王家娘子某天嘀嘀咕咕,“偶尔出门都是那个叫魏大的家仆。他家那位郎君啊,倒像是养在后院的大姑娘似地,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李家娘子也嘀咕,“说起来,魏家郎君搬过来有两三个月了吧?连正影儿都没瞧过一面。倒是隔三差五地请郎中登门。也不知病成什么样了。”   叶扶琉坐在围廊下,把新得的雕花小楠木盒拿软布蘸水仔仔细细擦干净了,放在阴凉处晾干。   魏家郎君病得确实不轻。   从她这处打量过去,对面木楼高处坐着的人影,肩膀宽阔,手长脚长。站起来怕是不止八尺。   八尺高个头一郎君,一天只吃三口汤饼。这幅要把自己硬生生饿死的架势,身上肯定有大毛病。   隔壁的魏大又在扯着嗓子吼了。   “郎君,你到底要吃什么,说一声啊,我现在就出门给郎君买!”   叶扶琉坐在步廊围栏边,石榴长裙下的绣鞋惬意地一翘一翘,抬头看对面的热闹。   难怪听得那么清楚。原来魏大也上了木楼,两堵院墙哪里拦得住高处传来的声音。   魏郎君终于开口说话了。   “好了,别叫人看笑话。”他淡漠道了句,“下去。”   他的声线不似魏大嗓门洪亮,低沉略哑,在风中聚而不散,清清楚楚地传过院墙。   下个瞬间,叶扶琉看热闹的目光和院墙对面的两道视线对上了。   魏大露出羞愧的神色,立刻闭嘴转身下楼。   魏郎君的视线也转开了。下一刻,他缓缓起身,自己下了木楼。   一天只吃了三口汤饼,脚步还挺稳当。   叶扶琉收回视线,抱着小木盒思考了片刻。   做她这行的,就像常年在河边走,除了胆子大,更重要是谨慎,心细,才不会一脚踩进河里湿了鞋。她有个小毛病,想得多。   她搬来五口镇整个月了。结交攀话,旁敲侧击,周围十几户乡邻都挺正常,只有隔壁魏家不太正常。   主仆两个大老爷们,打着养病的借口,整天不出门,不结识乡邻,登门的只有郎中。还不是镇子里那几个,都是外地陌生面孔。说句不客气的,谁知道是真郎中还是假郎中?   魏家郎君闭门养病,却又不像病重到起不了身的模样。吐字清晰,走路稳当,只是借着病不搭理人。   主人养病,家仆伺候,魏家没个正经营生,但家里并不缺钱。   魏家不缺钱,却连个仆婢短工都不请。隔壁宅子整天空荡荡的,比叶家荒了十几年的宅子还空。   叶扶琉心里有个猜想。   她自己就是打着布帛生意的幌子,做宅院倒卖的生意。叶家同样不喜欢多请人,人多眼杂容易误事。   魏家宅院不小,同样荒了许多年,同样新搬来不久。   魏家郎君的病会不会也是个幌子,幌子下面遮掩不能见光的行当。   她有点怀疑,魏家是同行。   ……   日头接近晌午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素秋提着一大块腊肉回来了。   “刚才把阿桃送回家里,留下做新衣的半贯钱,她家阿娘欢喜得不得了,死活塞过来一块腊肉,推都推不掉。”   素秋把腊肉放在灶台边,边生火边问,“娘子,半贯钱是不是给多了?”   “不多。”叶扶琉过去把腊肉提溜起来,满足地闻了闻肉香。“我们初来乍到,周围都是乡邻,多花点钱财不要紧,主要是留个善缘。以后我们搬走了,善缘还留着,乡邻们愿意帮我们说话。”   素秋:??   “我们又要搬?”素秋人都麻了,“娘子,两年我们都搬了三处了。全是前后三进带花园的大荒宅子,好容易把一处收拾干净了,没住几个月就要搬。我们到底有多少宅子?”   “……咳。叶家祖上喜欢置业,各处的家业不少,总得收拾收拾,不能老荒着。”叶扶琉把话题轻轻巧巧岔开,“水滚了,腊肉赶紧切一块放锅。就煮点……嗯,汤饼吧。”   素秋果然被带跑了。   两人商议着吃食,厨房里热热闹闹开始和面。   素秋边和面边道,“刚才进门时,我看到隔壁的魏大坐在门边哭。”   “……”叶扶琉脑海里浮现起八尺魁梧大汉哭唧唧的场面,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他哭什么?他家郎君又没事,我早上还看他上木楼晒太阳来着。”   “魏大不肯说怎么了。但看他哭得眼角通红,魏郎君或许真的不大好。”素秋悄声说,“娘子带回来的八对纸人纸马,还是先留着吧。”   叶扶琉喝了口蜜水:“说晚了。已经入土为安,不能再刨出来了。”   素秋:?   厨房生火的烟气大,叶扶琉改坐在门外屋檐下,摆弄着新得的小楠木箱。   箱子个头不大,多年脏污拿软布一寸寸地清理干净,在阳光下露出点点碎金色,木料用的是楠木里最上等的金丝楠木。   入手沉甸甸的,箱子里头锁着东西。   她起了些兴趣,倒也不着急打开,把小箱子继续抱着,瞥了眼围墙对面的木楼。   午后阳光挪去西边,东边这处小木楼上没了阳光,当然不会再有晒太阳的人。   她琢磨了一会儿,问屋里倒腾汤饼的素秋,“你觉得对面的魏家郎君,是真病,还是假病?”   素秋吃惊地转过脸来,“魏大都哭成那样了,怎么可能是假病。早上送阿桃回家,阿桃家的阿娘也说,魏家的生意不好做。魏郎君是北方人,病中失了胃口,镇子卖的许多南边的吃食,他家郎君一口都不吃,直接扔了。起先每天还买两顿汤饼,最近连汤饼都只买一顿了……人总是不吃东西,病哪能好哟。”   叶扶琉望着对面的小木楼,“他家不缺钱,为什么不雇个厨娘?”   “……哎?”素秋被问得一怔,“对啊。南边吃食不合胃口,雇个北边来的厨娘不就行了。”   “所以他家有问题。”   叶扶琉放下小楠木箱,叮嘱素秋,“病人宜吃清淡口,汤饼里不要放盐了,放点提鲜的瑶柱,再卧个蛋。香喷喷盛一碗出来,我去隔壁探个病。” 第4章   庭院里弥漫开诱人的香气。   鲜香味道无形无影,越过院墙,散在各处。   叶扶琉走南闯北,钱财上偶尔吃紧,但吃食上从来不苛待自己。她随身有个小牛皮褡裢,走到哪里带去哪里,常年装着瓶瓶罐罐的瑶柱,菌菇,干鲍,蟹膏……   偶尔想换换口味时,就会随手抓一把放汤里,提鲜。   她从锅里舀出一匙汤,自己尝了尝。   小火连炖几个时辰的大骨汤底,加入面片,葱花,再加点提鲜的瑶柱,滋味好得很。   叶扶琉哼着江南小调儿,特意寻出个八角荷叶边的定窑白瓷碗,起一勺热腾腾、香喷喷的汤面,盛在精致瓷碗里,领着素秋出门,敲响对面魏家的门。   魏大开门时脸色不怎么好,不耐烦道,“去去去,我家不要这些乱七八糟的——叶小娘子?”   叶扶琉眉眼弯弯,把汤饼递过去。   声线温柔和缓,“无意中听说,贵宅郎君整日没有吃食了?病中怎能如此不顾惜身子。可是镇子里售卖的吃食偏甜口,不合魏郎君的口味?刚才家中烹煮面汤,我顺便舀了一碗来,魏郎君尝尝看。”   魏大的鼻尖耸动了几下。   就是刚才隔墙飘过来的那股鲜香味!   他只是闻了闻,便食指大动。郎君说不定会多用几口!   魏大当即接过碗去,感动道谢,“多谢叶小娘子挂念,这就拿去给我家郎君试试。”   “碧纱笼也拿去盖着。”叶扶琉叮嘱,“天气热了,蚊虫乱飞。不把碗盖好了,端进去那一会儿功夫就有小虫落进碗里。”   “欸,好。”魏大是个实诚人,一句废话不多说,连碗带碧纱笼直接端走。   才走出两步,身后有不寻常的动静。魏大一回头,愕然发现,隔壁的叶小娘子闲庭漫步,自己慢悠悠跟进门来了!   魏大立刻停步,两只手不得空,拿魁梧身躯挡住前路,“叶小娘子不好进来的。”   叶扶琉悠然环顾左右。魏家的庭院也大,但收拾得比隔壁她家齐整多了。杂草拔得干干净净,青石条铺得整整齐齐。   “大家都是乡里邻居,门对门紧挨着,魏郎君病得这么久了,我竟然从未登门探病,实在是过意不去。”叶扶琉打量够了庭院,垂下眼睑,视线看地,露出一丝失落表情。   “之前奔波忙碌,今天好容易得了空,便惦记着登门探病……原来只有吃食可以进门,我不能进门么?”   魏大捧着满满当当一碗汤饼,被噎住了。   是啊,天底下哪有吃食进门,赠送吃食的正主儿反倒不能进门的道理。   拿人手软啊。   魏大默了默,魁梧身躯往旁边一让。   “叶小娘子……进来吧。我家郎君不喜见生人。我替叶小娘子通报一声,郎君要不要出来见客,我也说不准。”   叶扶琉笑吟吟跟在他身后走,“无妨无妨,只是进来探探病。魏郎君如果当真身子不利落,自然不必勉强的。”   她领着素秋穿过前庭,两人进了一处待客用的偏厅,魏大还想给她上茶,叶扶琉催促他赶紧把瓷碗端去后院。   “汤饼热腾腾的才好吃,别放冷了。”   魏大也这么想,道声谢,端着碗大步出了偏厅。   偌大的待客花厅里只剩下叶家两个小娘子了。素秋这时才呼了口气,低声提醒主家,“魏家连女眷都没有,只有两个男人。我们登门会引来闲话的……”   被人说两句闲话……不痛不痒的。   “来都来了。” 叶扶琉一双明眸灵活地打量四周, “登门多看看,看明了情况才好办事。刚才一路过来,你瞧见什么了?”   素秋是个细致人,仔细回想片刻,“宅子布置清净雅致。庭院收拾得很干净。到处空旷无人。一路走过来,显得极为冷清。或许魏家郎君是个孤僻冷清的性子,才会有这样雅致又冷清的宅子。”   “你观察的都很对,只有一条,魏家郎君是不是天生冷清孤僻的性子,只看庭院布置,不好判定。人可比宅院难懂多了。”   偏厅里没有半个小厮仆婢,魏大急匆匆去了后院,连待客的茶水也没人上,叶扶琉自己踱出花厅,四处随意转悠。   “如果这位魏郎君不是天生的孤僻性子,却刻意不见人,不和乡邻来往,守着冷冷清清的宅子,整月闭门不出,里头肯定有猫腻。”   “那……魏家郎君是真冷清还是假冷清,我们又如何知道呢。”素秋问。   “当面说几句话就清楚了。”叶扶琉站在水缸面前,探头往里望。   水缸里头应该曾经养过一阵莲花,莲花早养死了,水面上只漂浮着几个枯死的莲蓬。   廊下挂了个小巧的鸟笼。或许曾经养过八哥。如今八哥无影无踪,只剩下空鸟笼。   叶扶琉边走边看,渐渐发现不对劲的感觉从何处而来——   “整间宅子竟没一个活物?”   她刚才进门就觉得静。如今看来,岂止是无人走动的安静呢。初夏季节,树上没有知了的鸣叫声,庭院里没有蝴蝶飞舞,周围郁郁葱葱的都是松柏长青木种,视野里连一朵艳色的花都没有。   “我们那处宅子够荒了,屋檐下还有两窝燕子整天飞来飞去呢。”   叶扶琉细致地观察周围,高大松柏遮挡了头顶日光,庭院里大片的背阴地,穿堂风刮过身上,突然有点阴风阵阵的感觉,她情不自禁拢住了手臂。   “这位魏郎君是有点天煞孤星在身上的。我瞧着有三分像天生的孤僻冷清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   素秋扯了下她的衣袖,叶扶琉瞬间闭嘴,若无其事走回偏厅,规规矩矩坐下。   片刻后,魏大神色黯然地走进厅堂,压抑着情绪过来拜了一拜,尽量平静地道谢,“多谢叶小娘子的汤饼。我家郎君用过了。”   进门处光亮,叶扶琉一眼便瞧见了魏大发红的眼眶。又哭过了?这么大个头北方汉子,怎么整天哭唧唧的。   她问了句,“可是魏郎君不喜我家汤饼的口味?送进去没有用?”   魏大摇头,“郎君用了。当着我的面前用了五口汤饼……把筷子放下了。”   叶扶琉惊奇道,“你家郎君怎么回事,一餐饭固定只用五口的?这胃口比鸟儿还小,从前就是这样?”   大概是被正正戳中了要害,魏大脸色难看起来,勉强维持着平静道,“娘子不知,五口算是用的多了。自从搬来镇子,郎君一餐饭食经常只用三口就停,有时候一口也不用。每餐能用五口……已经算是合胃口了。总好过一口不吃。”   说到这里,魏大下定决心般,原地拱手而拜,郑重道,“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叶小娘子贵宅的厨娘——”   “等等。”不等他把请求说完,叶扶琉直接摆摆手, “别急着往下说。我还没听明白。”   她琢磨了一会儿,“你家郎君吃了五口汤饼,已经是极少见到的分量了?”   魏大点头。“南边的口味偏甜偏腻,郎君吃不惯,时常看一眼便撤了。”   叶扶琉越听越不明白了。   “今天送过去的汤饼合口味,魏郎君吃用了五口。镇子上售卖的吃食口味偏甜,吃用不惯,魏郎君就不吃。恕我直言,你家郎君……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一句话正正戳到痛处,魏大的喉咙里冲出一声哽咽,抬手狠抹了把眼角。   “我家郎君病了。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叶扶琉听魏大掐头去尾地说了几句。   听魏大的口气说,他家郎君向来不是讲究吃穿的人。   君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魏郎君曾走遍了半个大雍朝,缺衣少食的辛苦也吃得,荒野里摸爬滚打的辛苦也吃得。曾在雷电暴雨的山地搭起简易棚子,衣衫泥泞湿透,锅里煮的只有寡淡野菜,依旧安之若素。   叶扶琉听精神了。   她自己不敢说走遍了半个大雍朝地界,走遍了江南两浙地界是有的。   “魏郎君这般的行走经历,名山大川走遍了吧。又怎么会连续几个月闭门不出。不会闷着么?” 她惊奇地问。   魏大神色黯然。   “谁知道呢。郎君现在就是这样,完全不见生人,更不许家里雇请生人。饿了,病了,不舒服了,从不会主动吩咐什么。送到面前的吃食,合口味的便吃两口,不合口味的就放筷子不吃。哪里不合口味了,问也不说。整个月不出门,只在早上见着阳光的日子,才会上东边木楼晒晒太阳。哪天不出太阳,就整天地坐在屋里,早上什么姿势坐着,晚上去还是那个姿势……”   叶扶琉听得倒吸口气,又感觉身侧阴风阵阵了。   她拢着鸡皮疙瘩浮起一层的手臂,真心实意感叹了句,“听起来病得真不轻!不像是身体出毛病了,更像是脑壳……” 素秋在背后猛扯衣袖,叶扶琉好不容易把后半截给吞下去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打探到现在,隔壁魏郎君得了重病这件事,她已经有七分信了。还有三分的不确定,她需要再亲眼看一眼。   叶扶琉起身告辞。   魏大果然把她送出偏厅。   跨出门槛时,叶扶琉脚步一顿,“刚才送来的碗——”   “啊!还在郎君屋里。我这就去拿给叶小娘子。”   魏大即刻转身,匆匆沿着长廊往后院门走几步,背后又响起轻巧的脚步声。   魏大一回头,叶扶琉果然又不紧不慢跟在后头了。   “我年轻见识浅。”叶扶琉谦虚地提议,“但整天坐在屋里不见生人,不说话,听起来倒像是自己把自己关起来坐监牢似的。坐监坐久了,人失了精神活气,听起来不像是好事。”   “贵家不介意的话,我过去把碗拿了,顺道在屋门口和魏郎君打个招呼就走?魏郎君愿意寒暄几句是最好的,不愿寒暄的话,也算是身边出了点新鲜事,不至于活成一潭死水。”   轻描淡写几句话,正正戳中魏大心里最深的忧虑。   他咬牙应下,“叶小娘子是住得近的邻居,当面打个招呼应是无碍的。”   叶扶琉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糯米小白牙,“走。”   ——   魏郎君歇在书房。沿着廊子走过去不算远。   叶扶琉落后半步,魏大先过去敲门。   那么魁梧一个汉子,敲门动作小心翼翼,怕极了惊扰里面的模样,先轻敲两声,顿了顿,再敲一声。   “郎君,仆过来拿碗。刚才盛汤饼的白瓷碗留在屋里了,是隔壁叶小娘子家送来的。”   魏大轻手轻脚地把门推开。   屋里现出半明半暗的轮廓。东边的雕花直棂窗开了半扇,窗外种了细竹,竹叶影影绰绰,有人坐在窗边的阴影里。   叶扶琉站在门边踮起脚,视线越过魏大的肩头,乌溜溜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往里瞅。   屋里的人侧身坐着,视线盯着地,那是个低头沉思的姿态。听到门板声响,肩头微动,身子侧过来。   叶扶琉这两天从院墙下抬头往上看,见木楼上的魏郎君长了一副手长脚长的高挑个头,本以为魏家主仆两个都是北方常见的魁梧汉子。   今日近看才发现,这位身材修长的魏郎君,相貌却生得清贵文气,不似她想象中的模样。   人安静坐在暗处,窗外竹影摇曳,点点碎光照进屋里,显出病中消瘦的轮廓,苍白的唇。   或许是太久没出门的缘故,魏郎君搭在膝头的手也呈现出不健康的苍白色泽。他今天穿的又是身暗色的襕袍,两厢映衬,暗色衣裳越发衬得手背肤色白到几乎透明。   叶扶琉眼尖,一眼看清了屋里的人,突然就不觉得外头的院子冷清了。   好家伙,人长得比院子还要冷清啊。 第5章   魏郎君一眼便瞧见了魏大身后探脑袋打量的叶扶琉,视线漠然转了一圈,没说什么,目光又转回去,继续盯着地。   魏大被主人盯了一眼,仿佛做错什么大事似地,连手脚都不知如何放了,慌忙回身送客。 “叶小娘子,郎君不想说话,我送你出去。”   叶扶琉不肯走。   她眼尖,刚才瞧见地上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什么活物在地上跑动?黑乎乎的。”   她身后的素秋也瞧见了,吃惊地低呼,“娘子……是不是黑鼠?”   魏大骤然一惊,连忙健步冲进屋去。 “哪儿有黑鼠?”   “喏,那边。”叶扶琉这回看清楚了,抬手往屋里地上一指,“好大一只。就在你家郎君刚刚盯着的那块地。”   硕大的黑鼠吱吱叫着,叼着饼子满地乱窜,慌不择路地踩过魏郎君的脚边,一溜烟钻去角落里不见了。   屋里响起魏大慌乱的询问声。“南边的鼠类生得硕大,可咬着郎君了?”   “屋内既然有了鼠患,只怕不止这一只。请郎君移步屋外,仆要寻找鼠窝,尽快灭掉才好。”   连问了几句,魏郎君始终未应声,目光偏了一下,看向硕鼠消失的方向。   “它在屋里不少日子了。”   魏郎君的嗓音平缓冷冽,应该是很久没有开口说长句了,语速很慢。   “鼠窝在东北边角。一只母鼠带三只小鼠,每天早晚出来觅食两次。它在窝里吃它的,我在窗边坐我的。两不干涉,何必逐它。”   魏大惊得哽住了,“可是郎君,好好的屋子里——”   才说了半截的劝说语句被打断,魏郎君平缓却不容置喙道,“见笑了,请回罢。”显然是对叶扶琉说的送客辞。视线从黑鼠消失的角落处收回,又静静地望着青砖地上摇曳的细碎光影。   魏大忍着泪应了声“是”,捧起桌上的白瓷碗,强作镇定地走出门外,招呼叶扶琉出去。   “叶小娘子的碗在这处,请随我出门去。”   叶扶琉接过白瓷碗,打开罩碗的碧纱笼,往里瞅了瞅。   盛得满满一碗汤饼,面饼没动几口,鲜汤倒是用了不少。她心里有了个底,嘴里没说什么,带着素秋直接出了魏家。   魏大再次和她提起“魏家出高价,请叶家厨娘每天烹煮一碗汤饼”的请求。   叶扶琉拒绝了出钱雇请的提议,想了想,以“邻居帮忙”的名义应诺下来。   回到叶家门里,院门一关,清清静静,素秋开始悄声嘀咕。“眼睁睁瞧着黑鼠从脚边过去,魏郎君居然脚尖都不动,简直不像个活人。我刚才瞧着,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家郎君这病果然不轻。”叶扶琉也感慨着,“眼见为实,这回我真信了。”   之前是她想多了。   能和屋里的一窝黑鼠和平共处,说出“它吃它的,我坐我的,两不干涉”这种狠话的人,身上肯定有点那个大病,不可能跟她是同行。   人家每天坐在高处晒太阳,应该是真的晒太阳,并非有意窥探她这边的动静。   之前她暗地疑心的——借病做幌子,躲在家中,暗地做些不能见人的勾当云云,是她想多了。   魏家郎君确实有病,魏大可怜哪。   怀疑消散而去,叶扶琉想起昏暗屋里安静坐着的消瘦侧影,起了怜悯之心。   “两家住得这么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每天送碗汤饼过去,又不是什么大事。说不准能给魏家郎君续个命呢。”   两人把锅里的汤饼重新热了热,盛了三碗出来,食案只有两人对坐,这才想起少了个人。   “大管事怎么还没回来?”   ——   秦大管事大清早拖着贼人去送官,不知在衙门里经历了什么,傍晚时才回来。   去时两个人,带回两排人。   傍晚时起了风,初夏燥热的长街尽头,两排衙役气势汹汹地直奔叶宅而来,在周围乡邻探头探脑的打量窥探下,二话不说,在大门外持棍分立两边,齐声大喝,   “昨夜竟有大胆贼人夜闯叶宅,扰乱五口镇治安!县尊有令,命我等前来护卫民宅,搜寻贼人罪证!”   叶扶琉听到动静开门时,头一眼望见门外的大场面,心里咯噔一下。   还以为知县大人明察秋毫,看出破绽,来她家门外升堂了……   直到听到那句“护卫民宅”,啊,没事了。   她招招手,示意秦大管事走近说话。   “秦陇。”叶扶琉扬起下巴,冲外头点了点,“说说看。叫你去报官,你怎么把县衙门给搬来家门口了?”   秦陇矜持地背手走近。   他自觉今天的差事办得好,不急不慢地从头解释。   “按照主家的吩咐,早上拖着人去县衙报了官,呈上猫儿盆做物证。”   “当着知县的面,把主家的那番‘三颗芝麻钉,蟹爪纹,温润无芒’之类的原话说给知县听。卢知县果然是个识货的,当即掂着猫儿盆反复阅看,说此乃京畿汝官窑所出,专供宫廷御用的瓷器。看来有年头了,应是上几代的旧物。”   说到这里,秦陇顿了顿。   “叶氏大宅里有宫中流出的瓷器,卢知县大惊之下,问起叶氏祖上可曾出过高品京官,猫儿盆可是从京城带出来的。我不知主家的家世,含糊几句带过。只说叶氏祖宅在江南,主家专程回来寻根。”   “卢知县原本要亲自登门拜访,我说家里只有一位未出阁的当家娘子,他才没有亲来,改而点了八位衙役,替叶家把守几日门户,替主家壮气。我便把人都带回来了。”   叶扶琉手里把玩着双鱼白玉佩,耐心听他说完,唇角微微往上挑,又露出那种要笑不笑的表情。   秦陇这时才察觉不对,纳闷地问,“怎么了?哪里不妥当?”   “知县要送人,你不会说几句客气的场面话帮我推了?”   叶扶琉翘着唇角,敷衍地拍了几下手,“把县衙的官差领回来,站在我家门外守门,出入有八双眼盯着。很好。很好。”转身出了门。   秦陇摸不着头脑,站在原地发怔,满脑子都是疑问——   “请来县衙官差守门,哪里不好了?”   叶扶琉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几步跨出门槛,迎面瞧见八名板着脸的衙门官差在叶家门外迎风排开,忽然又笑出了声。   做她这行无本生意的,有官差帮忙守门,威风了。   她含笑上去寒暄几句,又示意秦陇拿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八名官差齐刷刷露出了笑脸,拍着胸脯保证,知县大人吩咐他们看护叶家,叶家有什么事,只管叫他们帮手。   “我们初来乍到,能有什么大事。”叶扶琉一口温软如水的江南吴语腔调:   “就是宅子太大,缺人手打理来哉。祖宅中有些破败的旧物,年头太久了,想委托相熟的商队带去临近几处府城修补。大件旧物搬动太沉,扛勿动,还请各位官差搭把手好伐。”   “嗐,小事。”八名官差掂着手里沉甸甸的铜钱,一个个心里乐开了花。好家伙,每人得了一贯赏钱,叶小娘子出手果然顶顶大方!   “搭手出力的活计,弟兄几个随叫随到!”   散出去八贯铜钱,得了八个临时长工。叶扶琉满意了。   她领着秦大管事进门。   前庭满地的杂草已经割尽,露出原本的青石地面。三尺长、一尺宽的长条青石铺满整个庭院,依稀彰显出大宅当年的雄伟气势。   她沿着宽敞的庭院往前,熟练地绕开地上新挖的几个坑洞,招呼着官差们去东北角的偏僻跨院,两人一组,扛出几件沉重的散木料,放在阴凉通风的廊下。   大热天的,八个身强体壮的官差扛出一身大汗。   “木料子够重的啊。”为首那官差咂舌,“木榫子全蚀烂了,这几根木料还要运去江宁城修补?直接扔了才叫省事。叶小娘子,弟兄们帮你寻个地方扔出去?”   叶扶琉好脾气地跟他们解释,“祖上传下来的旧物,再破再旧也得留着。如果能修补好,原样放回祖宅里,才算是不辜负了祖辈的期许。花费多少钱财也值得。”   官差们啧啧感慨,叶小娘子的孝心感天动地啊。   日头不早了,眼看着天色逐渐昏黄,叶扶琉客客气气送官差出门去。   送到门边时,不经意间提了一嘴。   “不愧是知县大人,慧眼如炬。我家曾祖父的时候确实在京城出仕,具体做的什么官职,年代久远,我不太记得了。总之这间祖宅就是当年置办下的。今天报官送去的那只猫儿盆证物,也是当年宫里赐给我家祖上的。猫儿盆留在县衙里,劳烦各位多留意些,毕竟是宫里赐下之物,莫要损坏了才好。”   官差们齐齐惊了。   难怪卢知县见了那猫儿盆,立刻神色一变,寻了个锦盒亲手安放进去,又派遣他们八个来叶家守门。   叶家果然是官宦之后,祖上出过贵人的!   素秋从厨房里取来几串腊肉风鸡腊肠,八位官差每人手里提满了东西,态度热络,一个个拍着胸脯保证:   “叶小娘子只管安心在五口镇地界里住下。以后再有不长眼的贼人胆敢冒犯叶家,我等只管把那贼子拿了,先捆去衙门吃一顿杀威棒再说!”   叶扶琉笑吟吟道谢。   “叶家人丁单薄,加上初来乍到,容易招人惦记。以后有劳各位了。”   热热闹闹送走一群官差,叶扶琉把两扇大门敞开,人站在门边,随意和附近探头探脑的几位娘子闲聊了几句。   “昨夜家里入了贼……”   “不不不,婶子误会了,没有闹鬼,是进了贼……大活人……”   “多亏我家大管事警醒,当场把贼人抓了送官……”   “对,镇子里的浪荡儿,叫胡麻子的那个。人赃俱获……”   “祖上确实当过京官……哪里哪里,不敢当,如今早不住京城了。先父临终前的遗愿,回来祖宅看看……”   邻居家的娘子们满足地散去了。   叶扶琉把该散布的消息都散布出去,也满意地关了门。   沿着院墙往庭院走,没走出几步,心头忽然升出一点异样的感觉。   她顺着那点异样感觉,停步往四下里张望。   隔着两堵围墙,邻家魏宅的木楼高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朦胧身影。   木楼朝东,早上才有阳光,午后的日头转去了另一侧,木楼朝东这边暗憧憧的,端坐的身影笼罩在长檐阴影里。   叶扶琉往上仰头,看不清高处阴影里的面容,只看到一双深黑的眼睛。   哟,今天汤饼吃了五口之多,有心情下午出来看热闹了?   叶扶琉往围墙方向走近几步,抬头和对面打了声招呼。   “我家来了官差。魏家郎君,可是吵着你了?”   坐在高处的郎君当然毫无反应,叶扶琉早习惯了。病人么,什么反应都正常。   她自顾自地往下说。“早上送去的汤饼用了大骨汤,加了提鲜的瑶柱,都是家里自己烹制的。晚上还是做一样的给你送去?”   魏郎君的视线从长街远处收回。八名县衙官差每人手提着叶家给的腊肉风鸡,说说笑笑走远了。   他的目光往下,落回两家相邻的院墙边。   日头已经下山。天边晚霞的余光落在庭院里,光线其实不怎么亮。但叶扶琉生得白净,站在墙边仰着头,仿佛一株带着露水的白栀子花,将周围庭院景致都衬托成了背景。   魏郎君的视线在叶扶琉的脸上再度转了一圈。   缓缓开了口。   “隔壁乃叶氏祖宅?贵家祖上出了京官,你父亲临终遗愿,要你回来祖宅看看?”   叶扶琉眨了下眼。   好家伙,铁树开花,石头说话了。   魏家郎君虽然得了不知什么大病,摆出离群索居的孤峭姿态。看了邻家一场热闹,原来也会主动问起八卦呀。   叶扶琉的唇角微微上翘,嘿,有意思极了。   “是啊。”叶扶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廊下刚抬出来的几根沉重木料。   “祖上只风光了一时,后面家境逐渐败落。到了我父亲那辈,更是被迫搬出京城……我本来想回江南祖宅看看,没想到祖宅竟破落成这般模样了。我们身为后人,有什么办法?只能把祖宅里的破败家私清点整齐,自己出钱出力,一样样慢慢地修呗。”   她说得情真意切,说到后面把自己都感动了,抬手抹了下泛红的眼眶。   一墙之隔,魏郎君久久地沉默了。 第6章   这几天镇子上热闹的很。   叶家商船停在船坞出货,引得周围百里方圆的大小布庄掌柜都过来问价,江宁府的大布庄掌柜都来了仨,五口镇俨然成了布匹生意的集散地。   沈家商队这两天也在镇子上。沈大当家住在镇子最大的那处酒楼,日日和人摆酒宴饮。有相熟的生意同行问起,沈家商队在五口镇停了不少日子了,等着做什么大生意呢?   沈璃半真半假地笑曰:“守株待兔。”   沈大当家守株待兔,等的是什么兔子,镇子里的闲人猜测纷纷,但闲话没传进叶扶琉的耳朵里。   她这几天在叶家大宅里闭门不出。   人忙着呢。   卯时初,清晨的第一抹光亮从东边照亮庭院的时候,秦大管事领着木匠走进叶家大门。   摆在廊下通风阴凉处的几根木料已经散尽霉气,仔细擦拭干净。叶扶琉和木匠两个并排蹲在廊下,一根根地翻看木料。   木匠是从别处镇子专程请来的好手,蹲在木料跟前熟练地查看,连声叹息。   “难得的好料子! 最上等的海南花梨木,耐腐,质重,入水沉底,贵价得很。怎么弄得处处生了霉点,难道屯库房里十几年没拿出来?可惜,可惜……”   叶扶琉也心疼得不行。“祖宅十几年没人看顾,全锁在屋里。到了春夏季积湿返潮,榫头都烂完了。你瞧瞧还有救不?”   木匠琢磨了一会儿:“还好木料子没有蛀蚀。花梨木的料子油性大,只需打磨打磨就有润光。能救回来。”   碰着难得一见的珍贵好料,木匠不敢动刨子,取了锉草[1],一寸寸地动手精细打磨,把木质表层的霉点细细地磨去。廊下响起令人牙酸的持续打磨声。   叶扶琉坐在宽敞院子里,取出画纸和羊毫,临摹着木料的尺寸粗细,琢磨着往纸上画样。   太阳出来了。紧闭的大门外传来孩童叽叽喳喳的叫卖声。   “早晨现做的甜豆腐脑儿~”   “早晨新鲜出炉的芝麻饼~”   “甜滋滋的蜜水儿,不甜不要钱!”   “香油现炸的馓子,不香不要钱!”   素秋托着一碟豆腐脑儿,一碗蜜水,连同芝麻饼,馓子,木漆盘里堆得满满当当进门来。   “娘子,吃朝食了。”   “哎,放桌上。”叶扶琉头也不抬,“你跟秦陇先吃用吧。我把画样子画完了再吃。”   “我不饿,等娘子同吃。”素秋把买来的朝食一碟碟地放石桌上,凑过去看叶扶琉在画什么,打量几眼,困惑地拧起眉头。   “这是什么物件的画样子?屏风?”   “底座有点像屏风座,但实物不是屏风,是个灯架。” 叶扶琉抬手随手一指廊下长长短短的花梨木料,“等料子打磨好了,重新接榫头,我看看能不能拼装起来。”   素秋瞅着满地散落的木料,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花费许多功夫,就为了做个灯架?娘子,我们直接出去买几个不是更好。”   叶扶琉眨了下眼,薄汗从长睫末端滚落下去,“不一样的。”   她重新执笔,继续一笔一划地描绘画样,乌黑的眸子里闪着晶莹亮光,那是某种称得上期待的愉悦情绪。   “不是寻常的灯架。真能拼好了,那才叫好东西。”   石桌这边两位少女嘀嘀咕咕的时候,秦陇坐在石桌的另一边闷头猛吃,吃完一抹嘴起身:   “主家,我还得去趟县衙。宫廷流出的猫儿盆这等贵重之物,如何能放在县衙里头?被人监守自盗了,岂不是无处喊冤去。我得取回来。”   说的有道理。叶扶琉不拦他。   “门外有官差守门,你去吧。猫儿盆至少值个三五百两,你能拿回来,这个月的月钱我给你发双倍。”   秦陇哼了声,极为自负地抛下一句,“君子守诺岂为财。秦某和主家签了两年契,这两年里该拿多少是多少,半分也不多拿。”起身一拱手,出门去了。   叶扶琉目送秦陇出去,对着面前吃空的几个小碟,默了默。   “喊话喊得气势磅礴,他倒是给我们留点吃的啊。素秋,你刚才买的那些小食,全被他一个吃了。”   素秋:“……我出去看看外头卖吃食的小子丫头们散了没。”   孩童们早散了。   魏家门外卖不出东西,大批小子丫头们气鼓鼓地跳过魏家,拎着小竹篮沿着长街一路叫卖过去,早跑远了。连累着叶家这边想要买第二回 的朝食都找不着人买。   叶扶琉专心把画样子描绘完毕,放下兔毫,捂着空空的肚皮,“昨晚炖鸡剩下的高汤还有么?把船坞凌晨送来的新鲜野菜剁了,裹碎肉馅,加上鸡汤,早上做鸡汁小榾柮儿吃吧。”   榾柮儿是江南常见的吃食,做起来简单,吃起来鲜美。薄薄的面皮塞进菜肉馅,捏成一小只尖尖儿,仿佛花骨朵儿形状,扔进沸水里煮熟就可以吃了。   浓郁的鲜香气息弥漫在庭院里。   叶扶琉从早晨折腾到现在,肚皮饿得发慌。筷子才沾唇,还没有来得及享用美味,素秋站在身侧,轻轻撞了下她的手肘。   “娘子,隔壁。”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叶扶琉叼着一只榾柮儿抬头。   今天早早地出了太阳,清晨的阳光不到辰时映上小木楼,魏郎君果然也准点坐在了木楼高处。   “怎么了?”她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地问。   素秋悄声说,“娘子忘了?昨天才当面应下隔壁,每天做一碗汤饼送过去……”   叶扶琉‘嘶’了声, “早上忙木料的事,汤饼忘了做了。”   榾柮儿包的是菜肉双馅,鸡汁面汤鲜香扑鼻,肉香里混杂着野菜清香越过院墙,木楼高处的魏郎君又没有闻到不清楚,他身边站着的魏大肯定是闻到了。   两边视线对上的同时,魏大重重地咳了声,面露期待之色。   叶扶琉当机立断,立刻从锅里盛了满满一碗榾柮儿出来,往围墙对面示意,“魏郎君连着吃了几天汤饼了,朝食换点口味如何?早晨新鲜做的菜肉榾柮儿,老母鸡汤底,给魏郎君送一碗过去尝尝?”   魏大果然不计较,立刻应下,满口地道谢,“多谢叶小娘子!”兴冲冲地奔下木楼,过来叶家拿朝食,迭声地道谢。片刻后,捧着温热的汤食蹬蹬蹬直上木楼,屏息静气,把白瓷碗小心地放在魏郎君面前。   隔着两道院墙,叶扶琉坐在自家庭院的石桌边吃鸡汁菜肉小榾柮儿,魏郎君坐在墙那边的木楼高处,掀开碧纱笼,拿汤匙慢慢舀了舀,喝了少许汤,咬了一口。   叶扶琉饶有兴致地盯了片刻,低头和素秋咬耳朵。   “猜猜看,魏郎君今天吃几口。”   两位少女貌似斯文地对坐低头吃榾柮儿,边吃边轻飘飘扫过眼风,心里默数。   素秋悄声念,“吃了两口了,三口了……第四口了。娘子,魏郎君真的爱我们家的吃食。”   叶扶琉:“嘘,轻声点儿。隔壁魏大说,他家搬来镇子两个月了,没见魏郎君一顿吃用超过五口。数着点儿,看今天能不能破了。”   “第四口用完了,在舀第五只榾柮儿……哎哟。”素秋扼腕,“魏郎君的汤匙放下了。”   两人嘀咕着用完了朝食,收拾碗筷,腾出地方,让木匠把廊下的木料拖出来继续打磨去霉。   木楼上的魏郎君用了五口的鸡汁小榾柮儿,放下汤匙。魏大站在旁边默默计数,表情复杂,一句话不敢当面多说。   叶扶琉收回目光,重新摊开纸笔,继续修改花梨木灯台的画样。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隔壁魏郎君的病可真稀罕,吃食不按分量,按入口的数目来。   五口汤饼就算吃过一顿了,五只榾柮儿又算吃过一顿了?   这病实在说不清。   ——   一墙之隔,魏郎君盯着汤碗。   定窑白瓷荷叶边碗,是昨天送过来的同一只。虽说是匆匆送来,不忘搭配一只同套的荷叶边白瓷匙,防尘防虫的碧纱笼严实盖住碗沿。   魏郎君垂眸望向碗里澄亮浓香的鸡汁榾柮儿汤,雪白瓷碗搭配清澈鸡汤。或许是想到病人忌口,老母鸡汤表面的一层金黄油脂被仔细撇去了。   匆忙准备的一碗简单朝食,显出细致心思。   “叶小娘子年纪不大,着实热心肠!”身侧的魏大心怀感激,赞不绝口, “是个难得的好邻居啊。”   魏郎君转向围墙这边。   视线盯了眼庭院里蹲着、吭哧吭哧打磨木料的木匠。   看了须臾,视线挪开了。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他继续眺望远方漫卷的朝霞,“所以说,叶小娘子是个伶俐人。”   魏大压抑着激动,嘴里应道,“郎君说的是。”心里默念,“大清早的就说了长句了!”   郎君原本就不是多话的性情,自从搬来江南后,更是避不见生人,性极缄默,从早到晚一言不发。   有时魏大推开书房的门,看到独坐在窗边的暗影,他时常有个错觉,仿佛此地主人已经不在了,屋里只剩下个残留在人间的虚影。   魏大激动地脸色泛红,刻意东拉西扯,引主人在木楼上多晒一会儿太阳,多说几句话。   他抬手往围墙对面指,“难怪大清早怪吵的,原来是隔壁开始修补祖上留下的旧家私了。这可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叶小娘子有孝心啊。嘿,墙边还堆了许多的砖头,满院子挖得坑坑洼洼的,是打算开条新道,铺砖地?”   随着他絮叨,魏郎君的视线也从天边朝霞转开,视线掠过墙边堆成高摞的几百块砖瓦,满院子新挖的坑坑洼洼,最后落在叶家的当家小娘子身上。   叶家小娘子吃饱喝足,画好了灯台图样,正抱着个眼熟的小楠木盒子坐在廊下,低头专心捣鼓着什么。   初夏的阳光落进了隔壁的庭院,从枝头绿叶间落下,细碎明亮的光线落在叶小娘子的肩头。   她是典型的江南美人身形,人生得玲珑秀气,纤细的侧影轮廓笼罩在一层淡色金光里,睫毛浓长,视线专注,葱白色的指尖一遍遍地拨弄着楠木盒密锁,鼓捣了半天也打不开。   魏郎君罕见地弯了弯唇。   魏大心里狂吼,“有动作反应了!叶小娘子没说错,郎君就该多见见生人!”   表面上极力装作平静模样,继续絮叨,“叶家家大业大,又是个小娘子当家,招贼啊。叶家抓到送官的那胡麻子已经是第几个了?依我看,何必送什么县衙门。地上现成的坑,直接往坑里一推,把贼人埋了不就得了。”   魏郎君破天荒地又弯了弯唇。   还没等魏大心里无声大吼,魏郎君盯着隔壁满地的坑,慢慢说了今天一个早晨的第二句话。   “谁说她家没埋过?”   魏大:?? 第7章   叶扶琉很喜欢新得的小楠木箱。   雕工精美,色泽光润,年月悠久的老木料,凑近了细闻,发散着若有若无的清香气。   这么精致个小木箱,多半是女儿家闺房里的物件,里头放的东西也不会差。   唯一的小毛病,它用了密字锁。   密字锁不像寻常铜锁用的是簧片,而是用了转轮密字,转对了密字才能打开。   密字锁不常见,只有识文断字的大户人家用的多。最常见的密字锁有三个转轮,每个转轮上搭配四个字,行话里俗称“三环锁”。   三环锁不难开,只能唬住不识字的小贼,拦不住行家。只需多试几次,正确的三个密字拼成一行,锁孔对齐,轻轻巧巧捅开锁头。四环、五环的密字锁就没那么容易猜了。   叶扶琉对稀罕东西的耐心足够好,有一次碰到五环锁,五个转轮的密字。她从早到晚试了几百次,硬生生试出了密字。   不过那次漫长的试锁过程也让她的兴趣大减,试出了密字以后,她只把锁留下,箱子连里头的东西全扔了。   这次的小楠木箱与众不同,用足足了七个转轮,每个转轮上四个字,密字轻易试不出来。   叶扶琉随意试了几个组合,果然打不开。   她并不着急。   探索的美妙在于过程,而不在于结果。装有罕见七环密锁的楠木箱里究竟装了何等贵重物件,猜测过程的朦胧美好,远胜过最后水落石出的那一刻。这个道理她从很小就懂了。   整个晌午,她就抱着打不开的小楠木箱,背靠着长廊木柱坐着,偶尔晃一晃小木箱,听听里头的响动。   响声清脆,份量不轻。锁在箱子里的不知是金,还是玉?   高价请来的木匠挥汗如雨,还在继续倒腾那几根贵重的花梨木料。   白天里雇请的短工也上门了。   叶家当家的是未出阁的小娘子,雇请的短工也都是镇子上力大的健壮妇人,按着叶扶琉的吩咐,吭哧吭哧地继续满院子挖坑。   请人挖坑的藉口,是“翻新庭院,铲除草根”。   真正的原因当然不是这个。   天下没有无缘无故被抛弃的家宅。像这种突然荒废的大宅院,连个看守老仆都不留的,多半是主人家出了祸事,为了避祸匆忙远走。   人走得匆忙呢,东西就来不及收拾。主人家多半会把来不及运走的贵重物件往庭院地下埋,俗称“旧金”。   对于叶扶琉这种倒腾宅院的行家来说,如果能找到当年留下的“旧金”属于意外之喜,行话俗称“摸旧金”。   这次运气不大好,前院后院仔仔细细犁了一遍,掘地三尺都没发现埋在地下的宝箱,只从后院的梨花树下挖出了两坛酒。   “摸旧金”摸了个空,也是常见事。叶扶琉叮嘱把两坛老酒抬去厨房,抬头看看天色,心平气和地发布下面的活计。   “劳烦各位婶子大姊,把草根拔干净后,坑洞原样填平,前院整治的干净齐整有气派。”   “前院修好了,再去后花园挖几行小路出来。后园太素净了,我想在路边埋点砖头尖,再铺点鹅卵石小路之类的,拼出活泼别致的图案。”   比起前院的挖坑填坑来说,后花园算是细碎活计,短工妇人们笑开了。   “往哪儿挖小路?直的还是弯的?”   “小径随意自然。”叶扶琉好脾气地应答,“当然要弯弯曲曲,九曲十八弯的最好。”   二十来位健壮妇人说说笑笑地干活到了傍晚,前院整治得干净齐整又气派,坑坑洼洼的地面一律填平,后花园新开出来一条九曲十八弯的羊肠小径,用脚踩实了,小径铺上一层鹅卵石,大小石头拼出各式各样的花鸟鱼虫图案。   有妇人还要主动搬动墙角的大摞砖头,“赶一赶时辰,把小路两边的砖头尖儿拼好再走。”叶扶琉笑吟吟地阻止了。“多谢婶子好意,时辰不早了,今天的活计就干到这里,各位婶子结了工钱,赶紧回家做饭去罢。”   素秋抬了整筐铜钱出来,妇人们挨个排队结了工钱,说笑着归家去,又和木匠说好明早再来,叶扶琉把外人送走,关好大门。   叶宅里只剩下素秋和她自己两个,叶扶琉走去院墙边,抬头打量摞成高堆的两百来块汉砖。   秀气的手指抚摩过其中一块汉砖的精美花纹,“好东西啊。” 她赞叹地轻声感慨着,两手发力,抱起一块,挪到新开的曲折小径那处。   拨开鹅卵石,小铲子松了松土,把大半截汉砖小心翼翼地埋进土里,雕刻花纹全数遮掩在土下,只露出一小截尖尖的角儿朝天,四周拿鹅卵石松松地覆盖住。   素秋赶紧过来帮忙。   两人往土里埋了十来块石砖,羊肠小径旁边的石砖尖角儿排出一列,看起来就像是富裕人家的后花园常见的景致。   “这活儿费力气。”叶扶琉揉着酸疼的胳膊,“行了。等秦陇回来,叫他按着现在这样继续往小径两边埋,剩下的全埋进去。咱们先吃饭吧。”   “说起来,”她想起了整天不见的大管事,听了听门外动静,“去县衙拿个猫儿盆怎么这么久?他今晚应该能回来吧。”   秦陇回来得挺晚。   猫儿盆没能拿回来,卢知县是个固执脾气,死活要把猫儿盆供在县衙里。   “叶家富裕,树大招风,你们这个月扭送官府的贼人就送来仨个!本官如何放心把宫廷贵物放在叶家?”   说得好有道理。秦陇无言以对。   事没办成,才出了衙门口,又被人盯上了。   “沈大当家派人在县衙门外拦我。好说歹说,非要我把这张通缉告示拿给主家看看。说主家认识缉捕令上的人。”   秦陇取出一张黄榜告示,纳闷地递到叶扶琉面前。   “被通缉的这位,据说胆大包天,勾结外贼监守自盗,偷空了信国公世子在江宁府城外的家宅。赫,悬赏五百两白银!有够值钱的。主家可认得这位被通缉的女逃犯?”   “嗯,我瞧瞧……”叶扶琉含糊应了声,接过通缉令,转身走开几步,在灯笼光下打开。   告示最上方写着斗大的“江南两路加急缉捕”,下头写着明晃晃的“重金悬赏五百两整”。   工笔仔细勾勒的昳丽女子相貌,出现在文字中央。   精致瓜子脸,小巧琼鼻,一双刻意描绘的俏丽丹凤眼,眼角妩媚上挑,极为显眼。   旁边小字补充:“身材七尺二寸,体长如纤竹。内双丹凤眼,京城口音人氏。”   叶扶琉把画像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缉捕令画成这样啊……   那没事了。   一颗心安安稳稳搁回肚皮中央,叶扶琉张口就来,“似曾相识!确实像是曾经见过的。具体何时见过,想不起来了。”   秦陇也指着画像随口道,“脸型轮廓倒是有五分像主家。但眼睛完全不像,身高更不必说了。这女子高挑,生得七尺二寸,在江南地界不多见,人群里扎眼得很。我要是缉捕官差,首先盯着身高搜捕,迟早能把人找出来。”   叶扶琉笑吟吟听着,非常满意。听完叮嘱秦陇,“改天在镇子上见到了沈大当家,也帮我带一句话给他。”   “主家请说。”   “谢他送来缉捕告示,跟他的旧账不计较了。上次船上谈的买卖还在,说好的价钱不动,他自己备船运货,我等他五天。五天没消息,我可另找买家了。”   “记住了。”   “别急着走。”叶扶琉叫住了刚想回屋的秦陇,抬手指向墙边,“还有点事,你出个力。这些砖头需要埋进地里,我和素秋埋了一部分,剩下的你依照样子埋进后花园。”   秦陇顺着她的手势回头,一眼看到了墙边高高摞起的两百来块石砖。   “……”秦陇沉默了。   半年前,他初出江湖,囊中羞涩,正好碰着叶家的商船,以护卫剑客的身份被主家雇佣。后来,身兼了大管事。再后来,身兼了账房,园丁,打手。   顶着叶家大管事的名头跑了一整天,回家还是园丁……   叶家家大业大,主家手上又不缺钱,为什么不肯多雇几个人手?   好在叶扶琉下句的安抚言语,及时把人安抚住了。   “厨房里有早上刚送来的整羊,正在做菌子白萝卜炖羊肉汤。我和素秋吃半锅,给你留半锅,够不够?对了,梨花树下新挖出两坛子老酒,晚上也给你开一坛。”   秦陇的脸色恢复七分,原地捋了捋袖子,过去干活了。   叶扶琉沿着围墙走出两步,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抬头去看隔壁的小木楼。   这么晚了当然不会有人在。屋檐下空荡荡的,半卷的竹帘在夜风里吹来荡去,显出奇形怪状的影子。   叶扶琉停步琢磨了一会儿,跟素秋商量,“等炖羊汤煮好了,给隔壁也送一碗去。”   “好。”   叶扶琉又叮嘱,“炖肉用大锅。羊肉不要切块,完完整整的一条羊腿炖好了送过去。”   素秋:“?”   “魏郎君不成文的规矩,每顿最多吃五口,吃完就放筷。” 叶扶琉慢悠悠地跟她解释,   “我有点好奇,想试试看……给魏郎君上一盘未切的整羊腿,他这五口究竟怎么个咬法,每一口的份量到底有多少。如果魏郎君喜欢羊肉的话,说不定五口能吃半斤呢。”   素秋忍笑,“我瞧着不能。”   “试试看。羊肉性温滋补,适合体虚亏血的病人,多用点对身体有好处。”   ——   当天晚上,热腾腾鲜香气息扑鼻而来,魏大敲开了书房的门,难得地笑开了。   “叶小娘子是个爽快人!多久没见过整只炖羊的做法了?京城那边上菜都是厨房里片好了,大家一小片一小片地拿筷子夹,小鸡啄米似的;江南这边更不必说了,碗小得跟鸟食似的!郎君且看。”   八尺彪汉怀里满抱的巨大青瓷碗放在桌上,砰地一声响。魏大打开覆盖瓷碗的铁盖,摆放在桌上,发散着鲜香热气的浓郁肉香瞬间盈满整个书房。   阔口大瓷盘里摆放着整条鲜炖嫩羊后腿,肉质嫩红,份量至少十斤上下。搭配少许乳白色汤汁,青色大瓷盘周围点缀一圈鲜炖菌菇和白萝卜。色香味俱全。   魏大拿来碗筷,又取了把锋利小刀,兴冲冲割下一大长条肉,恭恭敬敬放在碗里。   “郎君请用!仆替郎君割肉。”   魏郎君坐在桌边,视线扫过来。   他盯的方向很奇怪。既没有看碗里色香味俱全的炖肉,也没有留意面前罕见的硕大青瓷海碗,满屋子飘散的浓郁肉香更像是完全没有产生丝毫影响。   视线最终落在边角处不起眼的镶银小酒壶上,缓缓开了口。   “叶家送了酒?何处得来的陈酿?酒香浓郁。”   魏大一怔,“酒是隔壁的素秋娘子拿过来的。说是院子梨树下埋了两坛陈酒,不知埋了多少年了,今天刚起出来,晚上开了一坛。叶小娘子不喝酒,秦大管事喝不完,放着也是放着,素秋娘子顺手送了一小壶过来……”   话音未落,瘦削修长的手取过空杯,从镶银小壶里倒出半杯琥珀色的陈酒。醇厚的酒香弥漫在室内。   魏大吃了一惊,急忙阻拦,“郎君,你可不能喝酒。之前几个郎中都说过——”   在魏大的瞠目注视下,那只消瘦见筋骨的手拢起酒杯,放去唇边,抿了一小口。苍白唇色泛起淡红。   魏郎君低声自语,“二十年陈的女儿红。好酒。” 第8章   天色暗下去了,暮色笼罩江南小镇。   耳边飘荡着模模糊糊的哭声。   叶扶琉开始还以为自己耳鸣,细听了一阵,视线往下探,怀疑地盯住庭院地面。该不会是地底下传出来的吧?   她刚埋下去八对活灵活现的纸人纸马,入土为安……   大晚上的,有点瘆得慌。   哭声隐约,越听越不像地底下发出的声响,倒像是后院。她循着声音找到后院时,秦陇还在忙活着。   人蹲在新开的羊肠小径边,把两块石砖发力按进土里,顺手扒拉了一小堆鹅卵石堆在旁边,接着白天短工们的细活儿,正在费劲地拼鱼儿图案。   叶扶琉把灯笼架在树枝上,蹲在小径边一起研究。鹅卵石拼了半截的鱼儿图案怎么看怎么奇形怪状,两人倒腾半天才把歪嘴鱼儿给拼正了。   趁着歇气的功夫,叶扶琉问秦陇,“你听见哭声没?怎么还哭得缥缥缈缈、若有若无的。我们宅子真有鬼哭?”   “主家瞎想什么呢。”秦陇抬手指向院墙,“对面传来的。起先蹲在墙边哭,后来蹲门外哭去了。”   魏家只有主仆两个,大晚上蹲着哭的显然不是魏郎君。   叶扶琉立刻想起了傍晚送去的整只炖羊腿 :“又出什么事了,我瞧瞧去。”   夜色笼罩下的江南小镇长街,四处影影绰绰,都是宽阔树叶摇曳的影子。   魏大蹲在自家门外的石狮子后头闷哭。   “我办坏事了。”魏大眼角通红,忍着泪说,“今晚送来的炖羊腿,我一看就知道是新鲜的羊羔子肉,搭配萝卜菌子炖煮,连汤带肉吃下去最为滋补身子,巴不得郎君多吃用些,我就自作主张动手割了些肉放在郎君碗里……坏事了!”   “就割肉那么短的功夫,被郎君留意到酒壶了!那酒可是埋在地下多年的陈酿,后劲大得很,酒又没温,冷着就喝下去了!我赶紧劝,别再喝了。郎君不听。”   魏大忍着哽咽, “一筷子肉都没动,酒却喝了两杯。没多久,人便胸闷欲呕,唇色发白……我吓坏了,问到底是胃疼还是醉酒不舒服,郎君什么也未说,只漱净了口,提前睡下了。屋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偶尔翻身的动静,我听着听着,实在受不住了。哪怕说句‘胃疼’也好啊……”   叶扶琉问清楚了酒的由来,哟,好心办坏事。   素秋念着隔壁魏大辛苦,给他送了壶酒,谁料想到被他家郎君拿去喝了。   “你家郎君的病,有些难治。”叶扶琉抬手指了指自己饱满白皙的额头。   “一顿最多用五口就放筷,我当时就觉得他这里……是不是有点想不开。现今看来,他确实想不开。好好的炖肉不动筷,空腹喝冷酒,对自己多大仇多大恨这是?我怎么觉得,他想把自己折腾没了才罢休呢。”   魏大浑身一个激灵,怒道,“没有的事!别瞎说!”   “你再想想。”叶扶琉回想起冷冷清清、毫无生气的魏家庭院,和整窝黑鼠和平共处一室的举止,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不是空穴来风。   “魏郎君的身子本来就有毛病,脾胃羸弱,体虚亏血,又不爱重自己。他每天吃得少,胃越缩小,就越吃不进东西,身子越发的羸弱亏虚。这样一天天地虚弱下去,不是个好兆头。你整天念着你家郎君的吃食,再好的吃食又有什么用呢。”   战栗感缓慢地爬上脊梁。魏大知道这些都是实话,声线颤抖起来,“所以……不是食物难以入口,吃不下?”   叶扶琉叹口气,实诚地说,“我说句实话,和吃食的关系不大。就算把皇宫的御厨请来,满桌的山珍海味,你家郎君每顿只用五口就停筷的吃法,人还是活不久。别琢磨吃食了,赶紧找个好郎中才是要紧事。而且不能只顾着治身体,脑壳——”   她顿了顿,换了个不那么难听的说法,“心病难医。心病也要跟着治一治。”   素秋叹息着过去关门。门外又传来魏大压抑的呜咽声。   因为送去的那壶酒,素秋心里懊恼,站在门边宽慰许久,哭声总算停了。隔壁隐约传来一阵马嘶忙乱动静。   片刻后,魏大隔着门喊话,“叶小娘子,我今晚出镇子一趟,明日就回。不在家期间,劳烦叶小娘子看顾我家郎君!”   叶扶琉隔着门应下。“乡里邻居,应该的。”   素秋隔着门缝往外看了片刻,回来说,“魏大牵马出门了。或许趁夜去寻郎中?”   “但愿能寻个好郎中回来。”叶扶琉同情地说,“是个难得的忠仆,如果魏郎君不幸病故,他的天都塌了吧。”   素秋提着灯笼照亮,两人穿过月亮门往后院走,素秋边走边问,“今天送过去整只炖羊腿,听说魏郎君只喝酒,肉一筷子也未动。明早的朝食,我们还要不要做了?”   “该做什么朝食就做什么,做好了盛一小碗放旁边。”叶扶琉不以为意,“反正魏郎君最多只吃五口,就当喂鸽子了,不耽误什么。”   晕黄灯光映亮前路,后花园里出现一条精致的鹅卵石小径,蜿蜒曲折,在茂密草木花丛的遮掩下若隐若现,小径两边整齐排列着两列石砖尖角儿。   “弄好了。”兢兢业业忙了整晚的秦陇终于大功告成,掸着满身灰土过来回禀。   “主家过去看看。那堆石砖比普通青砖厚重不少,每块都忒沉,而且我刚才细看几块,石砖上还雕了许多漂亮花纹。做小径两边的砖角儿摆设可惜了,该拿来砌前院的墙。”   “辛苦了。”叶扶琉踩上鹅卵石小径,左顾右盼,一块块石砖仔细打量过去,“这两百来块砖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明晃晃地拿出来砌墙。石砖上的雕花纹路也要确保埋进土里,绝不能露出来。”   她说得慎重,秦陇听得也慎重起来,“如果花纹不慎露出了会如何?”   月色如水,透过繁茂枝叶,朦朦胧胧地映照下来。叶扶琉在月色里停步,形状漂亮的菱唇微微上扬,翘起一个神秘的弧度。   “不慎露出了石砖花纹,会有诅咒从天而降,给我这个叶家的当家人带来牢狱之灾。”   秦陇一怔。   叶扶琉看他脸色变幻不定,没绷住,噗嗤笑了。“我随口说的,你还真信了?”   “……”   秦陇面无表情地掸了掸衣摆灰土,拎起酒坛,直接穿过月亮门,回自己跨院屋里喝酒去。   叶扶琉回身招呼素秋,“今天累了,回去歇着吧。”   素秋不知何时已经取下灯笼,蹲在小径边上,仔细地查验两边石砖。   叶扶琉蹲在她身边,“你也信了?我看大管事性子较真,现编了几句逗他玩的。”   素秋抿着唇,灯笼放在身边,借着光亮一个个石砖查验过去。   “ 娘子虽然经常说些离奇的话,但从来都不会空穴来风,多多少少总要应验几分。今天说什么‘牢狱之灾’,宁可信其有,我查一查安心。”   叶扶琉剔透乌亮的眼睛弯了弯。   周围再无别人,她把灯笼搁在路中间,往素秋肩头亲昵地一搭,“素秋。”   她附耳悄悄说,“说了多少回了,别再‘娘子’,‘娘子’的称呼。你比我大半岁,我认你做家里阿姊,你改口喊我一声四娘,以后我们就是姊妹了,如何?”   素秋眼睛里泛起柔和笑意,抬手不轻不重点了点肩头搭着的脑袋。   “娘子的救命之恩不敢忘。哪有跟着恩人过活,反倒让恩人追着叫阿姊的道理?娘子莫再撒娇了,这些砖块是不是蛮要紧的东西?早些查验完了,我也好早些安心睡下。”   叶扶琉嘀咕着:“我这个叶四娘,上头全是兄弟,一个阿姊都没有……”   挨个查验完毕,确保两百来块汉砖的纹路都深埋土中,乍看就像两列普通砖石一般,遇到风雨天也不会露出破绽。   查验完毕,入了深夜。叶扶琉伸着懒腰往屋里走。   头顶初夏漫天的星斗,四周藤蔓攀爬,修整中的荒宅宽敞空阔,精美雕花汉砖深埋土中,啊,怀里还揣着张新发下的缉捕令,一旦识破就会被抓捕入狱。   被人大肆张网抓捕的同时,自己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还不耽误老本行营生。   强烈反差下的平静日子,真的,令人着迷。   洗漱完毕,她只穿了件贴身单衣坐在床头,在烛火下再次打开缉捕令。   平心而论,缉捕令的画像算是画得仔细的。精致的五官轮廓分明,格外着重画出一双眼尾上挑的妩媚丹凤眼,朱唇艳如渥丹,身材高挑如竹。   叶扶琉放下缉捕令,单手拿起铜镜,噙着一抹浅笑,指腹轻轻地吊起眼角,发力往后拢——一双漂亮灵动的乌亮圆眼逐渐变成了丹凤眼。   她从五口镇消失几天,对外人的说辞当然是:“做生意去了。”   那几天沿江顺流而下,去了江宁府。   脚下穿了特制的高底绣鞋,每天踩着一尺高的鞋子,顶着杏花楼头牌行首的身份,隔着一道若隐若现的珠帘,和信国公府的祁世子周旋三日,把江宁城外那处宅子的房契哄到了手。   归根到底,她拆的其实是她自己名下的宅子,从宅子地基下搬走的汉砖当然也是她名下的汉砖。需要知会祁世子么?当然不需要。   所以她拖着一车汉砖,心安理得地走了。   ……   叶扶琉松开手,铜镜里的丹凤眼又成了水润动人的圆杏眼。   靠着这幅写明“内双丹凤眼”、“身高七尺两寸”、“京城口音”的画像,祁世子想搜捕到她,难喽。   叶扶琉吹熄蜡烛,陷入了平稳香甜的睡梦中。   ——   今天魏郎君出现在木楼的时辰,比往常还要早些。   清晨的阳光才爬上木楼外围,木楼里摆放的交椅隐藏在暗影中。魏郎君罕见地站在扶栏边,淡金色的初升阳光映在青筋浮现的苍白手背上。   叶扶琉想起昨夜魏大提起的“胸闷欲呕”,“提前睡下了”,“屋里安安静静的,偶尔翻身” ……   昨天早上只吃了五个榾柮儿,晚上只喝两杯凉酒,肯定伤了肠胃。今天这么早起身,该不会是胃疼得整宿没睡好吧。   想到这里,她抬头多看了一眼。   没想到楼上扶栏的魏郎君也往下望过来。   视线对上的瞬间,魏郎君冲她微微颔首。   “多谢昨晚送来的酒。” 他罕见地主动开口。   叶扶琉:?   “不客气。说实话,没给魏郎君准备。酒是给魏大的。”她仰头直截了当地说,“你就不该喝。”   魏郎君微微地弯了弯唇。   这是叶扶琉头一次看他笑。从下方望去,淡色的唇线略弯起弧度,笑意浮现片刻便隐去。   魏郎君说话中气不足,声线凝沉,语速很慢,一字一顿道,“听说是梨花树下挖出来的陈年美酒?不知埋于哪棵梨树下?” 第9章   问得琐碎,答得也随意,叶扶琉往后院方向指。   “从你那处往后看,中间靠左边,长得最高大的那棵梨树就是埋酒处了。”   魏郎君果然凝目遥望过去。   片刻后点点头,说的还说那句“多谢。”   魏郎君瞧着冷淡,人还挺客气。叶扶琉心里琢磨着,兴许是外冷内热的那种人?   外冷内热的人生意场上罕见,她见得不多。生意场上多的是外热内冷的,头次见面满脸堆笑,嘴甜似蜜,说不完的恭维话,转头给你捅一刀子,她可见得太多了。反倒是外冷内热的性子,她这辈子见得少。   叶扶琉起了点兴趣,抱着小楠木匣子坐在廊下,随手拨弄着密字锁,偶尔瞥一眼木楼高处的人影。   外冷内热性子的人,是不是多打几次照面,多说几回对话,渐渐就热络了?   她有点好奇魏郎君热络地抓着人唠嗑是什么样子。想了想,想不出。   今天的魏郎君依旧沉默寡言。人扶栏站在高处,沐浴在初夏的阳光里,盯着梨树看了许久,注意到后院连夜新添了一条蜿蜒小径,又看了小径很久。   视线垂下,改盯起院子里的木匠做活计。   木匠天不亮就带着徒弟来了,两人蹲在阴凉地,继续吭哧吭哧地打磨那几根黄梨木好料子。   兴许是打磨木料的动作太枯燥重复,魏郎君看着看着,视线转过来,开始盯叶扶琉手里摆弄的七环密字锁。   叶扶琉:?   她开她的密锁,盯着看作甚?师门规矩,开锁的过程不好让外人看。   她起身抱着木匣子往屋里走。   她这边起身,木楼高处的人却也跟着有动静。   叶扶琉的眼风瞄着院墙那边,眼瞧着魏郎君站在扶栏高处,缓慢转身。人欲迈步下楼时,肩头忽然一晃,扶着木楼栏杆不动了。   “不好!”院子里传来素秋的惊叫,“魏家郎君站好!当心掉下来。”   叶扶琉也一惊,差点把怀里抱的楠木盒子给扔了。   高处的人影闭了眼,不知是听不见还是无法回应,始终未应答。襕袍衣摆在高处的穿堂风里摇晃,身影摇摇欲坠。   叶扶琉抱着的楠木盒子差点脱手扔地上,想想不对,又赶紧捞起来,好好地搁石桌上, “秦陇别往门外奔!两边院子都大,走门去魏家后院来不及。”   “素秋,帮我找梯子,最高的两截梯。”   她疾步往围墙边走,边走边招呼,“素秋,秦陇,你们两个跟过来,翻墙。”   ——   家里木梯子是常备着的。木料厚实稳固的两截梯,把上头那截梯子拉出来,搭在八尺高的围墙上,两家围墙只隔了一尺半,秦陇蹭地直接翻过去。   麻利地跳进隔壁魏家,秦陇四处找石凳子接人。才把石凳子搬去墙下,身侧响起一阵细微响动,似有清风拂过。   他一回头,赫然发现——叶扶琉已经拍着裙摆灰尘,人好好地站在魏家后院里了。   秦陇吃惊地抬头看院墙。   魏家的院墙比叶家这边还高点,足有八尺半。   “快走啊。”叶扶琉往木楼方向走出两步,见秦陇原地不动,回头催促道。   秦陇:“……”主家,你一个做布帛生意的小娘子,为何翻墙悄无声,落地如清风?   素秋踩着长梯越过院墙,一手握着裙摆,另一只手艰难维持平衡,在墙瓦上进退不得,颤声喊人,“大管事,劳烦再拿个石凳子。”   “秦陇,你领着素秋过来。我先去楼上看看。” 叶扶琉加快脚步进了木楼。   两层的木阁楼,在江南庭院里常见,多用于藏书用途。木楼显然建成不少年头了,多处清漆剥落,露出下面的木纹。进门高处挂着一张年代久远的黑底大匾额,上面书写了笔力苍劲的三个字:   俯仰楼。   叶扶琉进楼的脚步一顿,稀罕地盯了眼门口清漆剥落的两根大木柱。   见识了。这么粗的两根金丝大楠木做门面。   魏家祖上够有钱的。   楼上还有个摇晃不稳、随时会坠楼的病人,她收回视线,蹬蹬蹬沿着木梯上了二楼。 “魏郎君!你可还好?扶住栏杆!”   人还在原处。   闭目忍着晕眩,始终扶着栏杆不放。发力的手指几乎扣裂了栏杆上的木漆。   叶扶琉几步走近栏杆边,扶住了魏郎君的手肘,牵引他往木楼里走。   短短四五步距离,魏郎君闭着眼,肩头细微摇晃,人几度要往边上倒。叶扶琉头疼地盯着身边的人。   人虽然瘦得厉害,长手长脚的大骨架还在。这么高大一个郎君咕咚砸下来,自己六尺出头的小身板,是硬扛呢,还是硬扛呢……   人却始终没有倒下。耳侧传来的呼吸轻浅而短促,竭力维持平衡。叶扶琉扶着魏郎君的手肘,两人安然无事地走出四五步,木楼里摆放的交椅就在前方了。   “坐。”她松开了搀扶的手。   魏郎君闭着眼,伸手往前摸索。摸索的方向歪了,手摸了个空,人站在原地不动。叶扶琉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指,在半空里转了个方向,修长指尖碰触到了椅背。   魏郎君摸清楚椅背轮廓,缓缓转了个方向,撩袍坐下去。   “有劳。”他哑声道谢。   人既然安坐在椅子上,叶扶琉的一颗心也就安稳落了回去。   “人好好的。”她走近栏杆边,先往楼下扬声招呼,“你们不必着急,慢些上来。”   主人在家的时候,邻居直接闯了门,说起来多少还是有些突兀。叶扶琉当面打了声招呼,“魏郎君不要误会,你家魏大出门寻郎中去了,叮嘱我们看顾于你。刚才木楼这边突然出了事,事急从权,我带着大管事和素秋过来,莫要见怪。”   魏郎君点了下头。   “我无事。”   语速比刚才更慢了,他闭目思忖片刻,“叶小娘子来得快。可是翻墙过来的?”   叶扶琉弯了弯眼,没承认,也没否认。   “魏郎君为何闭着眼睛?可是眼睛睁开就会晕眩?”她反问一句。   座椅里的郎君不应。   青筋浮起的瘦削的手,平稳地搭在木椅上。   “有劳。我坐一坐便好。回去罢。”   叶扶琉想了想,“行,你好好休息。有事隔着墙喊一声即可。”   脚步声轻快地远去了。   年代久远的木楼里回荡着踩动木梯的响声。   魏郎君无声吐出一口气。松松搭在木椅扶手上的手指蜷起片刻,捂住腹部往下的胃的部位,发力按了按。   那里自从昨夜喝了两杯酒就痉挛不止,起先只是疼痛,疼到早上,却又突然引发晕眩。无法睁眼,一睁眼视野里所有的东西都颠倒旋转,恶心欲呕,肠胃里却又吐不出什么。勉强在椅子上坐稳,人再也站不起身。   周围无人,他倒也不急着起身,只闭目安静坐着。   隔壁的叶小娘子是世间少见的类型。   天生狡黠,嘴里无一句实话。   若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倒也罢了,偏又待人热络。还不是那种敷衍的假热络,居然是事事挂心的真热络。这才认识多久?魏大出门便把他托付给叶家了。   得了魏大一句托付,她居然当真领着叶家丁口翻墙过来救人。   翻墙过来,真是为了救人?或许是来查看魏宅里有无值钱物件罢。   他闭着眼,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好笑里又带着荒谬。   额头的冷汗缓慢渗出一层,下一刻,更荒谬的事发生了。   “我就猜到你胃疼得站不住。”   叶扶琉从楼梯口探出脑袋,笑吟吟扫过一圈。江南口音糯,就连开口骂人的时候,声音还是温软和气,不疾不徐的。   “当面不认,还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口口声声“我无事”,什么毛病这是?好好的人,死鸭子嘴硬什么呢。”   魏郎君:“……”按住胃部的手缓缓挪开。深黑眸子睁开,盯了前方背影一眼。   叶扶琉已经蹬蹬蹬下了楼。   边走边扬声招呼,“素秋,上来替我看着人。我回去把灶台留的那碗羊汤榾柮儿端过来。”   “欸,好!”   “秦陇,别急着上楼。帮我去内室找件魏郎君的衣裳,他身上的袍子都被冷汗浸湿透了。”   “好。”秦陇上木梯上到半截,转身出楼。   魏家他不熟,正站在后院里左顾右盼,寻摸魏家主人的衣裳放在何处,无意中一回头,又惊见叶扶琉踩着石凳轻轻巧巧地翻上了墙头,纤薄背影坐在青瓦上,提着裙角一个轻盈转身,人消失在叶家的围墙后面。   秦陇:“……”主家,来的时候情急翻墙也就罢了,回去拿朝食又不着急,你翻墙作甚! 第10章   魏郎君的外袍已被冷汗浸湿了一块,冷冰冰黏在背上。   秦陇寻来衣袍,素秋也四处寻到一套茶具,沏好温茶送过来。   “我家娘子去拿朝食了。今早准备的朝食还是昨天的榾柮儿,用了昨晚炖羊的半锅羊汤,滋味比鸡汤更为鲜美。”   素秋轻声叹息,“病中难熬,就算勉强自己,也要多用一些为好。昨晚炖羊肉,娘子特意吩咐不要细切,整只羊腿送过来,也是指望着郎君多用两口。我家娘子的原话说,羊肉性温滋补,多用点对身体有好处……”   魏郎君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里,从头到尾一个字未开口,整个人仿佛暗处浅淡的影子,随时都能随风而去。   几句劝说的功夫,楼下便响起了上木梯的脚步声。   秦陇没多想,拢着换下的旧衣回头招呼,“主家来得好快。衣裳给魏郎君换好了。”   叶扶琉捧着热腾腾的一碗羊汤榾柮儿上楼,脚步轻盈地走近木椅边,把碗放在几案上,“哎?魏郎君感觉好些了?”   魏郎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目光从木楼外光亮处收回来,在面前盈盈笑意的脸上转了个圈,视线低垂,落在热腾腾的榾柮儿汤碗上。   不做声地一颔首,瓷匙舀起一个榾柮儿。   叶扶琉不错眼地瞧着,心里默数,一,二,三……   用了五口,果然停匙。   叶扶琉和素秋对视了一眼。   大清早地折腾了一场,吃五口就放筷的毛病还在。有病得治啊。   “当真不能再吃用了?再多吃一口会怎么样?吃到第六口,是会吐出来?还是撑到胃疼?”叶扶琉问起各种可能,魏郎君始终不答。   她从来不是轻易罢休的性子,想了想,圈起两根纤长手指,小心地比划了个极小的圈,“如果是这么小的一小口呢?”   魏郎君的目光落在纤纤手指比划的圆圈上。   少女的狡黠小心思一览无遗。   只需他应一句,她必然回以十句,从他嘴里一点点地套话。   和人自来熟稔的小娘子,乖巧外表下暗藏刁钻。刚才她那几句骂得畅快,毫无顾忌……他多久没被人当面骂过了?   昨晚烹煮的炖羊肉原封未动,今天又若无其事送了朝食过来。试探他的病症?   不。不是试探。   说来可笑。五口镇两百来户人家,人人都可能是派来的监视暗哨,只有隔壁这位肆无忌惮的偷家小娘子不可能是暗哨。   魏郎君的瞳色比寻常人深,凝视时便显得专注。   叶扶琉莹白的指尖不动,比划着一小口的姿势,耐心等候回答,心里暗想,魏郎君人太瘦,眼睛倒是生得挺好看的……   “病重沉疴之人,不值得叶小娘子花费精力。”魏郎君苍白的唇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弧度太浅,笑意不达眼底,很快便消失了。   “萍水相逢的两户邻居,本无交情,何必费心照应。叶小娘子怕我会做什么不利之事?”他淡淡道,“将死之人,看破红尘,无意事事追问根底。以后粥饭不必再送。”   对于魏郎君来说,话已经说得足够清楚,足够震慑。话锋软中带硬,关键词是“你怕什么”,“看破红尘”,“无意追问你根底”。   然而,言者有心,听者无意。叶扶琉的关注点,明显跑偏了……   叶扶琉开始四处找椅子,意图坐下说话。找了半天,木楼居然只有一把交椅,被此间主人坐着。她不甚在意地把矮茶几扒拉过来,在魏郎君对面坐下。   张口便道:“好长的一句话,原来你会说长句的啊。正巧我也喜欢说长句。来来来,今天机会难得,我们当面把话说清楚了。”   魏郎君:“……”   抿了下苍白的唇,就此闭上了嘴。   叶扶琉今天是打定主意要把面前这位的心病问出来了。一顿只吃五口的毛病,得治。从根源上治。   “‘以后粥饭不必再送’,你说得简单,我这边省事。只有你家忠仆魏大,天天蹲门外闷哭,眼看着快疯了。魏郎君说说看,你这个‘将死之人’,到底怎么个将死之法?”   “整天不吃不喝,快把自己饿死了?几个月不出门,快把自己憋死了?”叶扶琉又圈起两根手指,在两人视野中央比划出一个圆圈,   “刚才问你,你始终未应答我。好好的饭食,吃用超过五口会如何?多吃用这么一口,会把肠胃涨破了,还是会把魏郎君你吃吐了?你倒是说说看。”   魏郎君抬手缓缓按揉着太阳穴。   魏家清净惯了,魏大和他说话从来不敢大声。叶家小娘子平日里说话也是温声缓语的腔调,没想到劈面抢白起来,居然几百个字不带一下停顿的,他的太阳穴嗡嗡作响。   叶扶琉不依不饶, “说啊,魏郎君。你今天说清楚了,我立刻端着朝食下楼,再不来烦你。你不肯说你一顿吃五口的破规矩哪来的,信不信今天我住在你楼上不走了?”   魏郎君放下按揉太阳穴的手。   瞳色浓黑而格外显得幽深的眸子抬起,深深地盯了她一眼。   “说完就走?”   叶扶琉耳朵一竖,有戏!她无辜地歪了下头,当面抢白的气势瞬间散个干净,纤长指尖交叠放于膝上,温温软软地商量道,“说完就走。”   “很好。”魏郎君的视线落下,淡漠地望着自己苍白的手。   “其实并无什么规矩。只不过将死之人,失了味觉、嗅觉,咽喉溃破。无论吃用什么,味如嚼蜡;冷食热食,难以下咽。勉强多吃几口,除了浪费米粮,有何益处?”   素秋震惊地瞪大了眼,“啊……”   叶扶琉一双漂亮的乌眸也瞪得滚圆。   木楼上静了片刻,叶扶琉思索着问,“咽喉溃破,吃食引发疼痛,难以下咽……那饮水呢?”   魏郎君看了她一眼,端起茶盏抿了口温茶,取过帕子,缓缓擦拭唇角。“饮水入喉,有如刀绞。”   “原来如此……”叶扶琉恍然道,“确实是极罕见的病症。”   “食物入了口,于我都是一样的。”魏郎君握着茶盏,依旧垂眸看自己的手,“以后粥饭不必再送。倒是昨晚的陈酒入喉,尚有些滋味——”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素秋听明白了言外之意,又是倒抽一口凉气,在背后猛扯衣袖。重病缠身的郎君,昨晚喝了两杯冷酒差点丢了半条命,还想喝酒!娘子千万别答应他!   叶扶琉偏偏应下了。“行啊。昨天从梨树下挖出了两坛陈年老酒,还有一坛没开封,等下给你送过来。”   听她并未阻拦,魏郎君倒有些意外,眉宇间的淡漠倦色舒展开几分。   两边剑拔弩张的态度缓和下来,他瞥了眼木梯口方向。   话说完了,叶小娘子该带人下楼了。   叶扶琉装作没看见,继续问。“说起来,魏家陆续请了不少郎中。开的药方子有效么?”   “治不好。”魏郎君的目光挪去昏暗的木楼外,凝视着天边明亮的天色。   昨晚送来的炖肉羊汤,看着着实鲜美,只是他闻不到什么,毫无食欲。倒是那壶陈年佳酿,他还能闻到一丝酒香,能品到辛辣之气。   “昨夜一时兴起,喝了两杯,总算未辜负江南好月色。——言尽于此,叶小娘子请回。”   连篇长句消耗不少精力,说到后来,嗓音低到几乎听不清了。他坐在木椅上缓了良久,吃力起身,秦陇大步过来搀扶。“魏郎君要下楼?我扶你下去。”   魏郎君起身走出几步,路过叶扶琉身侧时,停步淡淡道了一句。   “叶小娘子今日奔波辛苦。魏某这处宅子无甚好东西,只放了些用惯的旧物,不堪相赠。等魏大回来,我命他取白银百两,送去贵宅,权当做今日救助的谢礼。”   “白银百两?谢礼?”叶扶琉重复了两个词,抿嘴微微地笑了。   视线不慌不忙,往周围随意扫过。   倒不是她眼高于顶,连白花花的银子都看不上,价钱都是比出来的。这座木楼一进门就是两根顶顶气派的金丝楠木大柱,那可太值钱了。   其他的好东西也不少。   看面前的这把交椅,民间罕见的紫檀木好料子。木质细腻,雕花繁复,看起来有年头了,一看就是大族流传数代的好东西。   茶几上摆的一套黑釉茶壶茶碗,素秋不知从哪里随意寻出来的,正是京城最风行的兔毫盏。   随随便便弄两件出去,哪样卖不了几百两银?   还是那句话,做她这行倒腾宅院生意的,笃信乡邻缘分,讲究留个善缘。特别是门挨着门的近邻,接连几个月抬头不见低头见,事情不能做绝了。   她总不能把人家木楼的两根门面大柱子给扛走了。病人每天还得上楼晒太阳呢。   也不能把病人晒太阳坐的椅子扛走,每天喝茶用的茶壶茶碗顺走。   她是讲规矩的人。太缺德的事不做。   叶扶琉很坚决地拒绝了。   “魏郎君和我说谢礼,实在太见外了。魏家搬来五口镇不久,我们叶家就千里迢迢搬回了祖宅。两家前后脚搬过来,还正巧住得这么近,成了门挨门的邻居,为什么呢?”   魏郎君原本慢慢地往楼下走,听到这句“为什么”,脚步顿住了。   他反问,“为什么?”   “因为魏叶两家有缘分呐。老天赐下一段难得的乡邻缘分,岂是区区百两银能买断的。”叶扶琉脚步轻快地下了楼,稀罕地摸了摸门边两根金丝楠木大柱,临走前开了个玩笑。   “我看两家的乡邻缘分,怎么也得值个千金呐。”   魏郎君: “……”   他的脚步停在木楼半空处,目光转向被叶扶琉摸过的,价值超过千金的两根金丝楠木门面大柱。   ……价值千金的乡邻缘分?   复杂目光转向门外,凝视叶扶琉的背影走远,又仰头上望,默然估算片刻。   如果被邻居连夜偷了家,少了两根顶天立地的楠木大柱,木楼的整体架构还能不能原地撑住……   撑不住。   木楼得塌。   “……” 魏郎君沉默着下了楼。   沉默着出了门。 第11章   魏家耽搁了不少时辰,叶扶琉领着素秋和秦陇两个,从魏宅大门出来时,日头已经到了晌午。   说来也巧,出门迎面正好碰着魏大回返。   魏大回来的动静闹得大。一骑快马裹着烟尘从长街尽头疾奔而来,马蹄奔驰声中混杂着零零碎碎的骂声,沿路不绝于耳。   直到了魏宅门前空地,魏大勒马停步,砰一声响,马背上扔个人下来。   叶扶琉还没进自家大门,马上扔下来那人在地上滚了两滚,灰头土脸滚到她脚边,阳光下明晃晃露出一个澄光瓦亮的脑壳。   叶扶琉:“……魏大,你怎的带回来个和尚?不是去寻郎中么?”   “这位就是寻来的林郎中。并未剃度,只是秃了头发而已。”魏大边应答边牵马入门,   “这厮可恶。明明是悬壶济世的医者,却生了副刻薄寡情的心肠!我在他门外苦苦哀求,好话说尽,他始终不肯松口出诊,非要病人亲自登门!我家郎君病成这样子了,如何出门?只得把人先带来,看看能不能医。”   强行绑来的秃头林郎中被提溜着进了门,躺在魏家庭院的青条石地上不肯起身,恼火指天大骂,“你登门求诊,我就要破了自己的规矩,替你家主人出诊?不医!死也不医!”   魏大解开马脖子上挂的布囊,掏摸片刻,直接扔下一个黄灿灿、沉甸甸的圆团物件,咕噜噜滚到秃头郎中面前,在阳光下金光闪耀。   “出诊费用一块金饼!魏家说话算话,哪个空口白牙哄你!”   秃头郎中正在大骂,眼前蓦然出现了一块金饼,顿时没了声音。林郎中犹豫着伸手摸了摸,像是真的。又使劲掐了一下,金饼边缘掐出个浅浅的指甲印子。哎嘿!真金!   林郎中捧着金饼,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了。   “病人在何处?带我过去看看!”   叶扶琉站在廊下看够热闹,过去和魏大打声招呼,顺带把早晨魏郎君的事简短说了。魏大听说郎君险些坠楼,惊得冷汗一颗颗渗出鼻梁。   “是我疏忽了……”   “病人身边不能无人看顾,魏家既然不缺钱财,还是多雇请些人手罢。”叶扶琉真心实意劝了句,领着人往外走。   走出几步,却感觉一道视线炯炯地跟过来,她敏锐地顺着视线回望,却原来是秃头的林郎中停步盯着她瞧。   两边视线乍对上,林郎中倏然收回目光,左顾右盼,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提着药箱快步跟随魏大上了抄手游廊。   素秋也注意到了,悄声询问,“那郎中和娘子认识?”   “不认识。”叶扶琉很确定,“这么澄亮个秃脑壳,如果在哪处见过,我肯定记得。”   秦陇嫌弃道,“那林郎中贼眉鼠眼的,见主家长得好,就盯着看个不停,定是见色起意。魏家怎么请了如此人品差劲的郎中来,晦气!”   “人品是不怎么地,或许医术好?”   几人低声议论着出了魏家,叶扶琉还没进自家的门,迎面就被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一群娘子围住了。   “叶家娘子,你怎么从魏家出来了。他家郎君是不是人不行了,要办后事了?”隔壁李家娘子问。   “对啊,他家人丁单薄,就剩一个忠仆,需要乡里邻居们帮忙架灵堂办法事么?”最为热心的王家娘子问。   奉命看护叶家的八名县衙官差,这几天和叶家生了默契,每天晌午前后过来转悠一趟,拎点赏钱好处回去。今天官差们正好刚来,齐刷刷伸长耳朵听。   叶扶琉露点口风, “病情确实不大好,但还不至于要乡邻们帮忙办法事。刚才不是才又请进一位名医么?救救看。说不定有转机呢。”   李家娘子嗤笑,“姓林的也能叫名医?魏家真的病急乱投医,什么都顾不上了。”   叶扶琉听她一口喊破郎中的姓氏,显然是认识的。起了点好奇心,“怎么说?”   “叶小娘子刚来五口镇不久,不知道不怪。”李家娘子捂着嘴笑, “这厮从前端着名医的架子,轻易不肯出镇子,出诊一次收二两金!还真有大户人家的贵人被他忽悠了,上好的青驴车把人请出山去,结果呢。不到半个月开罪了人家,痛殴一顿,灰头土脸扔回家门外!”   “啊这……”叶扶琉无语凝噎。   回头看了眼闭拢的魏家正门。花费一块金饼请来的郎中,她还以为必定是个名医。   若不幸摊上个庸医……魏郎君危矣。   门外官差们不耐烦再听妇人们的八卦,牵出了五花大绑的胡麻子,亮出两面铜锣,开始做今天的正事——游街示众。   说来奇怪,叶家绑过去的几个窃贼,一个比一个态度乖顺,上堂认供,当堂画押,顺利地不得了,就连卢知县都啧啧称奇。   各家娘子领着娃娃们聚拢在街边,边议论八卦边看热闹。胡麻子浑身颤抖,脚步蹒跚,越靠近叶家大门颤抖得越凶。   叶扶琉站在门边,纤柔窈窕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胡麻子终于忍受不了内心折磨,大声哭嚎,“不去叶家!小的知罪了!赶紧把小的流放了!让小的流放去西北呜呜——”   叶扶琉被吵得脑壳疼,和乡邻们打过招呼,提前关了门。   今天够闹腾的,她得歇一歇。   喧闹的敲锣游街声里,门外的各家娘子们还在热闹地唠叨林郎中的笑话。   “魏家居然请了林郎中看病,完喽。”   “他们家少出门,不知道林郎中的糗事。”   “是啊,半个月前见姓林的,他可不是秃脑壳。”   周围邻居连同官差们都知道几分内情,不约而同捧腹大笑起来。   “看诊不知哪里出了岔子,总之把高门大户的贵人给得罪狠了。不仅痛殴一顿,还削光头发赶回来,啧啧。”   “说起来,林郎中是被哪家大户削光头发赶回来的?”   “江宁府里有权有势的大户,听说还是皇亲国戚!”   “嚯!”   “江宁府的大户今年都走背运啊。一家请了林大郎去看诊,另一家的国公世子被人坑了,安置美人的宅子连夜拆成平地,人屋两空,重金悬赏的缉捕令都发到县衙了。”   “嚯!说说看!”   “我也是听人说的。下面的后续我可不知道了……”   ——   浓郁的酒香从厨房里飘扬四散。   叶扶琉取出一只荷叶边的精巧白瓷小酒壶,把梨树下挖出的陈酿倒进去小半壶,掂了掂份量,里头的酒不到二两。   “好了,送过去吧。”   素秋心里不安。   “当真要送去?魏郎君都病成这样了,还喝酒……”   “喝点酒对他的身子并无好处,但对他的心病有好处。”叶扶琉把酒壶递过去,“在木楼里没听他说,失去了味觉嗅觉,味同嚼蜡,只有烈酒还能品出一丝辛辣。他喝水都疼,为什么还忍着疼连喝两杯酒?因为喝酒让他心里痛快。”   素秋不解,“只心里痛快了有什么用。喝酒能让身上的病好起来?”   “不能。”叶扶琉领着素秋往门外走,“但我知道一件事。如果病人求生欲强,绝境也能挣扎回来。如果病人自己压根不想活了,活人也能慢慢地拖死。治病我不会,先让魏郎君心里痛快点吧。”   门外的游街示众已经结束,官差们领着胡麻子回衙门,各家看热闹的人群也都陆续散去了。   魏家门没关牢,叶扶琉推开虚掩的门,边招呼边往里走。“魏大,我给你们郎君送酒来——”   话音未落,一句愤怒地大喊传入耳朵, “庸医!”   “收了我家高昂诊金,你竟敢胡乱诊治?满嘴胡说八道。给我滚出去!”   迎面现出一个澄亮的秃头,林郎中背着医箱从后院狼狈逃窜出来,边窜边喊,“我说得句句是实!你们这些大户怎么回事,有病就是有病,没病就是没病,不能讳疾忌医啊!你家郎君身上压根没病,分明是吃丹吃坏了,丹火攻心。你老实与我说,你主家用的到底是壮阳的红丹还是长生金丹……啊!”   魏大挥舞竹扫把,对着林郎中的屁股就是狠狠一下,林郎中原地蹦出三尺高,两人一个追一个逃,魏大仿佛老鹰驱赶小鸡仔般,愤怒地把林郎中驱赶出门去。   砰地关门巨响,魏大转身回来,愤然之色尚未消退。“叫叶小娘子见笑了。”   叶扶琉捧着白瓷小酒壶,好奇地盯了眼门外。“果然是个庸医?”   魏大放回洒扫庭院的竹扫把,余怒未尽道,“庸医!满嘴胡扯!我家郎君从两年前就断断续续地病,时好时坏,冬夏天差点儿,春秋天好点儿。请过多少个郎中了,都说我家郎君劳累过度伤损了身子,导致脾胃虚弱,需要滋补静养。只有这姓林的庸医,切脉查验了片刻,大剌剌开口就说,我家郎君的病症都是伪像,什么病也没有,只是吃多了丹药,丹火攻心,我呸!”   魏大火冒三丈,“我家郎君今年才二十六,正当盛年,哪需要什么壮阳丹,什么长生丹!郎君不信道家,从不服食丹药。满嘴胡沁的狗皮郎中!”   叶扶琉的神色有点古怪。   她不懂医家岐黄之道,魏郎君看起来苍白虚弱,难以进食,对应了脾胃弱症没错。但咽喉多处溃破的热毒症状,听起来……确实和‘丹火攻心’四个字有点沾边啊。   “有件事……按理来说,不该我讲。我就是多嘴问一句。”   魏大怔了怔,“请说。”   “你可知道,魏郎君丧失了嗅觉和味觉,进食味同嚼蜡?”   “郎君未曾明说过,但饮食毫无食欲,我看得出。”   “那你可知,你家郎君咽喉溃破,进冷热食有如火燎冰刺,饮水如刀绞?”   魏大的眼睛瞪大如铜铃。“什么!”   叶扶琉的眼睛也吃惊地睁圆了。   庭院里鸦雀无声,两边在凝滞的安静里对望片刻——“你不知?你是近身伺候的那个,你怎么会不知你家郎君的病症?”   魏大怒吼,“从未听郎君说过!也从未有郎中查验过咽喉!”   他转头拔脚往后院奔,“我去问问郎君!”   “哎,等等——”酒还没拿……   魏大已经消失在抄手游廊尽头。   叶扶琉把酒壶留在前院里,领着满脸震惊的素秋,慢腾腾往门外走。   做她这行宅院生意的,笃信乡邻缘分。两家住的这么近,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见老天给的缘分厚。要多结善缘呐。   魏郎君病得罕见,听着就不好。不管林郎中是名医还是庸医,各种可能都试一试,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进了叶宅大门,回自己屋前,她随手捡起地上砖块,在新长出的翠绿爬藤边划了一道。   托人传话给沈大当家,已经第二天了。   两百来块汉砖还埋在土里,沈大当家还没登门找她谈生意。   说好了五天,过期不候。   叶扶琉抱着小楠木匣,坐在庭院石桌边,继续摆弄起罕见的七环密字锁,心里琢磨着,如果沈璃不敢接手,这批好货倒腾给谁呢……   前院木匠起身喊了句,“东家,木料子打磨好了。接口木榫子全烂完了,要打一套新的。东家看看榫子怎么打,木料子怎么接?”   叶扶琉进屋把前几天绘好的图样拿出来,仔细指给木匠。木匠啧啧称奇,“灯台见得多了,没见过这种精巧样式的。”   “北边大族家里流行的式样,民间不多见。后来几场战乱里损毁了许多,现在基本寻不到了。”   叶扶琉取出两贯赏钱,放在木匠面前,“劳烦你们师徒赶个工,今天就把整套木榫子打出来,看看我画的图样子要不要改,能不能把一座灯台完完整整地装起来。”   ——   暮色围拢,华灯初上。   当天晚上是个晴朗少云的好夜。   魏大翻箱倒柜,在压箱底的旮旯里找出最小的一对羊脂玉杯,浅口平底,可容纳的份量不超过半两,不甘不愿倒了满杯酒,连同今晚的晚食呈进书房。   书房开着窗,清风徐来。魏郎君对着窗前一轮弯月,慢慢地啜了口陈酿。   魏大的心都揪紧了。   “刚才去叶家拿晚食时,叶家请的木匠连夜赶工,拼起一样稀罕玩意儿。”他刻意东拉西扯,存心把主人的注意力从酒杯上拉开,少喝两口。   “照明用的木灯台,底座不知加了什么机关,居然可以上中下三档调节高度,铜灯可以左右旋转,调节明暗。底座还加了滚轮,小孩儿也可以轻松推来推去。嘿,用起来方便得很。我问叶小娘子从何处买来的,多少钱能卖。叶小娘子说难得的孤品,有价无市。原来是叶氏祖宅留下来的古董,风吹日晒地闲置了十几年,今天才修补好。”   魏郎君喝酒的动作一顿,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来。   “叶氏祖宅留下来的古董……”他喃喃自语了一句,问魏大,“在俯仰楼上,可能看得见新修好的木灯台?”   魏大喜出望外,迭声道,“能看见!叶家正在试木灯台,院子里点满了灯笼,亮着呢!”   魏郎君不知想起了什么,眉眼间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放下酒杯。   “扶我起身。过去看看。” 第12章   院子里亮着灯火,映照得四下通明。   叶家修复了祖宅精巧木灯架的事传了出去。   一传五,五传十,人尽皆知,各家娘子带着家里小孩儿接连来叶家看热闹。   叶扶琉索性把宅门敞开,新制好的升降灯架点了灯,明晃晃地放在庭院里,进门就能见着。   半开的门外聚集了一圈小子丫头,叶家叫进来几样门外兜售的小食,桃脯蜜饯果子摆了满桌子,小娃娃们好奇地把木灯台推来推去。厚实灯架下方的四个轱辘跑得欢,叶扶琉坐在旁边笑看着。   魏郎君在楼上。   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高处,灯火里映出消瘦的下颌轮廓。   他的目光落在铜灯罩上。灯罩可以左右转动,调节明暗。   孩童们很快发现了小小的机关,惊奇地摆弄个不停。光线跳跃,时亮时暗。   明暗光亮映照在庭院里,枝叶娑婆,魏郎君的眼神专注凝视着光影摇曳。   许久不见了。   他还依稀记得,书房角落里新添大物件的那日,室内也是这般灯火大亮,光影映进幼童的眼里。   祖母弯腰好声气地哄他,“三郎,去试试看。这个灯架和寻常那些不同,足以陪三郎一直读书到大的。”   才开蒙的小郎君矜持地过去摸了摸。灵活的手指很快摸到了机关,惊奇地摆弄几下,灯罩光线从明到暗,又转明亮,很快放开了手。   “也没什么不寻常的。”稚嫩的嗓音回荡在书房里。   多久之前的事?早记不清了。   木楼高处传来几句低声吩咐。魏大弯腰聆听。   片刻后,魏大扶栏往下,高声喊了一嗓子,“叶小娘子,你家灯台可卖得?出个价。我家郎君有意高价收购。”   才修复的古董灯台,叶扶琉正宝贝着,当然不答应。   “好容易拼好了,叶氏祖上留下的念想,只剩单件孤品,不好卖的。” 她带着笑随口搪塞一句,“叶家过几天有一批船往北边去,灯台在院子里放几天,就要运去……嗯,送给京城那边的长辈。”   魏郎君垂眸凝视灯台。 “魏大。”   魏大俯身嘀咕了几句,高喊,“我家郎君愿出五十两金。”   院子里的几个人齐齐被口水呛住了。叶扶琉咳了几声,捂着嘴,仰头问,“再说一遍,出多少?”   “五十两金!”魏大吼道,“卖不卖?”   嚯!魏家不声不响的,家底当真丰厚!出手极为大方!   灯台运到北边也不见得能卖出五十金的价,叶扶琉当机立断,“卖!”   魏大蹬蹬蹬下了楼。片刻后敲门过来,手捧三块黄灿灿的金饼,当场奉给叶家。木匠师徒人还没走,眼睛都瞪直了。   叶扶琉掂着沉甸甸的金饼,打量成色和重量。素秋提着一杆称过来称重。一块金饼净重一斤,折合十六两整,三块金饼折合四十八两。魏大还要回去补上二两金,叶扶琉笑着摆摆手,看在乡邻的情分上抹去了零头。   原本只是个稀奇的旧物,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众人眼中了不得的值钱贵物。魏大极为谨慎地摆弄了半天木灯台的升降架,确认没有问题再搬走。   木匠颤巍巍过来,“小的告辞……”   “别走。”叶扶琉当场把金饼切下一小块,“五两金的生意做不做?”   木匠不止声音发抖,整个人都在颤抖了。“什、什么生意,谋财害命的生意小的不做啊……”   叶扶琉啼笑皆非,“脑袋里瞎想什么呢。你手里能不能弄些好木料过来?不必花梨木这么名贵的,上好红木即可。”   她解释道:“我实在喜爱这座升降灯台。现成的图样子,我出工钱,你们出工出料,再打一对灯架成不成?”   木匠盯着五两金,眼珠子都不能动了。不要说再打一对灯台,叫他空手上房拆瓦都成。   “能!”   叶扶琉满意地先给付了两贯铜钱定金,“你明早带着徒弟再来。”   魏大把木灯架检验完毕,货没问题,过去吹熄了油灯,沉重的木底座扛在肩头就往门外走。   叶扶琉端起今晚吃食的托盘,把人送出门去。   今天意外做成一笔五十金的大生意,五口镇的宅院生意开了张,她揣着沉甸甸的金饼,心情愉快之下,投桃报李,提点了邻居一句,   “魏郎君的咽喉溃破,确实是热毒症状。既然那么多郎中的药方子都不起作用,要不要把林郎中请回来,开个方子试试?”   魏大死活不肯,“既然知道是庸医,哪能吃他的方子。岂不是害了郎君性命!”   “死马当作活马医……”   魏大忍着没发火,眼眶却红了,咬牙狠狠摇头。“郎君命格贵重,定能除病去厄,长命百岁。”   叶扶琉劝不动,叹了口气,还是把晚食端给他。   “粳米加切碎的肉丝,在锅上炖足两个时辰,炖成稀薄流质的爽滑肉糜粥,再放凉到室温,不冷不热,入口应能少些苦痛。回去跟你家郎君说,不是特意做的,天气热,我们自己家里也吃凉粥。做都做好了,叫他多少吃用些。”   目送隔壁魏家关了门,叶扶琉自己关门回来的路上,素秋小声念叨,“但愿魏郎君顾念着我们熬粥用的心思,能多吃几口。”   “治标不治本,没用。” 叶扶琉不怎么乐观,“魏郎君连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顾念我们什么?用五口最多了。”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花大力气熬粥,还细细地说给魏家听……”   “说给魏大听的,给他留个念想。他家郎君已经浑不在意生死,心如止水,洒金如土,心态稳当得很。我看魏大要疯。”   素秋默默地切菜,叮叮当当的砧板声响里,又提起独树一帜的林郎中。   “那林郎中当真是个庸医?被江宁府的大户痛殴一顿扔回来,是医术太差,还是人品太差?”   “谁知道呢。我看这边的街坊邻居们人云亦云,都是听来的说辞。我问了几个娘子,具体遭了什么事,为什么被出诊的大户暴打扔回来,谁也说不上。”   叶扶琉脑海里闪过某个人影,沉吟,“我们毕竟是外来人。江宁府地界的事,还得问地头蛇。沈家在江南做了几代生意,江宁府眼线遍地,他说不准知道林郎中的底细。等人来了顺便问一句。”   “沈大当家会来?说好五天期限,都三四天了,人还不来。”素秋有点担心,“娘子和他谈的生意是不是不成了?”   “今天是第三天。明天第四天。沈家商队几百号人待镇子上休整了足足一旬,沈璃每天在酒楼宴请各家行商,连请三天了。”   “没错。”   “沈璃那人,过手的帐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叶扶琉形状漂亮的唇角翘了翘,“你几时见他这么大方过?”   “娘子的意思是,他故作大方?”   “盯上了好货,心里越惦记,表面越摆出一副气定神闲、不甚在意的样子来,学姜太公钓鱼呢。等人沉不住气,鱼儿咬钩,他压价就容易了。”叶扶琉嗤道,“商人砍价常用的伎俩。可惜我不吃这套。”   “明天就是五天期限的第四天了。我偏不去找他,看谁沉得住气,他究竟来不来。”   ——   清晨的微光映亮枝叶树梢时,蝉鸣阵阵,镇上早起货郎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沈璃背手站在门外,狐狸眼弯起带笑,通身富贵公子的翩翩打扮,领着两名心腹敲响了叶家大门。   “叶小娘子早啊。数日未见,风采依旧。”   沈璃把手里拎着的一份油纸包放在石桌上,“江家芙蓉凉糕,百十里出名的细点。以当天现摘的鲜藕汁为底料,滑糯凉口,入口即化,每年只五六七三个月售卖。铺子天天刚开门就大排长龙,排了小半个时辰才抢到。叶小娘子尝尝看。”   叶扶琉掩着呵欠从月亮门里走出来。   也不跟他客气,当面打开油纸。油纸包里居然还有一层荷叶。   沈璃耐心地替她剥开荷叶。里头包裹的四块凉糕露出来,碧绿荷叶衬着半透明的粉白色凉糕,清香扑鼻,卖相极佳。   “听闻叶小娘子这几日在贵宅静养,足不出户,不觉得憋闷?江南各处县镇虽说在搜捕逃犯,却也搜不到我等奉公守法的良民身上,无需过于忧虑。再说了,不管犯了什么事,需得人赃俱获才能定罪,是不是。来,尝尝鲜。” 沈璃噙着笑说罢,把芙蓉凉糕往叶扶琉面前推了推。   叶扶琉听笑了。   发髻松松挽了个同心髻,皓白的手指梳拢着散碎发尾。   “沈大当家来得真早啊。长篇大论一箩筐,听得我云里雾里的。别心急,我说话算话,既然你五天内登门,船上谈的生意还在。”   青葱般的指尖掂起小块细点,雪白的齿尖咬下一小口,“不错。凉凉滑滑,入口即化。”   沈璃坐在对面,笑着打开折扇摇了摇,“那批货放在何处了,不带我看看?”   叶扶琉惊奇道,“谁说货在我这处宅子里?早送出去了。”   摇扇的动作顿住。   沈璃手里的扇骨拢起,往石桌上轻轻一敲,“那日我亲眼见你家大管事在船坞盯着货卸下装车,送进你叶家大宅,怎的突然冒出一句送走了?”   “早传话给沈大当家,给你五天谈生意,过时不候。沈大当家这几天忙,第四天才登门,我以为沈大当家不敢要这批货,不运走,难道砸手里?”   叶扶琉轻笑了下,话锋一转,若无其事道,“总得给下个卖家看看。”   沈璃的笑容微敛,片刻后却又笑起来,“哄我。”   “你这处宅子统共就三两个人手,唯一顶用的大管事整天往县衙门跑。叶家几个进货掌柜都在船坞过夜。你如何能悄无声息把货运出去?”   素秋正好托着漆盘从后院门走出来,“娘子,朝食做好了。今天做的是绿豆百合粳米汤,小火炖煮得清香软烂。我盛了一碗出来,给隔壁送去?”   叶扶琉召她走近,把荷叶包的芙蓉凉糕掂起两块,放在白瓷盘里。   “沈大当家送来的凉糕真不错,清淡爽滑不甜腻,正适合魏郎君的脾胃。叫大管事给送隔壁去。”   “哎。”素秋应下,把朝食连同芙蓉凉糕交给了秦陇。   叶扶琉重新坐下,慢腾腾饮了口刚煮好的绿豆百合汤,冲对面端坐的沈璃浅浅一笑。   “远亲不如近邻。有了难事,还好住得近的邻居可以帮忙。叶家虽然人丁单薄,隔壁邻居家有壮仆啊。趁夜出趟镇子,不声不响把货运出去,很难么?”说罢仰起头,脆生生地打招呼。   “魏郎君早啊。”   辰时初了。日头初升,淡金色的朝阳映上了木楼长檐。魏郎君准时坐在木楼高处,视线垂落下来,扫过叶家庭院这边,盯了陌生面孔的沈璃一眼。   叶扶琉仰头打招呼:“刚刚给你送了碗汤过去。对了,今天搭了两块细点,是方圆十里闻名的江家芙蓉凉糕,排了半个时辰队才买来的。清淡爽口,脾胃极好消化,魏郎君尝尝看。”   正好魏大接了托盘快步上楼。   “郎君,大热天的正适合吃凉糕。”魏大喜滋滋夸赞说,“叶小娘子有心了。”   魏郎君的目光落在碧绿荷叶上摆放的半透明的凉糕,色泽都仿佛带着夏天荷塘的颜色,赏心悦目。   他的视线越过院墙,在叶扶琉身上转了一圈,沉思着,微微颔首致谢。   叶扶琉抿嘴一笑,“不客气。”   站在旁边的沈璃:?   等等,你们两家邻居把话说清楚,方圆十里闻名的江家芙蓉凉糕,是谁排了半个时辰给谁买来的? 第13章   今天叶家院子里的人格外多。   木匠师徒早早到了,带来满车上好的红木料,堆了半个院子。   沈璃慢腾腾不肯走,在庭院里悠然踱来踱去,细细地赏鉴围墙砖瓦,又赞叹前厅修建气派。叶扶琉随他去,只要人不进后院就行。   卸下的红木料被叶扶琉挑挑拣拣,选出形状大小差不多的十来根木料,按照图纸再搭造全新一架木灯台。木匠带着徒弟动刨子修整木料,准备榫头,满院子都是令人牙酸的刨木声。   素秋悄悄地扯了下衣袖,冲围墙对面的魏家方向努嘴。   “木楼上那位,用了五口凉糕了。”   魏郎君用了五口朝食,这不是太正常了嘛。叶扶琉蹲在红木料跟前,头都没抬,“嗯嗯。”   素秋悄悄道,“没放下,还在继续用凉糕。吃了第六口了。”   “……!”叶扶琉闪电般扭头。   正看到魏家郎君修长的手指掂着小半块凉糕,视线飘向远方,不知在想着什么,近乎无意识地咬下一口。   魏大跟随在身边,乐得嘴都合不拢,强忍着不敢笑出声。   六口,吃下去差不多整块凉糕,江南怎么会有凉糕这种好东西!   ——   早晨的阳光缓慢挪动,移到长檐下,依次映亮木质地板,紫檀木交椅腿,最后映在木楼主人的衣袍上。   魏郎君的视线凝在远处天边。   他整夜没睡。五十两金换来的昂贵花梨木灯台摆放在书房角落,调节在最高的那档高度,铜灯光线调到最亮,看了整夜的书。   说是在看书,其实书卷没怎么动。   依稀有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絮絮念叨,“三郎年纪小,等个头长开了,告诉祖母,灯台调高一档。”   “书房里照明的大灯极为重要,定要选最好的。小小年纪,日夜苦读,莫要伤了眼。”   升降机关扳手的下方,有一处刻下的字迹。   木匠在打磨木料时抛光了表面,之前刻下的痕迹浅了许多,仔细摸才能摸到。   许多年前,某个读书无聊的夏日下午,书房年幼的小主人握着新得的刻刀,瞒着仆妇书童,悄悄蹲在灯台边,翘着嘴角,一笔一划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桓。”   “哎,三郎。”祖母跟在后头喊,“君子贵在端方,莫顽皮啊,三郎。”   “多多念书,长大成才,莫要堕了祖上名声啊,三郎。”   “三郎,魏桓!”祖母年纪大了,颤巍巍跟不上他,气得拄着龙头拐杖在身后喊,“往哪里跑,你个淘气鬼!你阿父的牌位在隔壁看着你!”   魏桓从微恍神的状态里回过神时,他依旧坐在木楼高处,手指捏着清香凉口的芙蓉凉糕。   凉糕表面软滑,冰冰凉凉,滑下溃破肿烂的口腔咽喉时,居然没有带来习以为常的剧痛刺激。   久违的清甜香气弥漫在口腔里。   刚才晃神的功夫,也不知吃用了多少,并未感觉恶心欲呕,肠胃传来久违的饱腹感。他把剩下一点凉糕放回瓷盘,喝了口水,擦手起身。   走下木楼时,视线扫过围墙对面,陌生相貌的俊朗男子领着两名亲随,正慢悠悠背手在叶家庭院四处晃来晃去。   “那是何人?”   魏大在身侧应答,“刚才素秋娘子送朝食过来,仆问了两句。说是江南出名的沈家商行的大当家的,早上登门来谈生意。”   魏桓的视线从高处掠过。   沈璃站在院墙边,正和廊下蹲着挑拣木料的叶扶琉说些什么。一双精明狐狸眼时不时往廊下扫去一眼,有意无意往叶家小娘子低头时显露的雪白脖颈处打量。   魏桓继续下楼,边走边低低道了句。“此人别有所图。”   魏大:“啊?”   “等下归还碗碟时,去隔壁问一句,叶家人口单薄,护院不足。可需要替她出力,把来人处置了。”   ——   隔壁魏家传来的话,叫叶扶琉笑了一早上。   “不不不,魏郎君别误会,我们叶家是正经开门做生意的行商。”   叶扶琉忍着笑,好言好语叮嘱魏大收刀回去,“生意人讲究个利字,其他的不大讲究。只要做得成生意,随便沈大当家在叶家闲逛到晚上都行。生意做不成,我家有的是把人赶出门的大竹扫帚。”   魏大腰刀归鞘,收了满身杀气,茫然回去复命。   叶扶琉回身走过院墙时,抬头笑看一眼。阳光从东面移去头顶,木楼上早无人了。   看在魏郎君有心的份上,替他问一句林郎中的底细吧。   叶扶琉拎起一块凉糕,叼在嘴里,等沈璃在庭院里又慢悠悠转悠了半圈,转到面前时才开口问他。   “听闻沈大当家在江南人脉广阔,打听个事儿。”   沈璃撩袍在对面石桌椅坐下。“稀罕事。叶小娘子请问,沈某知无不言。”   “出诊费收二两金的那位镇上名医,林郎中,究竟是名医还是庸医?”叶扶琉冲隔壁努嘴,“隔壁魏郎君重病缠身,花了大价钱请来林郎中诊治,会不会误事?”   沈璃还当真知道,听了当时便笑了。“原来打听的是他。林郎中是个奇人。”   “若是他是个庸医么,倒也确确实实治好过几例绝症,否则他的名声从何而来?但若说他是个名医么……此人一头扎在钱眼子里,又是个烂嫖烂赌之人,诊金转手进了青楼赌场,又爱酒后泄露患者家中的阴私暗事,毫无医德可言,未免辱没了名医两个字。”   “那上次被大户人家花费重金请去,又赶回来这事儿呢。”   “听说过几分。说来话长。” 沈璃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清茶,不接下去说正事,却转开话题,“说起来,自从沈某上了一次叶小娘子的商船下来,随身的玉佩就不翼而飞,再也寻不着了……”   叶扶琉浑不在意地摆弄自己白生生的指尖。 “竟有此事?”   沈璃的笑意深了几分,并不点破什么,把话题拉回来,继续往下说道,“二两金请林郎中去看诊的,是江宁府内出名的高门大姓,建武候府上。看诊的是老建武候。”   建武侯上了年纪不服老,吃多了壮阳丹药,丹火攻心,又房事不忌,阴阳失调,引发内虚症状。林郎中出诊开方,方子本身倒无什么差错。   没想到三两日后,老建武侯的病情和起因竟不胫而走,在江宁府的大小酒楼传为笑谈。原来是林郎中揣着诊金上酒楼喝花酒,酒后管不住嘴,把建武侯府的隐疾阴私抖搂出来,当做趣闻说给了侍酒花娘。   医者无口德,建武侯府的隐疾成了坊间笑柄,挨一顿胖揍被人扔回来,纯属活该。   叶扶琉听明白了,“所以是人品太差,和医术无关?”   “人品确实太差。至于医术是否可行,这个,不好说。”   “听起来是个不省心的货色。”叶扶琉听够了八卦,起身送客,“时辰不早,慢走不送。”   沈璃的笑容凝固了瞬间,“你我闲聊半日,还未入正题,谈生意。”   “还要谈什么?早和你谈好了。”叶扶琉惊奇道,“一块汉砖一两金,自备商船拉货。话没传到沈大当家耳朵里?不能吧。我托秦陇亲自过去传的话。”   沈璃摆摆手,不以为然,“贵宅大管事亲自登门,话早传到了。但叶小娘子,生意不是这么谈的。俗话说的好,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么大一桩买卖,当然要慢慢地谈,详细地谈——”   “我做生意从来就是这么谈。独家货一口价,童叟无欺。我不欺别人,你们沈氏大商行也别来欺我。说好的价钱又反悔压价,沈大当家,你玩儿什么花样呢?”   叶扶琉重新蹲去廊下阴凉处,这回眼皮子都不抬,继续翻看起地上的红木料,“给你数五声的时间考虑。要不要?同意直接把货拉走,不同意你自己麻利地滚。”   沈璃:“……”   叶扶琉果然数起数,“五,四,三,二——”   “要!”沈璃深吸口气,“两百三十金,全要。”   他抬手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给我两天时间准备货款。我还需弄艘船来。”   叶扶琉这才起身走回来,算是正眼看了他一眼。“还算干脆。那咱们这回算是谈成了?”   沈璃:“……谈成了。”   从堂屋里请出关公像,两边各自上香,在关公面前三击掌,算是把这桩大买卖定下。   叶扶琉喜欢爽快人。沈璃之前叽叽歪歪的,她差点要把人从合作名单里踹了,还好最后应得爽快,好感拉回来不少。她打开荷包,留恋地摸了把手感温润的双鱼白玉佩,递了过去。   “说来也巧,沈大当家的玉佩上次落船上了。我替你收着,顺便赏玩了几日。既然是心爱之物,我不夺爱,拿回去吧。”   沈璃不接,反倒往回推了推,“入了叶小娘子的眼,拿去继续赏玩吧。”   “哎?怎的突然爽气起来了。”   沈璃从打击中恢复过来,依旧挂起斯文笑意,“两百三十两金的大生意都一口价了,百十贯钱的小玩意儿,就当添头吧。下次再有生意时,叶小娘子第一个想到沈某即可。”   叶扶琉笑应下,“沈大当家信誉卓著,在江南两路做生意,自然要先紧着沈家做。”   沈璃往外走出几步,听到背后关门的声音,回身看了眼,唇角挂着的笑意变淡,面色不怎么好看。   叶扶琉砰地关了门,人在门背后低声咕哝一句,“装模作样的大尾巴狼。”   ——   傍晚时分,倦鸟归巢。木匠带着徒弟回家,明早再来。   天气逐渐转热,傍晚又煮了消暑的绿豆百合甜汤,汤里放一把子碎冰,清凉到脾胃里。   叶扶琉畅快地喝了整碗冰镇绿豆甜汤。想起脾胃,就想起了隔壁的魏郎君。   “做邻居这么久了,不知隔壁郎君在家里行几,整天魏郎君魏郎君的浑叫。如果是家中独子,理应称呼魏大郎才对。”   素秋捧着甜汤坐在对面,笑出声来,“岂不是跟魏大撞了?魏郎君肯定不在家中行大。”   “也对。”叶扶琉捧着甜滋滋的绿豆汤,随口说,“等下送一碗绿豆汤过去,顺便问问?”   天气热,素秋懒懒地不大想动,“甜汤也要送么?”   叶扶琉的眼睛弯成了愉悦的月牙儿,“想想我们收的三块足金饼,包整年的甜汤都够了。天气热,你别动,喊魏大过来拿就是。”   素秋立刻想起隔壁的大手笔买卖,轻轻抽了口气。   “魏家这般有钱,是不是哪里的大盐商?”素秋猜测,“娘子难道想和魏家郎君混个面熟,以后有人牵线搭桥,我们也能入行做起盐引买卖?”   叶扶琉对盐引买卖毫无兴趣。   相比于魏家到底做什么巨富生意,她对魏家木楼门面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更有兴趣。   魏郎君本身也挺有意思。   “身上的病罕见,人的性子也罕见。实在太静了,我觉得他整个月说的话都没有我一天多。”叶扶琉回想了一阵,补充,“眼睛漂亮。或许是瞳色深黑的缘故?我从未见过哪家儿郎的眼睛长成他这样,眼神仿佛会说话似的。”   她坐直身,摆出魏郎君每天在木楼高处的端坐姿势,人纹丝不动,只眼风往边上盯一眼,“询问。”   视线往下,冷淡瞥了一圈挪开,“质疑。”   视线往上,轻飘飘地挪开,望向天边。“懒得理你。”   素秋笑得呛住了。 第14章   林郎中在酒楼上喝花酒。   他最近得了一块金饼,春风得意,醉醺醺和相熟的酒楼花娘吹嘘。   “老子时来运转!这么大……一块金饼的……出诊谢礼。魏家慧眼识人呐!”   花娘们簇拥围坐,殷勤笑语,“当真?还不快把金饼拿出来,让姐妹们掌掌眼。”   林郎中大着舌头,“昨天还带在身上,今早进了赌坊……赌、赌没了一半,金饼押给庄家了。”   “嗤——”围拢花娘瞬间走了一半。剩下的塞过去酒杯,“好了林大郎,镇子上谁不知道你?少胡乱说话,多喝酒。”   林郎中喝了个酩酊半醉,大着舌头指点江山,“说起来,魏家隔壁的叶家,叶小娘子……当真是个行商?做的好大一桩布帛生意?她真不是哪家大户安置的外室?”   相熟的花娘毫不客气啐了他满脸。   “林大郎,再不管管你这碎嘴,当心哪天被仇家拔了舌头。叶家停在船坞的船队你没见着?四十艘乌篷船!吃水吃到船舷,装满了布帛绸缎!以叶小娘子的豪富身家,全镇子几座酒楼连带我们姐妹都能买下了,做什么狗屁外室?”   林郎中摇摇晃晃地起身擦脸,嘴硬说,“我不会看错!上个月……在江宁府,我跟着马车,半道撞到杏花楼的行首娘子,隔帘见过一面……那行首娘子的骨相,就是叶小娘子!”   四周围拢的花娘们哄笑起来。相熟的花娘又笑啐他一口。 “隔着马车帘子也叫你瞧清楚骨相了?林大郎,快管管你自个儿的嘴吧。当心叶家小娘子带一群掌柜的找上门来,叫你再吃一顿好打!”   连片哄笑声中,林郎中自己也怀疑起自己来,“我看错了?”   推杯换盏的鼎沸哄闹中,一个面相精明的小厮过来找人,“这边阁子喝酒的可是林郎中?我家主人有请。”   “哪个寻我?”   “主人的名头不好说,但人从江宁府来,久闻林郎中大名。今日停驻五口镇,在隔壁的阁子听到几句言语,我家主人觉得有趣,邀林郎中过去谈一谈……关于江宁府杏花楼的行首娘子的趣事。” 说罢在桌边轻轻放上二两金。   林郎中眼皮子剧烈一跳。   隔壁阁子用竹帘和屏风挡开,露出华贵锦袍的一截衣角,黑色麂皮长靴。绢帛屏风隐约显出年轻劲瘦的侧影来。   林郎中拽长了脖子也没瞧见人脸,黄澄澄二两足金攥手里,胆气横生,他摇摇晃晃起身,“带我过去。”   ————   华灯初上时分,叶家门外传来一阵响亮的拍门声。   “叶小娘子,我有事出门一趟,半夜即回。我家郎君劳烦叶家看顾了。”   叶扶琉隔着门问,“又去请郎中?”   魏大道,“不是。去找善做凉糕的江家铺子。我看郎君吃他家的凉糕颇能入口,我去多买些来。”   “但江家铺子下午就收摊了。买江家的凉糕要赶早,他家天亮准时出摊。”   “多给些钱财,叫江家连夜赶制便是。”魏大言简意赅,“我带了一块金饼。”   素秋倒吸了口气。   头回听说拿金饼半夜敲开铺子门的。魏家确实是隐姓埋名的某家大盐商吧。   叶扶琉有疑问。“都入夜了,万一你家郎君出了什么事,他不声响,我们在隔壁也不能知晓。”   “晚上确实不大方便。劳烦贵家的秦大管事过来,看顾几个时辰。”   叶扶琉把门打开,示意魏大往门里看,“秦陇不在。叶家现在就我和素秋两个,实在不好晚上过去贵宅。你看看如何是好。”   魏大惊诧起来。“这么晚了,秦大管事还没回?”   “又去县衙了。”说起这桩事,叶扶琉也要叹气,“秦陇这两天跟卢知县杠上了,死活要讨回猫儿盆。”   宫里流出民间的名贵猫儿盆,作为呈上公堂的物证,留在县衙里七八天了。   秦陇原本没觉得一个猫儿盆怎么着。直到某天,他无意中听说,宫里流出民间的官窑瓷器都是罕见贵品,小小一个猫儿盆至少卖得三百两……   秦大管事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当初和叶扶琉签了两年契,堂堂一个护卫主家的剑客,后来又兼管事,账房,小厮,打手,园丁……辛辛苦苦整个月,月例只有八两,八两!   原本印象里公正清廉的卢知县大人,在他眼里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贪财无耻的狗官形象。   入室偷盗的胡麻子都定案流放了,你这官儿不贪,为什么迟迟不交还证物?你不为了贪墨三百两银,难道是因为家里缺个猫儿盆吗!   价值三百两银的猫儿盆这个坎,秦陇是彻底过不去了。   接连两天早出晚归,忿然去县衙门讨要名贵的猫儿盆。猫儿盆讨不回来,叶家平白损失了三百两,他岂不是得赔上自己三年!   来龙去脉并不复杂,就是为了个三百两的猫儿盆,还不是自己的东西,平头百姓硬跟县官儿杠上的这股拗劲,把魏大给听沉默了。   他牵着马,在门外来回踱步徘徊,“那眼下怎么办?我还能不能去江家铺子了?要不然,我把郎君送过来叶家?”   叶扶琉也给他搞得啼笑皆非:“我们生意人的家宅门户是不大讲究,但大晚上的把你家郎君送进我家,是不是也太不讲究了?”   魏大:“……对不住。我急糊涂了。别往心里去。”   叶扶琉确实没往心里去:“要不然,请魏郎君坐在开阔的庭院里,我们把上次的梯子架在围墙上。每隔一刻钟我们爬梯子看一眼。”   两边一拍即合,都觉得再妥当不过。   魏大转身进自家院子去。片刻后,围墙对面响起脚步声,魏郎君被魏大搀扶出书房,在庭院里坐下。主仆两个交谈几句,墙对面传来几句低声斥责。   魏桓的声线沉而不散,墙这边能听得见,“糊涂。怎能让小娘子做半夜爬墙的事。”   叶扶琉夹了一筷子凉拌莴笋:“事不成了。”   片刻后,魏大果然沮丧敲门,“我家郎君不允。要不然,每隔一刻钟,劳烦叶家喊一嗓子,我家郎君隔墙应答,就算无碍了。我今夜得了凉糕就回,统共用不了两个时辰。”   也只能这么办。   时辰还早,叶扶琉索性把上次梨花树下挖的陈酒提溜出来,在庭院里摆开小席面,和素秋对坐饮酒。   今夜头顶月色半圆,爬上树梢头,叶家这边种了满院子的草木,夏日枝繁叶茂,耳边处处都是虫叫蛙鸣。   两位小娘子有滋有味地吃了一刻钟的酒席,叶扶琉想起了魏大的托付,抬高嗓音询问对面。“魏郎君,今晚送过去的绿豆百合甜汤滋味如何?”   “滋味清甜入心脾。”   明显是客气话,听不出真假,也听不出喝了甜汤没有。叶扶琉不依不饶,“不是说舌尖辨不出滋味?给你的甜汤里没放糖。”   魏桓饮酒的动作顿了顿,看了眼桌上汤碗。   隔壁传来清脆的问话, “到底喝了甜汤没有?该不会只饮了酒,甜汤一口未喝吧?空腹饮酒伤身,你好歹吃用点东西填填肚,别又半夜腹痛,叫魏大察觉了抱怨我。”   手边的酒,是叶扶琉瞒着魏大送过来的。   魏桓放下酒杯,舀了舀无糖的甜汤。   汤里雪白的百合仿佛花瓣盛放,鼻下闻不到什么,只眼里看着,却也觉得赏心悦目,似乎能感受得到一股清香。   他饮了半匙绿豆汤。绿豆不见壳,应该是在锅上炖煮软烂后被细细地挑去了,剩下的细豆沙混在汤水里,入口即化,滑入咽喉时并未带来剧痛。   “喝了。”他简单地回应。   今夜月色极好,适合喝酒闲聊,隔墙果然传来随意的闲谈问话。   “魏郎君,你家中既然给魏大起名为魏大,我猜你族中排行肯定不是行大。我猜的对不对?”   魏桓又舀起一匙绿豆汤。   “魏某家中行三。”他对月饮了口无滋无味的甜汤,“叶小娘子自称四娘,家中姊妹行四?”   叶扶琉抬头对着头顶的月亮。   “家中行四没错。”她轻松地晃着酒杯,“但家里情况特殊,只有三位阿兄,没有阿姊,我们四个混在一起排行。我是家里最小的。”   家中三个阿兄。   魏桓思忖着,家里最小的幼妹。   尚未出阁的小娘子,家里怎会同意放她出来做触犯刑律的偷家行当?叶家的行商生意不算小,为何当家的也是她这个家里最小的孩子?为何不让她家阿兄支撑门面。   魏桓心里有了推断, “可是家中父母兄弟都不在世了?”   叶扶琉笑得喷酒。“魏三郎君,误会大了。没有的事,你别多想。”   魏桓自斟自饮的动作顿了顿,目光扫向夜晚黑黝黝的院墙。   瞬间闪过百十个念头。   兄弟生意失利,家族巨额亏空,只剩下幼妹支撑门面。   兄弟病弱愚鲁,家族巨额亏空,只剩下幼妹支撑门面。   兄弟狠毒,苛待幼妹,幼妹踩着兄弟夺过权柄……   总归是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家族阴私,不愿说与人听也是正常,两家毕竟只是邻居而已。他抿了口酒,不再应声。   世上有种人,脑子里想得越多,嘴上说的越少。魏桓细细地思忖了一回,那边叶扶琉得不到回应,注意力挪去别处,开始和素秋喝酒吃席。   天,就这么聊死了。   ……   叶扶琉和素秋吃席到了兴头上,当场拿来两把算盘,两人边喝酒边开始算账。   两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一个嗓音清脆动听,一个温柔敦厚,极好辨认,隔墙听得清晰。   素秋在报账,“月头端午节时,大郎君送来八百两银。二郎君送了三百两银,北边山珍土产二十车。我们往两处各送了绢帛五十匹,十车江南土产,活鸡活鹅,干贝蟹黄鲍菇,双黄鸭蛋都有送去。两位郎君送来的银两和土产留下一半,发给叶氏麾下几十商号的掌柜弟兄们过节,剩下一半转送给三郎君那边了。”   “安排得极为妥当。好素秋,帮我算算,过完这个端午节,我们收支究竟亏了多少。”   算盘声清脆不绝,两人嘀咕一阵,叶扶琉惊喜道,“今年年成不错!大兄那边贴补得多,咱们只亏了不到百两!”   魏桓哑然给自己倒了杯酒。   是他以己度人,想岔了。   也是,若不是从小家里受宠,断断养不出隔壁叶小娘子的明快性子。   送来的酒太少,摇了摇酒壶,只剩下最后一小口。他慢慢饮完杯中酒,又从头到尾细想了一回两边的鸡同鸭讲。人分明没有笑,眼底却显出几分罕见的笑意。   炖煮得软烂的绿豆百合甜汤,盛在白瓷荷叶碗里。百合浮沉,发散出淡淡的清香。 第15章   院墙这边吃席聊天热热闹闹,映衬得院墙那边格外静。   月色从树梢头移动,叶扶琉想起魏大的叮嘱,抬高嗓音唤了句,“魏郎君,你那边还醒着?”   寂静无声。   “魏郎君?魏家三郎君?可是累了?”   院墙对面毫无动静,素秋不安起来,“怎的悄无声息,该不会出事了吧。”   叶扶琉放下酒杯起身,“梯子还是摆出来。我上去看一看。”   长木梯搭上了围墙高处,月色下多出黑影。   叶扶琉攥起裙摆,“素秋,你吃喝你的。我上去看一眼就下来,不必扶梯子。”   语音刚落,人还没来得及上木梯,围墙对面已传来清醒的回应,“不必过来看。我无事。”   叶扶琉把梯子挪去角落,抱怨了一句,“好好的,刚才怎的不说话。”   魏桓的嗓音沉静,“并无什么可说的。”   “无话可说,哼唧一声也成啊。哼唧都不愿的话,随便发出点声响都好。”   对面还是毫无动静,显然既不愿意“随便发出点声响”,更不愿意“哼唧一声”。   寂静持续了好一阵,叶扶琉不知人还醒着,亦或是直接在庭院里睡下了。 “魏三郎君困倦了?回房去睡吧。”   “我无事。”   隔壁郎君有事没事都只会说“无事”,叶扶琉想了想,重新把梯子搬出来,眼见为实。   “你手边的酒杯藏起来没有?喝了酒身子还好?倒不是怕魏大抱怨我,我怕他一个八尺大汉唧唧歪歪地蹲门边哭。”   “还好。不必藏匿。”   “你说什么?树上的知了叫得厉害,你应声太小,我这边听不清楚。声响弄大些,好叫我听见。”   “算了,我看看你。”   梯子才搭上墙头,安静的围墙对面传来一声极响亮的铜锣声。   夜晚的铜锣声响仿佛天边炸雷,叶扶琉脚下梯子吱嘎一声响,惊得素秋冲过来扶。叶扶琉摆摆手示意不用,几下蹬蹬蹬上了梯顶,院墙的青瓦上露出个脑袋。   “大夜晚的,谁家敲锣啊。”叶扶琉抱怨着往下看,“已经上来了,我看看你。”   人果然好好地坐着。   身边放着五十两金的昂贵木灯台。石桌上放着叶家送去的银酒壶,酒杯是魏家自己的杯子。   魏桓手边放了个铜锣。新添置的。   自从七八日前,他意识到自家也不怎么安全,院里就添置了个铜锣,防备被邻家小娘子趁夜拆走俯仰楼的两根楠木门面大柱。   添置多日没用上,两根大柱始终好好地在原处,是他多心了。   魏桓抿了口酒,“我无事,下梯罢。扶稳了。”   “哎?好精巧的杯子。”墙头突然传来一声赞叹,“整块青玉雕成犀角形状,我还是头回见到,雕工好生了得。魏郎君,能拿起让我看看么?”   魏桓手中握杯,瞥了眼院墙头出现的玲珑身影。   叶扶琉轻轻松松立在墙瓦高处,裙摆纹丝不乱,视线满是惊叹。魏桓若有所悟,把手中的青玉犀角杯扬起,借着明亮灯火展示玉杯全貌。   那道目不转睛的视线果然追随玉杯而去,少女发髻上簪的流苏金线微微摇晃着。   五官在夜色里自然是看不清的,但雪白的肌肤显眼,明亮的眼神耀眼,因为惊叹而不自觉地微微张着嘴,粉色水润的唇瓣同样饱满而显眼,有点像话本里昼伏夜出的野外精怪。魏桓失笑于自己的突兀念头。   “天晚了,下去罢。脚下踩稳。”他把犀角青玉杯放回桌上,“劳你今晚看顾。叶小娘子喜爱这玉杯,等魏大回来了,我让他送去隔壁,供叶小娘子赏玩便是。”   叶扶琉其实一眼就看中了玉杯。她眼光高,看中的都是好物。   不过她做生意讲规矩,太缺德的事不做。魏郎君人不错,好端端地在自家喝酒,把人家杯子薅过来算什么。   “杯子别送过来。”她半真半假玩笑说,“真把杯子送来,我可不见得送回去了。”   魏桓慢悠悠地舀了一匙汤,“我说‘送去叶家供叶小娘子赏玩’,就是以物馈赠,没准备拿回的意思。”   叶扶琉翘了翘形状漂亮的唇角,“我说‘杯子别送过来’,就是你自个儿留着喝酒,我不抢人心头好的意思。你这青玉犀牛杯藏得深,连魏大都不知道,应该是魏郎君的珍爱之物?既然珍爱,留着吧。”   魏桓的指腹缓缓摩挲着犀角杯。   杯子年头不算太久远,不过用料罕见,算是值钱物件了。拿去市面上轻易可以换个七八百两银。   上次谢礼被拒,他猜想,或许是邻居眼光太高,看不上区区百两银。   价值千金的大楠木柱没有被半夜扛走,他猜想,或许木料太重,邻居有心无力,扛不走。   这次的犀角青玉杯值钱又精巧,被她当面撞上,他索性明晃晃地展示于灯下,默许她拿走。   瞧着像是喜欢的样子,居然舍得不要。   魏桓思忖着,目光垂落在玉杯上。杯沿晃了晃,青玉杯倒映出一晕光。   他有些看不透她。   叶扶琉欣赏够犀角青玉杯,喊了句,“我回去了。有事高声喊我,别敲锣!”   魏桓无声地弯了弯唇。   叶扶琉跳下木梯,继续和素秋边饮酒边算账。   墙头闹腾出的动静不小,树上蝉鸣许久没有声响,静了好一阵,才有胆大的知了重新陆陆续续地鸣叫起来。   蝉鸣声再度充斥两边庭院。   此起彼伏的蝉鸣声里混杂着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声,分明是极吵闹的,不知为什么,喧闹的噪音入了耳朵,反倒显得这个寻常的江南夏日更显静谧宁和。   魏桓也听到了蝉鸣。   之前有么?   或许是有的。但他晚上都歇在内院书房里。书房外只栽种了几枝伶仃细竹。少了夏日江南的浓密树荫,自然不会有多少蝉鸣。   这般响亮的蝉鸣,想必叫了很多个夜晚,他之前竟没注意过。   蝉鸣声里,隔壁清脆动听的说笑声穿过院墙。每隔一刻钟,必定停下来,抬高嗓音喊一声。   “魏郎君。”   “魏三郎君,应个声。”   “睡着了,魏三郎君?我梯子还架着呢。你再不应声我可要看看你了。”   “没有睡。”   ……   “魏三郎君,起风了,可要我送你回屋休息?”   “你如何过来?”   “梯子还架着呢。”   “别。”魏桓抬手缓缓舀动着绿豆百合汤,“夏夜静好,我在庭院坐坐无妨。叶小娘子。”   “嗯?”   “你今晚喝得不少,酒醉当心热风寒。”   “我才没醉。酒量好着呢。”   ……   风动树枝,蝉鸣庭院。   ——   沈璃坐在酒楼临河的阁子里喝闷酒。   这是他停驻在五口镇的第二个旬日。亲信围坐身边,低声道,“怎么了?大当家之前不是说,这趟十拿九稳,可以从叶小娘子手里压价么?”   沈璃不应,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认识叶扶琉两年了。两家做成的交易不止三五桩。他对叶扶琉的心思远远不是“上心”两个字所能描述的。   这两年叶家商船在江南两路地界到处转悠,他的沈家商队也没怎么出过江南。   十七八年纪未出阁的小娘子,邀他单独上船谈生意,闲剥菱角,当面笑嗔。他自以为有八九分把握,他对叶扶琉上了心,对方对他同样不是毫无心思……   他起了点试探心思。看看性情刁钻的叶家当家小娘子可愿意为他退让几分。   没想到翻脸跟翻书似的。   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   今天在叶家听到那句干脆的 “同意直接把货拉走,不同意你自己麻利地滚”,他心都凉了半截。   沈璃推开木窗,远眺北边的船坞。   叶家的几十艘商船都停在船坞里,夜里灯火通明,来往船坞的采买生意人如流水。   官府发下来的缉捕令是一张底牌,但他不想轻易动用这张底牌。一旦动用缉捕令作为逼迫手段,叶扶琉从此才叫真正和他翻了脸。   不到最后一步,不至于。   他只是想顺顺当当讨个夫人回去,不想结一世的冤仇。   他望着船坞方向出神时,却有亲信发现近处的异常,惊讶指向街边,“大当家看,那边被人围着打的秃头,是不是林郎中?他怎么又挨打了?”   浮云散去,月色映亮暗巷。   月光照亮一张青青紫紫的肿脸,锃光瓦亮的秃头。   嘿,挨揍的还真是林郎中!   沈璃心里一动,想起叶扶琉今天主动问起林郎中给魏家看诊的事。   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关心隔壁未婚娶的病郎君……   “去几个人,把林郎中扶上来。我有事问他。” 第16章   月上中天。算算时辰,如果江家铺子商谈顺利的话,魏大该回返了。   叶扶琉起了倦意。   “魏郎君。”她泪汪汪地打个呵欠,声音里带出七分困倦,“你那边安好就应个声。”   隔壁果然应了一声,沉冽嗓音在深夜里格外清醒,“我安好。”   顿了顿,又道,“叶小娘子困了自去休息。”   “不成。”叶扶琉看看天色,“魏大还没回来。我答应了他看顾你。”   一墙之隔,魏桓握着瓷匙,缓缓搅动手边的绿豆百合甜汤。“做你们这行生计的,都如此重诺?”   “那是。”叶扶琉理所当然地应下,“生意人不重诺,失了信用,谁和你做回头生意呢。”   魏桓抿了口尝不出滋味的甜汤。“回头生意很多?”   “老主顾多。”叶扶琉回应得干脆。   头顶的月色圆又亮,叫她想起黄灿灿的金饼。谈起生意,连困意都清醒七分。“头回生二回熟。魏郎君,再做一笔生意,我们也是老主顾了。”   魏桓瞥了眼身侧的花梨木灯台。   铜灯位置调到最亮,魏大临走前装满了灯油,足够点亮到后半夜,灯光映亮大半个庭院。   日晒雨淋多年,木榫烂透,架构全无,散成地上一堆长短木料,硬生生被修复得焕然如新。   不得不说,叶家这位当家小娘子是有几分本事在身上的。   “再说罢。”魏桓慢慢地舀起半勺绿豆汤。 “身边不缺什么。”   做生意的行商,最听不得别人说他不缺什么。   什么都不缺,那还怎么做生意?   叶扶琉想也不想就道,“魏郎君,你缺东西啊。天天早晨在木楼上坐着晒太阳时,你不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哦?”魏桓随意地抿了口绿豆汤。   尝不出滋味,但绿豆煮的极度软烂,入口即化,与其说是豆食,倒更像是流食。或许是没有放糖的缘故,沿着喉咙滑下去时并未引起刺激剧痛。   “我身边少了点什么?”   叶扶琉仰头遥望天顶明亮的一轮月色。月色发散清辉,仿佛金饼澄光落入怀里。   “家私对称为美,木椅成对为佳。我看你家木楼上的家私俱是名贵的紫檀木质地,桌椅茶几书案俱全,木椅怎么只放了一只?看着怪异得很。魏郎君,你缺一只木椅啊。”   魏桓神色不动,又抿了口绿豆汤。   “只我一人独坐,何须成对的木椅?”   叶扶琉谈生意向来不急不忙,慢悠悠地接着话头往下说。   “说来也怪。人缺东西的时候,都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只有那东西补上了,才会惊觉原来之前竟然匮乏至此。魏郎君,给你木楼上补一只紫檀木椅,你先试试?不满意不给钱,把椅子退回来便是。满意了再出价不迟。”   魏桓舀汤的动作顿住。   视线转过院墙方向,往对面瞥了一眼。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是叶家四娘做生意的路子奇葩,还是他见识少。   先供货试用,满意再给钱。现在的偷家生意……行内竞争很激烈?   围墙对面沉寂无声,叶扶琉丝毫不急躁。做她这行生意的都是大主顾,急不得。她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魏大怎么还不回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话音才落地,门外就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素秋喜道, “魏大回来了。”   她起身去开门,门外却响起秦陇的声音。“主家,开门。我把猫儿盆拿回来了。”   哟,原来不是魏大,而是两天不见人影的自家大管事。   叶扶琉起身出门迎接,秦陇果然迎面站着,身后跟随了一位襕袍大袖打扮的清隽白面文士,三十出头年纪,留三绺短须,怀揣着一个眼熟的猫儿盆。   那中年文士身后还有人。   身穿便服的四名大汉,脚上穿着官衙皂靴,背手直身,叉腿站着,眼神炯炯盯着叶家大门。   叶扶琉:“……”这又是哪路的官差?   清隽白面文士往前两步,托着猫儿盆自报家门:   “本官姓卢,乃是江县此地的知县。这位便是叶家当家的叶小娘子?莫要惊慌。本官亲自将你家的汝官窑猫儿盆送回叶家门外,完璧归赵,你可收好了。”   卢知县当场还了猫儿盆,转头怒斥秦陇,“小子狂妄!莫再堵县衙口讨要东西了!若不是看你拳脚功夫了得,屡屡抓获盗贼送官,本官定要治你个咆哮公堂之罪!”   叶扶琉:“……”好家伙。   她翘了翘唇角,回身笑看秦陇一眼。   眼神明晃晃地说,【你有本事。讨个猫儿盆的事,把知县大人给领回来了?】   江宁府的缉捕令发下来才几天?卢知县肯定看过。缉捕令画得像不像是一回事,开门见官儿是另一回事。   秦陇气恼地摊手,【他硬要跟来。我能怎地?】   叶扶琉看了眼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我觉得事情不简单。】   卢知县呵斥了秦陇,转过来又和叶扶琉隔门寒暄几句。   身为本县的父母官,亲自把猫儿盆送上家门,除了表示对宫廷赐物的重视,原来还存了别的心思。   眼看周围邻居的家门一扇扇敞开,看热闹的人群逐渐围拢过来,卢知县拱手往北面京城方向郑重行礼,随即当众提起……   江县辖下四个县镇,五口镇是最为富裕的一个镇子,叶家是五口镇数一数二的富户。   两年前天子御驾亲征,一战平定北边的动乱祸事,这才有了南边民生的兴旺富足。朝廷赋税吃紧,国库空虚,正是江南富商踊跃募捐,担起富户责任的时候哪!   “小小一个猫儿盆,价值三百两有余。足以抵得二十户中等人家的赋税。”卢知县高举猫儿盆,展示给众人观看,“——叶家富贵,勿忘家国啊。”   叶扶琉淡定地微微一笑。   难怪一县父母官会亲自登门。原来是收不上赋税,募捐到家门口来了。   叶家这两年布帛生意在江南铺得大,早成了官家眼里行走的肥羊,去哪里都被猛薅羊毛。   叶扶琉被官府追着募捐又不是头一回了,驾轻就熟,当场慷慨表态一通,为家为国,富户募捐朝廷义不容辞,口号喊完了,话锋轻飘飘转了个弯儿:   “江南大小行商,以沈氏商号为首。沈大当家如今就在五口镇,募捐的具体份额么……还请宽限几日,容小女子去和沈大当家商量商量。”   卢知县精神大振,注意力登时被转开了,“沈字商号的当家人也在镇子上?好极,他人在何处?本官这就去拜访!”   薅羊毛么,哪有嫌弃肥羊多出来一只的。卢知县摩拳擦掌,问明地方,转头直奔五口镇沿河的几处酒楼而去。   叶扶琉客客气气送走门外的大佛,客客气气送走周围看热闹的邻居,站在门边,借着门上的灯笼亮光,把手里的猫儿盆翻来覆去查验完好,冲秦陇微微一笑。“这次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   秦陇:“……”   叶扶琉揣着猫儿盆往庭院光亮处走。   猫儿盆保持着原样,兴许是顾忌贵重的宫廷赐物,不敢动手清洗。还没等她在光亮下把猫儿盆泡进清水里,安静许久的隔壁却意外传来一声询问。   魏桓隔着院墙问,“叶小娘子的猫儿盆卖不卖。”   叶扶琉的脚步一顿,唇角往上翘了翘。   闹腾了整个晚上也不是没收获的,你瞧,生意这就找上门了。   叶扶琉张口就来,熟练地搬出了北方京城的长辈。   “先祖旧物,孤品难卖。这猫儿盆呢,是祖上养猫玩耍用的小物件。我原打算运去北方,放在京城里的长辈面前,睹物思人,给长辈个念想。不好卖的。”   魏桓隔墙听着。   先祖旧物,孤品难卖。听起来有点耳熟。似乎上次卖灯台的时候同样的说法。回回都惦记着往北边送,叶家当真有个长辈在京城?   琢磨片刻,他突然回过味来。   宅子都不是叶家的,哪来的先祖旧物。   魏桓:“……”   所谓长辈,所谓孤品……都是抬价的套路吧? 第17章   送往京城长辈手边做个念想云云,当然全是胡诌。主要是刚才卢知县当众估价三百两,叶扶琉觉得价低了,稍微抬个价。   宫里流出来的旧物,最为世家大族钟爱。随便运到州府大城里转个手,三百两开价起步,碰着个识货的,五百两也不是卖不得。   叶扶琉不做声,打了个呵欠,水汪汪地盯着隔壁院墙。   出三百两银子会考虑,出五百两当场卖。你倒是出个价啊。   做生不如做熟,她心里其实有倾向,摆弄着自己纤长的手指尖,给出一句暗示,“怎么,魏三郎君身边缺东西了?”   隔壁的魏郎君是个聪明人。回应得言简意赅,“五十两金。”   叶扶琉笑了。   碰着出手爽快的大主顾,她向来也爽快得很。   她抱起猫儿盆,沿着围墙就往外走,“看在两家邻居的难得缘分上,不送去北边,留给你了。起身开个门,我把猫儿盆送过去。”   隔壁却没有动静。   片刻后,魏桓的嗓音回答, “起不了身。等魏大回来。”   “嘶。病得这般严重?”叶扶琉发自真心念叨了一句,“保重身子啊。要不然我叫秦陇翻个墙,给你送过去?”   隔壁默了默,道,“魏家有门,出入还是走门的好。”   “也行。” 等着罢。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奔驰而来,猛地停在魏家门口,骏马深夜嘶鸣不止。   魏大终于回返了。   没有哪家关门休息的铺子是一块金饼砸不开的。魏大捧着江家赶制的两大油纸包芙蓉凉糕连夜赶回。   带着难得的笑容,手捧油纸包进魏家不久……   茫然地捧着三块金饼出来。   砰砰砰地敲隔壁叶家的门。   三块金饼,四十八两足金,叶家抹掉二两金的零头,送来一只脏兮兮看不出底色的猫儿瓷盆。   两笔生意送出去六块金饼,魏大的表情都麻木了。   心里疯狂呐喊,嘴上不敢多问,他呐呐地说,“郎君为什么起了兴致,五十两金换个猫儿盆回来?我们家里又没养猫儿……”   魏桓要来半盆清水,洗净了手,在灯下亲自清洗猫儿盆。   彻底擦拭干净陈年污垢之后,翻到盆底部,寻到三粒芝麻钉,怀念地挨个摸了摸。   小小的猫儿盆,除了猫儿没养过,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装过。   养水仙,装鹅卵石;水仙花开了三季,好看得很。   养鸡崽,鸭崽。猫儿盆里盛满清水,黄色绒毛的小崽子一只只扔水里扑腾。   养鸽子,撒一把细米,各种毛色的鸽子呼啦啦从天而降,小脑袋挤破头地争抢。翅膀扑棱着,落下满地的羽毛。   鸽子很快养腻了。后来开始养鹰。   羽翅雄壮的小鹰,凶狠地啄食肉块。仆僮们不敢靠近,将猫儿盆远远地搁在廊下。家里都知道是三郎养鹰放肉食专用的盆,鹰隼护食,谁也不敢多碰。   病中清瘦的手沿着盆底摸索,寻到一处浅浅的划痕。   横,竖,撇,提。   幼年顽皮的小郎君曾经午间无聊,划下自己的名字。   “桓。”   魏桓在灯下凝视着划了一半的散乱划痕。   当年突发何事,耽搁了午后顽皮,划了一半的名字就从此搁置下来?   早忘了。   “五口镇能买到鸽子么?”魏桓凝视着猫儿盆,突然问了一句。   “啊?哦!鸽子啊,只要出够钱,肯定能买到。”魏大拍着胸脯保证。“江南商业繁华,行商满地,鸽子不挑毛色品种的话,随便买没问题。”   “挑几十只好的信鸽来。”   魏大精神一振,“是!”   ——   五口镇多商贾来往,酒楼生意兴隆,深更半夜是酒楼生意最旺的时辰。   灯火通明的二楼阁子包间里,沈大当家正在宴请意外相遇的客人。   “林郎中受委屈了。”他斯文地举杯,“喝酒压惊。这是怎么回事?”   沈璃对面,林郎中被揍得满脸青紫开花,喝了满肚子的酒都打醒了,趴在桌上呜呜呜地哭。   “仗势欺人啊!侥幸投身个富贵胎,领一群豪奴,他就当街打人了!穿金戴玉的富贵小郎君,不在自家待着,却来我们这小地方的酒楼,坐旁边阁子里,拿二两金哄我过去,大半夜的当街暴打我!看我的脸被打成啥样了呜呜呜呜……”   “哦,他好好地为何打你?”   “谁知道!我才刚和他照了个面,他问了我几句叶小娘子的相貌身形,我如实说了,叶小娘子身段苗条,身高六尺出头,瓜子脸,圆杏眼,听口音像是吴地钱塘人氏……他就下令把我拖去路边,一顿暴打!说我这小小的郎中也敢寻他的乐子,背后消遣他。我哪里说他闲话了,我都不认识他!”   沈璃斯斯文文抿了口酒。   林郎中为何挨打他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为何一个富贵少年郎会问起叶小娘子。叶家走南闯北的做生意,该不会又结识了哪家商号的少东家,追到五口镇来了?   “那位富贵小郎君来五口镇,是专程来寻叶小娘子的?”   “不不不,只是顺带问了几句叶小娘子。三四个豪奴围在路边揍我的时候,还有个小厮四处拦人问路,他们要寻的是京城口音、刚搬来不久的魏氏主仆,听着像是镇子北边的魏家!”   “这样。”沈璃再不关心了,把话题轻轻扯开,“林郎中挨了一顿打,二两金被那富贵小郎君收回去了否?”   林郎中连哭声都停了,忿然拍案,“一顿打都捱了,金子绝不能被他拿回去!好好的在我这儿。”   “好得很。”沈璃温文地举杯劝酒,“林郎中放宽心怀,你需得这样想。得了二两金的好处,就当做是你大晚上的出了一次诊,收了二两金诊费。”   林郎中瞪眼如铜铃,“那我捱的这顿打又算什么?”   “接了二两金诊费出诊么,当然是要治病的。往常是给病人治病,今天给你自个儿治跌打损伤,没差多少。”   哎嘿,说得有道理!   林郎中攥着袖里的二两金,心气顺了。   他接过沈璃一杯敬酒,大着舌头道谢,“多谢沈大当家开解!有什么事寻我帮忙,尽管说,别客气!”   沈璃放下酒杯,“说起来,沈某确实有件事想询问林郎中,就是关于镇子北面的魏家。听说魏家出了一块金饼的巨额诊费,邀请林郎中登门医治……你看魏家郎君的病,能治好否?”   林郎中喝多了酒,人居然还没喝糊涂,瞪眼说,“怪事,沈大当家和魏家又没交情。突然问我魏家郎君的病情作甚?”   沈璃目光闪动,“唔……”   叶家和隔壁魏家的交情似乎不错。   魏家郎君虽然病中孱弱,他借着在叶家庭院里溜达的机会瞄看几眼,平心而论,魏郎君的相貌清贵,气质沉静,像富贵人家出身。   小娘子的心事如海底针,看叶扶琉对邻居嘘寒问暖、递送吃食的稀罕劲儿,他沈璃认识她两年了,从未有过这般好待遇。谁知道她是不是就好病弱美男子那一口?   比病弱,他是决计比不上魏家郎君的。   只能从根源上掐了。   把病弱美男子的病给治好了,看他还怎么病歪歪地哄骗小娘子?   沈璃眯起精明狐狸眼,从袖中取出一枚黄灿灿的二两小金锞子,放在林郎中面前。   “关于魏家郎君的病情,沈某有事相托。我和他虽然无甚交情,但魏宅隔壁的叶小娘子,和沈某有不少生意往来,算是生意场上相熟的朋友。叶小娘子心善,看不得邻居病重垂危的惨状,和我提了几次,我也颇为担忧。不知林郎中放手医治的话,能不能彻底治好魏家郎君的病症——”   林郎中把二两金拢进钱袋子,人不哭嚎了,精神头也起来了,猛拍胸脯,“彻底治好不敢说,病肯定能治!丹火成毒的病症,魏家郎君不是头一个!”   他感动地和沈璃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沈兄是世上难得的大善人呐!七拐八绕的交情,你也愿意出大钱给不相熟的人治病。别人我还不跟他说,沈兄我不瞒你,你以后和叶小娘子少来往。”   沈璃原本带笑举杯听着,听到最后一句,笑意微微收敛, “怎么说。”   “叶小娘子她啊,长得确实好。但我一眼便看出她的骨相……”林郎中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凑过去沈璃身边,压低嗓音神秘地告密:   “我曾经在江宁府街上见过她一面,她当时可是杏花楼的行首娘子,正坐车去见客!不知怎的摇身一变,又成了叶家商号的当家娘子了。沈兄,我跟你说,人的样貌会变,骨相可不会骗人。林家的小娘子出身可疑呐……”   沈璃突兀地打断他。“林郎中,给你的二两金收好了么?”   林郎中本能地摸一把鼓囊囊的钱袋子,“收好了,收好了。”   “有句老话叫做:药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林郎中,你酒后胡说八道,诋毁叶小娘子的良家声誉,你不挨揍谁挨揍?”   “欸?”   “给你的二两金收好,当做今晚第二次出诊的诊费。来人,把他拖出去街边,把脑子打清醒了。”   “欸欸?”   酒楼路边的某条暗巷里,大晚上的响起一阵鬼哭狼嚎,街上行人默契地躲开。   沈璃坐在阁子窗边,对着下方舟船来往的热闹河道,边喝酒边想叶家那位难缠的当家小娘子。   叶扶琉,叶扶琉。天生明媚动人的江南美人皮相,却又生了副软硬不吃的难缠性子,如何才能收服了她,不吵不闹腾地把人弄回家做夫人……   正想到心神不宁时,一行人赶着驴车从远而近,迅速接近这处临河的酒楼。驴车上端坐着一位襕袍打扮的清隽白面文士,不住低声催促,“动作快些!前后堵门!”   几名官差堵死前后门,幕僚在酒楼下高声喊,“沈璃沈大当家可在此处?本地卢县尊亲自到访,速速出来迎接!”   卢知县羽扇纶巾,从容迈进酒楼,“呵呵呵,无需多礼。多亏叶小娘子提醒告知,本官才没有错过沈大当家当面。沈家富贵,勿忘家国啊。”   沈璃:“……”   ———   五口镇入了深夜。   魏家灯火通明的庭院里,魏桓坐在灯下,抬手轻抚猫儿盆的天青色瓷边。   一墙之隔,叶扶琉把新得的三块金饼清点入账,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枕着金饼陷入甜滋滋的梦乡。 第18章   金饼枕着睡觉不怎么舒服。   叶扶琉一觉睡醒才四更初,天没亮,人再也睡不着。   她索性把廊下灯笼全点亮,抱着金饼出来对账。   秦大管事守着前院,叶扶琉坐在二进院落里,八角灯笼映亮了庭院周围,面前堆了成堆的账簿,都是船坞那边刚送来的。   素秋坐在对面,沉甸甸的六块金饼称重入册,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偶尔停下,在账册里纪一笔。   “足金一斤重的金饼六块。合计九十六两。绞下五两给算木匠工钱,还剩约莫九十两金。折合铜钱……”   素秋噼里啪啦折算成铜钱的贯数,喜道,“娘子,我们又有钱了。支付叶家商行整年的开支绰绰有余。”   叶扶琉慢悠悠掂起两块金饼,放到桌上。   “这两块金饼放旁边。布帛绸缎生意每年都不好不坏,今年江南各处的商税又加了两成,卢知县募捐到了家门口,预备着亏三十两金吧。”   素秋叹气,在账簿里重重地记下一笔。   叶家名下四十艘船,江南各处进货出货,雇佣的掌柜,账房,帮工,五六百号人在叶家手下吃饭,经过县镇层层关卡都得交税,官府还隔三差五盯着富户募捐。想赚钱,难。   “还好叶家祖上兴盛,各处都置备了不少宅院。”素秋感叹,“各处宅院都能倒腾出不少古董,我们叶家做布帛生意的空当儿里,顺带做个买卖家私古董的副业营生,不仅能弥补亏空,还能剩下不少。”   “那是。”叶扶琉抱着小楠木箱子继续捣鼓,“前几年北边乱的很,接连几场仗,毁了不少好东西。这两年不打仗了,日子安稳太平,家私古董的价钱水涨船高。做这行生意赚头大。”   七环密字锁至今没打开,她晃了晃小木箱,喃喃自语,“撞击声响清脆。到底是金还是玉呢……这么好的箱子,总不会有人放块破铜烂铁在里头?”   素秋还在合账,算盘珠的清脆声响个不停。船坞送来的账簿摊开半石桌。   叶扶琉向来是不大看账簿的。   做生意想要挣下身家,不外乎四个字,开源节流。素秋擅长“节流”,叶扶琉信奉“开源”。   叶家明面上的布帛生意,辛辛苦苦整年做下来,多半就是收支打平。想要开源,还得做老本行生意。   老本行生意来往的都是大主顾,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看看面前新开辟的鹅卵石小径两边的石砖尖角儿。一块汉砖一两金,做成了就是今年最大的一笔生意。   再看看面前的六块金饼。隔壁魏郎君是个识货的大主顾,人病得风吹就倒似的,都能做成两桩生意。古董木灯架,宫廷猫儿盆,加起来进账不算少,生意做得轻轻松松。   如果魏郎君的病情好起来,人逢喜事精神爽,两家又挨得近,说不定她能多做几桩生意呢。面前堆了满桌子的亏本账簿算个什么事儿。   想到这里,叶扶琉把摊开的账簿往远处一扔,人舒坦了。   魏郎君之前要买猫儿盆,人坐着起不来身,开不了门,她连货都送不进去,病情听着着实不大好。   “秦陇!”她冲前院高声喊人,“隔壁魏郎君的病情不能耽搁了,耽搁久了容易坏事。有件事需要你做!”   秦陇两更才睡,顶着一对睡眠不足的发青熊猫眼,蹲在前院洗脸, “主家,凌晨四更天!哪家医馆这么早开门?”   “给人看病的事拖不得!”叶扶琉绞下一块金,掂了掂分量,约莫十两左右。   “不找医馆,带十两诊金出去,替我寻林郎中来。魏家寻了那么多郎中,药石无用,眼看着人一天天地拖坏了,只有林郎中的说法别具一格,说不定他真有几分本事呢。别叫林郎中出镇子,尽快把人寻来,死马当作活马医,好歹也是一条路。”   秦陇接过十两足金的时候,不止捧着金块的手,连带瞳孔都剧烈地颤了颤。   “主家,林郎中在镇子上的口碑可不怎么好。如果他果然是个庸医,单凭招摇撞骗就有十两金入帐,我,我……”秦大管事心里的坎又过不去了。   叶扶琉轻轻巧巧的一句话,瞬间浇灭了秦陇心头翻腾的野火。   “如果林郎中果然是个庸医,今晚经你的手交付给他的十两金,你自己凭本事再拿回来。去向我不问。”   秦陇瞬间精神大振,脚步不发飘了,人也不觉得困了,换身短打衣裳就去马厩牵马。   四更正,正是天亮前夜色最浓、困意最重的时刻。四周乡邻全在梦中,长街各处黑魆魆的,就连隔壁魏家门口的灯笼都熄了。只有叶家前院还点着灯,敞开的大门从里往外亮着灯火,亮堂堂地流泻在空地上。   门敞着招贼。   秦陇牵马出门几步,正想着要不要把门关上,前方黑暗的长街尽头就在这时出现了十来匹骏马。   马蹄声清脆,沿着长街一路小跑,七八名壮硕豪奴策马缓行,护卫着中间一位窄袖锦袍的高挑少年郎,直奔灯火通亮的叶家大门而来。   “这家宅子大,又在镇子最北面,肯定是魏家没错了。”   “我们总算寻到了!”   “这么偏的小地方,叫咱们找了一圈又一圈,吃了满头满脸的灰。”   “赶紧叫开门,郎君乏累了,尽快打水歇下。”   秦陇牵着缰绳停在门外,抬手一挡,“何处来客,找什么人?”   来人齐齐勒马,七八名豪奴左右散开,骑在高头白马上的锦袍少年郎通身富贵气派,看起来还未加冠,只用发簪束了发,居高临下地打量片刻,开口问话。   “你是魏家家仆?可是魏大?速速通报你家主人,江宁府信国公府祁棠,前来探望。”   秦陇听明白了,江宁府来了个大户探望魏郎君,抬手指了指隔壁,“找错地儿了,这里是叶家。魏家门在那边,过去敲门吧。”   来人一怔,还没来得及追问什么,秦陇回身往门里喊,“素秋,把门关好。外头有生人。”上马风驰电掣而去。   自称祁棠的锦衣少年郎追着秦陇的背影喊,“等等!你说清楚——”   这边素秋已经应声出来,隔门瞄了眼外头显露茫然的几张陌生面孔,马背上的少年郎拿马鞭指她,“别关门,说清楚!魏家——”   “魏家在隔壁。我们是叶家。”素秋往右边飞快一指,砰,关死门户。   锦袍少年郎勒马后退几步,茫然抬头,借着门口灯笼亮光,打量面前的大宅轮廓,又打量几眼隔壁魏家的轮廓,越看越匪夷所思。   “分明这家宅子更大。五口镇最大的宅子竟然不是魏家宅邸?!叶家什么来头?”   几位豪奴瞅瞅隔壁魏家,门口黑灯瞎火的,看起来不像有门房守夜的样子。   周围没有外人,豪奴换回平日称呼,殷勤询问,“世子,要不要敲门?”   锦袍少年郎以马鞭矜持地指门,“虽说登门的时辰早了点,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戚。论起辈分,我该叫他一声表兄。我这表弟跋涉百里前来探望,他总不至于把我打出去罢。”   “过去敲门。敲响点。”   ——   对完帐天才蒙蒙亮,叶扶琉准备睡个回笼觉。   她洗漱妥当,除了外裳,穿着单衣躺在自己屋里,掏出压在枕头下面的缉捕令,借着油灯光翻了翻。   越看和自己越不像。   昨夜卢知县当面寒暄了好一阵,丝毫没有对她起疑。她在别处如何不好说,至少在江县地界内,稳当了。   她把缉捕令塞回枕头下。素秋从外院过来,把灯盏放在床边,轻声和她说起,“隔壁魏家来了访客。我听他们拍门叫喊,似乎是魏郎君的表兄弟从江宁府过来探望。”   “嗯?”叶扶琉觉得挺稀罕的,“魏家看着冷冷清清的,原来还有亲戚。天不亮到访,魏家放他们进去了?”   “魏大拿长木棍出门,说他们吵着魏郎君了,把拍门的几个家仆痛殴了一顿。你听,叫骂声响着呢。”   叶扶琉:“……噗。”   是够吵的,隔着两进院子还能隐约听见痛叫怒骂声。   “魏郎君那位表弟也不是个吃素的,扒着魏家的门喊话,说他赶了上百里路探病,魏家如此待他,实属薄情寡义,骂完一通气冲冲走了。引来许多街坊邻居开门张望。”   叶扶琉听够了,掩口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听起来这位表弟和魏家没多少情谊,总归是别家的家务事。昨夜睡得少,还是困倦,素秋,我再睡一会儿。”   素秋把油灯放去床边的小墩子上,“娘子多睡一阵。早晨的朝食我拿去给隔壁。”   微弱如豆的油灯下,叶扶琉把缉捕令又摸出来看了片刻,转到反面,慢悠悠地勾划起人像来。   勾划了几笔,隐约显露出人脸轮廓,笔尖停下了。   她和信国公府那位祁世子认识并不长久,大多时候隔着珠帘打量,说实话,相貌记得都不太清晰了。只记得他今年将满二十岁,即将于八月加冠。   短短三天的相处时间,祁世子至少提起了五次冠礼,明里暗里都在炫耀,他马上就是加冠的成年男人了,有钱有势,养得起她。   四舍五入,祁世子说他马上就是成年男人了。   简而言之,他现在还不是个男人。   叶扶琉渐渐想起祁世子的相貌,提笔蘸足朱砂,在缉捕令反面涂抹几笔,随意地勾勒出一张人像。   江宁府信国公世子,祁棠。   相貌倒是个剑眉朗目的少年郎,肉嘟嘟的唇珠有点可爱,但眼睛不行,喜欢斜眼看人,有股不谙世故的傲慢。   笑起来喜欢仰着头,装出一副漫不经意的姿态打量她,傲慢里又带着小心思。   祁世子给她的宅子不大,布置得还算精巧。她是个讲规矩的生意人,只要地基下的汉砖,其他的零碎不要。拆了整夜的宅子,最后只拉走一车砖,留下满地整整齐齐的梁木青瓦,雕花窗棂。屋里给她安置的锦绣被面、云母屏风一件没带走,原地把宅子修好不费什么功夫。   她觉得够对得起祁世子了。也不知为什么他还是给气成了河豚,不依不饶地发下缉捕令,整个江南地界悬赏缉捕她。   算了。事去如云烟,忘了罢。   祁世子能不能忘她管不着,总之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叶扶琉枕着缉捕令翻了个身,对着窗纸映进的蒙蒙亮的天色,再度安然入睡。   ——   与此同时。魏家门外。   祁棠奉命前来探望表兄魏桓的病情,从繁华的江宁府跋涉百里来到穷乡僻壤的五口镇,转悠了大半夜才找到地方,却在魏家门外吃了个闭门羹,恼火万分。   一扭头寻了处本地最大的酒楼,拿金锭砸开门,吃吃喝喝之余,越想越气,肉嘟嘟的唇珠气恼地咬住,整个人气成了大河豚。   “我就不信魏家一辈子不开门!儿郎们,吃喝好了我们杀个回马枪!” 第19章   秦陇揣着叶扶琉给的十两金,奉命找寻林郎中,沿路追问行踪,问到了五口镇最大的酒楼门口。   酒楼凌晨关门歇业,里头的人还没歇下。众花娘们的哄笑指点声里,找到酒楼背后某处不起眼的暗巷,驱散众人,从巷子深处拎出个鼻青脸肿的秃头郎中。   林郎中一晚上捱了两顿打,人都傻了,懵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坐在地上嗷嗷地哭。   “没天理了,姓沈的为什么也打我!喝酒喝得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这世上还有没有好人了?我一天出诊了两次,两次的伤患都是我自己啊!”   秦陇不耐烦听他哭天喊地,砰一声,十两金扔到林郎中面前。“十两金的诊费,出诊。”   林郎中浑身一颤,捡起金块放嘴里咬了咬,确认是足金无误,闪电般收进钱袋子,一手捂住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伸手抱头。   “钱我收了。你打吧!”   打吧打吧。入袋十两金,他林大郎认了!   等了半天,面前气宇轩昂、拳头比钵大的年轻壮士居然没动手,反而不耐烦地催促他,“病人急等出诊!还不快起来。被人打得动不了身了?需得我扶你?”   林郎中感动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不是来揍他的,真的寻他出诊!   世上难得的好人家呐。   世上难得的好人嫌弃他动作慢,给他雇了辆驴车,把他扶上驴车坐着,自己骑马跟在车边,边行走边通报门户。   “我乃镇子北边叶家大宅的管家。对,就是做布帛生意的叶小娘子家里。我家娘子担忧邻居家魏郎君的病情不稳,特意寻林郎中看诊。”   秦陇的视线往回,幽幽地扫过林郎中腰间钱袋子, “我主家叶小娘子出了十两诊金,经由我的手交付给你。林郎中,你可要全力展示医术,务必把人治好了。否则……”   否则什么,林郎中并没有留神听。   他呆坐在驴车上,万万没想到今晚遭遇的难得的好人,竟是他之前闲话编排了好几次的叶小娘子家里的人。   难得的愧疚之心冲上脑门。林郎中抹了把眼角泪花。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今天挨了两顿打,我算是重活了一回。人的身份高低贵贱算什么呢,你家叶小娘子才是世上罕见的善心人呐。之前我嘴贱,我对不住她!以后我一定管住自己的嘴。”   秦陇:?   这厮喝多了胡说八道些什么?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魏家就在前头了。魏郎君清晨喜欢登楼晒太阳,趁他坐在木楼上的那会儿功夫,你赶紧诊治一次,望闻问切,定个药方子出来。”   秦陇的视线再度扫过林郎中的钱袋子,“显露你的本事,否则……”   林郎中还是没留神听后半截,拍着胸脯满口打包票,“我上回一眼就看出了,魏郎君的症状是丹火攻心,找我就找对人了。论起治丹毒,江南就没有胜过我林大郎的。”   清晨的风刮过长街,耳边传来骏马的嘶鸣声。夏季天亮得早,逐渐亮堂起来的天光里,魏家门外打成一团,几个豪奴护卫中间的锦袍少年郎君狼狈逃窜,魏大手里的长棍挥舞出虚影,发怒狂追。   “我家郎君闭门谢客,听不懂人话吗!”   魏大狂怒暴吼,“不见客,不见客!谁给你们的胆子往门里冲,当我死了吗!只要我魏大还有一口气,你们休想!”   锦袍少年郎满头满身都是灰土,脸上青了一大块,豪奴护卫着匆忙上马,纵马狼狈地往街上窜。   “你胡扯!分明是你自己开了门,我亲眼见你把隔壁一个捧着托盘的小娘子放进门去了。乡野街坊能进得魏家的门,为何我祁棠反倒进不得魏家的门!我江宁祁氏和魏家乃是姑表亲,魏家老祖母是我江宁祁氏出身!魏家表兄怎能如此待我!”   魏大追不上人,狠狠地把长棍往地上一掼,入地半尺,恨声道,“有句话说的好,远亲不如近邻。隔壁邻居好意看顾郎君,比心思叵测的什么远亲要实在多了!郎君退隐前说‘不必找寻’,朝廷允诺‘不找寻’。如今呢,才不到三个月,你江宁祁氏就寻来了。天不亮的惊扰我家郎君不得安睡,在书房咳得止不住!你们给老子滚!”   魏大越说越气,棍棒舞得虎虎生风,冲上去就是一顿棍棒,打得几名豪奴嗷嗷叫唤,“顶不住了,世……郎君快跑!”   祁棠纵马狂奔,边跑边喊道,“我奉家父之命,听闻魏家表兄病重,好意前来探望!江宁府请来的两位名医马上就到五口镇。魏家表兄今日不肯见我,我身上还有公务要督办,没个三五日来不了,魏家耽搁了病情可别怨我!”   魏大怒吼,“一辈子别来!”   小镇子的街巷不怎么敞阔,秦陇牵着驴车让到路边,目送锦衣少年郎一行人马狼狈逃窜而去。   “行了,我们走。你躲什么?”秦陇去牵驴车,车上坐的林郎中却仿佛个鹌鹑似地缩成小团。   “就是他……化成灰我也认得。”林郎中捂住鼓囊囊的钱袋子,手指着远去的快马烟尘,恨恨地说,“江宁府来的纨绔子,昨晚他头一个揍我!”   ——   素秋去隔壁送完朝食回来,叶扶琉的回笼觉已经睡醒了。   大门外动静闹得大,她在第三进的内院里也能听到嗷嗷的痛叫声,边洗脸边惊奇地问素秋,“外头怎么了?魏家那位表弟还没进门呢?”   “我刚才送朝食过去,魏大才开门,门外那表弟带着人就往门里冲,被魏大一顿好打,连人带马全打走了。“   素秋忍着笑,抬手比划大小,“魏家表弟脸上打出这么一大块青,临走前还大喊说,你魏大有种,我记得你了!”   叶扶琉:“……噗。哪里来的憨货。”   秦陇的喊门声就在这时传来。   “主家开门!我带着林郎中回来了。”   叶扶琉抬头看看天色,挺满意。“回来的时辰正好。马上就是辰时初,晨光不错,隔壁魏郎君肯定要上木楼晒太阳,正好跟他提一提林郎中的事。”   天气热了,素秋把今早的朝食放在庭院石桌上,清淡鸡汁荠菜肉碎羹,搭配外头买来的豆团,枣糕,一小碗清热去火的蜂蜜绿豆汤,热腾腾的搁在庭院里吹凉了好进嘴。   摆好碟盘,叶扶琉才招呼素秋坐下,那边秦陇领着个铖亮的秃脑壳从前院垂花门进来。   “林郎中来了。隔壁魏郎君马上就要登木楼了,你仔细查看魏郎君的气色。”   叶扶琉坐在石桌边,边吃朝食边叮嘱林郎中,“你收了人家一块金饼,又收了我十两金,拿钱需得尽心办事。看好了先和我说说,魏家郎君的病症是怎么回事,能不能治。”   林郎中背后编排了几回叶家的当家小娘子,今天却是第一回 正经见面。   他昨夜捱了两回打,自感觉打醒了脑子,重新投胎做了回人,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偷偷打量几眼,虽说骨相确实就是江宁府看到的杏花楼行首娘子,两个人应该就是同一个人,但仔细看看五官样貌,却只有五六分像,眼睛完全不像,或许真是他酒醉看错了?   哪有家大业大的大商行当家娘子去青楼做花魁的道理?做多少年的花魁才能赚来叶家的四十艘商船?确实是他走眼看错了。   林郎中拍着胸脯打包票,“叶小娘子放一百个心,魏家郎君我诊过脉。他的症状就是丹火攻心,中了严重的丹毒。虽说碰上许多庸医,症状拖得严重了,但只要用药得当,能治!”   叶扶琉:“不对吧。他家贴身服侍的家仆说,魏郎君不信道家长生,从来不用丹药。”   林郎中嘿嘿一笑。   好了伤疤忘了疼,周围不见拳头比钵大的壮汉,没有被暴揍的威胁,林郎中又管不住他的嘴了。   他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说,“上个月我被人请去江宁府某处大户人家,那家的老大人五十来岁,病状跟魏郎君类似,皮肤苍白无光泽,人消瘦得厉害,当面问诊也说是天气热了,食欲不振,脾胃虚弱不受补。但我怎么诊脉都觉得是丹火攻心,引发了丹毒。于是我屏退下仆,仔仔细细问了一通……嘿,原来是那位老大人新纳了美妾,欲振雄风,每晚用两颗壮阳丹,连用了半个月!硬生生把人给吃坏了。”   素秋啪的放平筷子,怒啐一口,“碎嘴子!谁叫你跟我家娘子说这些?”   叶扶琉笑吟吟地摆摆手, “林郎中看诊经验丰富。”   “那是。”林郎中得意洋洋地坐回去,“病患会有隐瞒,家仆可能不知情,但脉象不会骗人。叶小娘子,我跟你说,魏郎君确确实实是中了丹毒的脉象。谁知他背地里用了多少壮阳丹?肯定不会让邻居知道啊……”   “但魏家没女眷。”叶扶琉不客气地指出破绽,“妻妾,婢女,一概没有,就连厨娘、仆妇都没有。魏郎君独自呆在冷清的后院里,吃壮阳丹作甚?”   “呃,那……或许服的不是壮阳丹,而是长生丹?”林郎中咂舌,“不是我说,比起壮阳丹,长生丹的丹毒更烈性,一个不对,服下去就不是得道长生,而是直接去西天见如来了……”   “声音小点。”叶扶琉打断他说,“魏郎君上楼了。你跟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我不和你计较。魏郎君性子静,叫他听见你一句碎嘴,两家给你的诊金连本带利给我吐出来。”   林郎中心疼地捂住鼓囊囊的腰包,赌咒发誓,“当面一句话不多说,一个字也不说。就当我林大郎是哑巴!”   清晨初升的阳光映上木楼。魏大搀扶着身材修长瘦削的郎君上了楼,坐在长檐下的紫檀木交椅里。   金色阳光照亮了海青色衣袍下摆,海涛纹宽大衣袖。苍白消瘦的手放在膝头,脖颈下的衣襟严丝合拢地扣紧。   林郎中咂舌说,“大热天,穿得够多的……哎哟。”自己把嘴捂上了。   高处的视线垂落,盯了眼阳光下格外锃亮的秃头,魏桓对着叶扶琉的方向微微颔首。   “叶小娘子早。” 第20章   叶扶琉起身往院墙边走近,仰头打招呼,“魏三郎君也早。朝食用了没有?”   魏桓抬手舀动瓷碗里的清淡汤羹,“正用着。荠菜羹汤爽滑可口,费心了。”   他的瞳仁深黑,打量人的时候便显得专注。两边的视线于半空撞上,在她身上凝住片刻,带了点探究的意味。   趁两边对话时,林郎中抓紧机会远远地瞧着高处端坐的病人,小声嘀咕,“坐在檐子下面,看不见脸啊。这可怎么望气色?”   他忽然想起一桩事,“丹气属于热毒,如今天气炎热,魏家郎君还每天晒太阳。他身上可有溃破发脓的热毒迹象?他家有没有人可以问一问?”   素秋一惊。她原本认定这厮是个坑蒙拐骗的庸医,没想张口居然有三分门道,神色顿时凝重起来,在旁边应道,“咽喉口腔溃破。”   “那得去看看。”林郎中背起药箱就要往魏家去。   叶扶琉抬手把人拦住。   “过去有什么用,魏郎君会张嘴让你看咽喉溃破处?”   林郎中一呆,“我是郎中,他为什么不会张嘴让我看咽喉溃破处?”   为什么魏郎君不会乖乖张嘴,叶扶琉也说不出。但她看人的感觉很少出错。   木楼高处的郎君依旧注视着院墙这边动静,叶扶琉仰头问他,“魏三郎君为何这样看我?可是因为我身边的林郎中?”   这是一句很好用的话术,承上启下,把话头移到林郎中身上,正好劝说魏家让人进门看病。   但魏桓压根没接话茬。   他的视线转往叶家大门外,“有客不请自来,领人堵了叶家的大门。你不去看看?”   叶扶琉:?谁?   叶家大门就在这时被人砰砰砰地敲响了。   “叶家娘子起了么?”沈璃的嗓音从门外幽幽地响起,“本地卢县尊昨晚找上门来募捐,沈某应酬了整夜,掏了一大笔才脱身,沈某睡不着啊。”   叶扶琉:“……噗。原来是他。”   昨晚卢知县登门募捐,她拿沈家做了挡箭牌,他今天找上门来算账倒也不意外。   “他来的正好,之前谈的那桩大生意,我还想当面问问他钱款筹足了没有。货总不能一直压在我手上。”   叶扶琉抿了口荠菜肉羹,“不过沈璃话多。他一进来,我的饭就吃不下了。好素秋,先帮我出去挡挡,让我把朝食用完,再放他进来。”   素秋想了想,“我出去和他说你还没起身。不过沈大当家那等精明的人物,吃了昨晚的闷亏,定然不会轻易罢休的。谁知道他会不会带人硬闯进来?”   “他敢硬闯,就叫秦陇学隔壁的魏大,舞起木棍把人打出半条街去。”   叶扶琉的话说得硬气,秦大管事的拳头也硬气,林郎中在旁边听着,胆气陡壮,姓沈的跟他有仇啊,报仇的时候来了!   林郎中拍胸脯自告奋勇,“算我一个!给我根木棍,我也把姓沈的打出半条街去!”   素秋忍笑领着两人往门外走,“我看这姓沈的性子难缠,不像隔壁魏家表弟好应付。如果他胆敢硬闯的话,你们两个狠狠地打,叫他记牢我们叶家的杀威棒。”   片刻后,门外果然传来一阵喧闹质问声。   趁着素秋挡人的功夫,叶扶琉抓紧时辰用了半碗羹,又喝点绿豆汤,吃几口枣糕。   往外走出两步,想起自己忘了道谢,回身往围墙对面招呼,“多谢魏三郎君提醒。林郎中的事待会儿再说,我先把门外的麻烦应付了。”   她今天又穿了件色泽鲜妍的对襟窄袖石榴裙,往门外转身的动作快了些,大红色的石榴裙活泼地旋转半圈,如牡丹盛放,引蝶自来。   “叶小娘子留步。”魏郎君的嗓音从身后沉静传入耳中。“堵门的那位,可是上次登门的沈氏不速之客?”   “魏三郎君还记着?”叶扶琉有几分诧异,“确实还是上次登门的沈氏商号当家的。”   魏桓并不意外,“果然又是他。” 第一回 ,在未出阁小娘子的内宅盘亘许久不走。第二回,清晨带人堵门,败坏女儿家清誉。   “叶家人口单薄,引人觊觎。沈氏商心思不正,不必再留。魏大,去把人处置了。”   魏大:“是!”   叶扶琉:“……欸?”   叶扶琉:“等等,别!留着他!”   魏桓黑沉的眸子凝视过来,眸光里带了思索。   “是我多事了?”他平淡道。   叶扶琉说话半点不客气,提着石榴裙往门外走。   “可不是你多事吗。沈璃今天堵我的门,他有理也变成没理,明天我能叫他吐出一大笔来。你现在把他处置了,我跟他谈好的大生意没了,我还得再去寻个买家。谁赔我损失?”   “等等”,她脚步忽然一顿,怀疑回身,“你的处置是怎么个处置法子?你们魏家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 怎么说话的口气活脱脱像个一言不合就砍人的山匪?   魏桓默然不应。身侧侍立的魏大尴尬地咳了声,左顾右盼。魏家两人不约而同略过对生意行当的追问。   魏郎君向来寡言,不搭理人正常;魏大性子直爽,这种心虚的反应绝对不正常。   叶扶琉的目光里起先带着疑惑,渐渐显露震惊。   难不成魏家果真是山匪?!   短短一个刹那的时光,叶扶琉的思绪已经展开了千百里。   魏家挥金如土,出手就是一斤重的赤金饼。   魏大拳脚功夫高强,单打独斗打跑一群豪奴。   魏家不与外人多交往,离群索居,从不雇请仆佣,轻易不出家门。   她和素秋原本猜想魏家是身家豪富、低调养病的北方大盐商,她怎么没想到,魏家更可能是北边山林翦径的豪强,刀头舔血赚够了钱,前来江南小镇隐居的大山匪呢!   叶扶琉目光里起先满满俱是震惊,震惊很快褪去,取而代之是新鲜和惊奇。   她扬起纤长脖颈,以全新的眼光打量木楼上气质清贵的魏郎君。   刚搬来镇子那阵,她就察觉了魏家的不寻常。   原来竟是做无本生意的同行前辈吗?!   失敬,失敬。   “我总算搞明白了。”叶扶琉体贴地摆摆手,“英雄不问出处,既然已经金盆洗手,我只当你是隔壁邻居家的魏三郎君。三郎莫挡了我财路,等我解决了前头那个,回头再跟你细说治病的事。”   叶扶琉握着裙摆轻快地往门外小跑而去,鲜妍的石榴裙花瓣般漾起,纤腰如约素,视野里留下娉娉袅袅的背影。   “……”木楼高处的魏桓彻底沉默了。   英雄不问出处?金盆洗手?   什么金盆,洗什么手?她明白了什么?   ——   沈璃摇着折扇跨进叶家大门。   民不与官斗,昨晚被卢知县找上门来,翰林院出身的文官口才着实好,结结实实敲了他一大笔,他心里暗藏恼火,这笔账记在叶扶琉身上,等着今天连本带利讨回来。   “叶小娘子轻轻巧巧一记四两拨千斤,沈某两个月的生意白做了。”沈璃背手站在待客花厅里,幽幽地叹了声,“于心何忍?”   叶扶琉坐在花厅上首主位,并不起身迎接,听话听音,似笑非笑,“心里过不去,所以带人上门讨说法来了?”   “能替叶小娘子挡灾,两个月的生意白做了就白做了罢。只不过,”沈璃抛出漂亮的场面话,话锋一转, “一回两回好说,总不能回回都这样,沈某家业再大也经不起叶小娘子的折腾。”   他走去叶扶琉对面坐下,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合拢杯盏,“想好了?打算拿什么补偿我?”   叶扶琉压根不吃他这套。“我也想问沈大当家,五口镇这般好,沈家商队连停半个月不走?等什么呢。早两天走了,卢知县想找你也找不着人,是不是这个理儿?”   “和叶小娘子的大生意没结清,耽搁了几天。”沈璃折扇敲了敲花厅的茶几桌面,“你看,说来说去都是和叶小娘子脱不了干系呀。”   “沈大当家要点脸。我们的生意为什么到现在没结清?”   叶扶琉把他的折扇挪开,纤细的指骨清脆地敲击桌面,说一句敲一下,越敲越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叫做银货两讫。我的货等了几天了?货款呢?”   “货款备好了,临时找不着船。”沈璃慢悠悠扇了扇风,“这批汉砖不是寻常的货物,多留在五口镇一日运不出去,便多一分危险。不比我多说,叶小娘子你懂的。”   “所以?”   “还是银货两讫,我沈某人不压叶小娘子你的价,一块汉砖一两金,你收款,我收货。我加个额外条件,叶家借艘船,把货尽快运走。”   借船不是不能商量。但叶扶琉早不是头一天出来做生意了。雪白漂亮的手指尖在桌上又敲了敲,唇角微微上翘。   “说得好好的借船,等船跟着你沈家商队出了五口镇,船上旗子标志一换,把我家船夫赶下船来,你改口说是你沈家的商船,叫我何处喊冤去?借船可以,同等价钱的信物,比方说金饼,银锭,北方的皮货,南方的象牙,留点下来。”   沈璃笑了。   叶扶琉长得处处合了他的眼,脾气更对了他的胃口,敲得响的纤长秀气的手指头也觉得漂亮。他的视线盯着,手指头敲在心尖上,想把人弄回家做夫人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沈璃目光闪了闪,装作无事挪开,“和一艘商船等价的信物,沈家当然出得起。但等沈家商队出镇子卸完了货,你家船夫领着商船顺水回了五口镇,你又反悔不归还信物,岂不是我沈家巨亏?”   叶扶琉敲桌子的手收回去了。看似规矩地合拢放在膝头,艳色的大红石榴裙衬得手指纤长雪白,手指头却又不安生,白生生地绞在一处,看得沈璃口干舌燥。   叶扶琉歪了下头,“沈大当家有话直说。”   “为了两边稳妥起见……”沈璃胸有成竹说出他的打算。   “沈家可以出和商船等价的信物,信物留在叶家,但需得请叶小娘子亲自跟船。船出镇子卸了货,叶小娘子原地多盘亘两日,等商船回五口镇,等叶家把信物送还过来,叶小娘子自然就可以回去了。”   “原来沈大当家早打算好了,你出信物,要我跟船。”叶扶琉打断他,“但我不明白,一桩简单生意为什么被你弄得这么麻烦?你有钱,我有船,你为什么非要跟我白讨一艘船,讨不着又借?你就不能直接出钱跟我买一艘船吗?”   沈璃:“……”这小娘子脑筋怎么转得这么快!   直接把船买了,没有鱼饵吊着,如何能哄得她一个当家小娘子心甘情愿跟他的商队走?! 第21章   沈璃眉心一跳, 负隅顽抗,“沈家不缺商船,无需再买一艘, 只需暂借……”   “刚刚还说沈家弄不到船,现在又不缺船了?”叶扶琉起身赶人,“沈大当?家昨夜看来是整夜没?睡, 脑子不清醒。我不跟脑子不清不楚的人做生?意, 送客!”   秦陇手持一根长棍,摆出打狗姿势过来送客。      沈璃眼皮子狂跳。   秦陇这?个叶家大管事?来赶他出门, 他认了。林大郎那厮居然也听叶家吩咐,手握一根木棍对他龇牙算什么?   沈璃忍耐着没?发?作, 起身道,“昨夜确实整夜未合眼。我先回?去睡, 睡好了再来商议。”领着几名心腹出了门。   门在背后砰的关上。   沈璃回?身看了一眼, 脸色难看起来。   软硬不吃,还不好糊弄!这?次治不住她, 他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把人带回?家做夫人?   藏在袍袖中的手指动了动, 捏紧了江宁府发?往江南各县镇的重金悬赏缉捕令。   黄纸公?文在掌心揉成?一团。   ——   大门关紧, 叶扶琉也回?身看了一眼。   “怎么了?”素秋过来悄声道, “看你脸色不好,沈大当?家的生?意没?谈拢?”   “心思不知歪到哪处去了,不像专心做生?意,倒像在算计。和他谈的大生?意可能要黄。”叶扶琉有点烦恼,“或许要寻新买家了。”   素秋:“那就再寻个新买家。刚才上茶的时候,我看那姓沈的眼神不对。”   “你也察觉了?他用话术忽悠我。”叶扶琉琢磨了一会儿, “有个把柄落在他手上,直接把他踢了有风险。得先去除风险, 再寻个买家,最后安安稳稳地把他踢了。”   事?情就此决定下来,叶扶琉领着素秋往后院走。   沈家带来的不愉快被她抛在前院待客厅,迈进第二进的垂花门时,心思转去别处,她笑出了声。   “素秋,我们之前猜错了。魏家不是做盐商的。”   “不是做盐商的?还有什么营生?能赚得他家许多?钱?”   “他家啊,也是个无本?万利的营生?。”   素秋:?   “无本?万利”的营生?,是何等营生??   娘子意味深长的一个“也”字……又是何意?   秦陇提着木棒关好门,从身后赶来回?禀,“主家,有件事?我琢磨整个早上了,感觉不太?对,还是跟你提一嘴比较好。”   靠近叶扶琉身侧,低声说起早晨在魏家门外听到的动静。   “魏大和魏家表弟撕扯时,大喊说什么他家郎君‘退隐’,又说‘朝廷允诺不找寻’。怎么还牵扯到朝廷了?”   叶扶琉有些诧异,停步想了一回?,越想越笃定。   金盆洗手,可不就是退隐么。   北方聚啸山林的大山匪想要安然退隐,那可不是件容易事?。事?先得了朝廷允诺“不找寻”,再携巨资身家悄然退隐江南,魏家郎君不愧是做无本?生?意行当?的同行前辈,做事?稳妥!   “行了,此事?我心里有数,不要在外头提起。”叶扶琉郑重地叮嘱秦陇。   叮嘱完毕,人已经走到院墙边,她仰着头打招呼,“魏郎君还在啊。最近早上的日头也烈了,晒太?阳过久也不好。”   “病中不觉热。”魏桓简短地道。      始终远眺注视着长街的视线收回?来,“沈氏出门上马,看他的架势,短时不会再回?返。但此人有心纠缠于?你,今日走了,明日还会再来。”   “让他来。”叶扶琉满不在乎地走去廊下的木材堆积处,踢了踢几块散乱的薄木板,“不瞒你说,我叶家虽然人少,却也不是吃素的。”   她这?边的小动作,魏桓从高处看得清楚。   他想起不久前的某个寻常夏夜,隔壁叶家商船回?返,人和货物?往来不休,吵得他睡不着。他于?半夜无声无息地登楼望月,无意中发?现刚回?返的叶小娘子大半夜地站在隔壁庭院里,也是这?样踢了踢薄木板,吩咐叶家大管事?说:   地上现成?的坑,手边现成?的木板,把胡麻子装木板埋土坑里,留几个气孔,天亮了再挖出来……   难得的笑意从心底升腾,魏桓的眼睛里也显露出一丝不明显的笑意。“叶小娘子行商自有手段。”   今日他在木楼停留得久,日光照进木楼,映亮了苍白清俊的眉眼。魏桓缓缓起身的同时,开口询问叶扶琉道,“你家中木材可够?魏宅存有少许——”   说到半截的话语忽然一顿,肩头晃动几下,摇摇欲坠,魏大冲上去扶住了人。   魏大狂吼,“郎君撑住!”   叶扶琉还站在围墙边未走,吃惊地看在眼里,“这?是怎么了?”   魏大虎目含泪,搀扶着人坐回?座椅,“今日在楼上坐得久,晒日光的时辰比往常久了些。兴许是天气暑热,昨夜又没?歇好,人不舒坦……也有可能是误了喝药的时辰……叶小娘子,你带人尽快过来!郎君这?里需要人看顾,我去厨房寻今天份的煎药来!”   隔壁自己都说尽快,叶扶琉当?机立断,“我家梯子呢?架上墙,所有人翻过去。”   秦陇搬来两节长梯,熟练地搭在墙头,自己蹬蹬蹬翻了过去。   素秋拢起长裙,第二个翻了过去。   叶扶琉刚踩着梯子上去,想想少了个人,重新跳下来,冲边角里喊,“林郎中,你往哪儿跑呢。梯子在这?里。”   林郎中背着沉甸甸的大医箱,不肯上木梯,“我乃良民,过府诊治病人,为何要翻墙而入啊。明明魏家有门——”   “谁有空给?你开门?”叶扶琉撵鸭子似地把林郎中撵过去了。   一行人登上魏家木楼时,木楼四周卷起的竹帘都被放下了,遮蔽外头灼亮的日光。   已经六月中了。不比五月时早晚还有凉风,六月的江南天气连风都是热的,一大早地暑气升腾,叶扶琉只是翻个墙上楼的功夫,鼻尖上已经沁了汗。   “好热好热,木楼上怎么像个蒸笼似的。”叶扶琉拿衣袖扇风,连声地喊热,“这?么热的地方,你家郎君居然还能穿得严丝合缝的,坐在日头下面晒太?阳?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魏大拖来小榻,把缎面引枕全扔地上,露出下面的竹榻面,把主人安顿好,解开修长脖颈下扣紧的海青色衣襟,露出久不见?日光的苍白肌肤。   魏大忍着泪说,“我家主人自从生?病,手脚冰冷,夏日也会畏寒。只有日光照在身上,冰凉的手脚才会有些暖意,他不觉得天热……”   素秋寻来了上次的黑釉兔毫茶碗。魏家人少,置备的物?件也不成?套,只有一个壶,一个杯。叶扶琉倒了半杯冷茶,端过来小竹榻边坐下。   魏大试图喂水,但半昏迷中的人牙关咬紧,轻易灌不进去,还是旁边的林郎中从医箱里取出一根细长木篾,压在舌根处,喂进两口茶水。   “瞧见?了吗?” 叶扶琉冷不丁问,“口腔咽喉的溃破症状如何了?”   林郎中倒不是完全的不靠谱,心里记着症状。刚才借着喂茶的功夫已经望了诊,一眼看清楚时,额头的汗唰得下来了。   林郎中嘀嘀咕咕,“如此严重的溃破症状,我出诊多?年还是头次看见?。丹火攻心,丹毒严重,到底用了多?久的丹?哪种丹?再嘴硬不肯说,病人眼看着快不行了。”   魏大勃然大怒,抬手就要扇他, “你这?庸医!跟你说了我家郎君从不用丹——”   叶扶琉抬手一拦,“听他说完。”   林郎中眨巴眨巴小眼睛,泛出感动的光芒。叶家小娘子果然是难得的好人呐!   他这?回?望闻问切,更加笃定病情,底气来了。   “丹火燥热,中丹毒的病人体温过高,症状正是怕冷!三伏天盖被子,时常引发?中暑。魏家郎君的症状完全对应。”   “咽喉口腔溃破是体表症状,咽喉显露出溃破时,其实五脏六腑都已受损。丹火攻心,岂是说说而已,哼。”   “你家郎君的丹毒极为深重啊,至少三年不止,啧啧,可能连续服用四五年往上了,棘手得很。你这?家仆随身侍奉了郎君几年啊?在你随身侍奉之前,魏家郎君或许已用了多?年的丹药了。”林郎中往上翻了个白眼,“你家郎君不告知你,你又如何知晓。”   魏大哑了。   眼角通红,转头去看此刻安静卧在竹榻上的郎君。   良久才艰难道,“我确实并非时时刻刻跟随郎君。中间有几年不在身侧……当?真是极严重的丹毒?不是思虑过度,脾胃虚弱?不是炎热苦夏,导致咽喉口腔溃破?”   林郎中嗤笑,“寻常的苦夏,哪有这?么严重的溃破症状?你未见?到溃成?什么样了?”   魏大呐呐道,“郎君从不让我看。我不知……”   叶扶琉插嘴,“魏郎君这?两日的口腔溃破有所好转,不如之前苦痛了。”   魏大和林郎中齐齐瞪眼,“叶小娘子怎么看出来的?”   叶扶琉做了个握杯喝水的动作。   “你们没?注意么?他喝水多?了。之前饮水苦痛的时候,可没?见?他接连喝水。但今早上说话时,我见?他边说话边喝水,饮了半杯。”   “如此说来,溃破已经比之前好转了?”林郎中惊道,“这?症状可不轻,或许他服用的就是长生?金丹。之前清水也喝不下的症状,那是咽喉极度溃烂了。如今有所好转,或许是八分溃烂?”   叶扶琉听得一阵咽喉疼。   林郎中开始仔细地询问记录每日早晚吃食。   “嘶……还喝酒!不要命了?”   “不幸中的万幸,连饮了几日的绿豆汤,绿豆解毒,误打误撞减了几分丹毒。能喝是福,许多?病人受不了疼,宁治不好也不肯吃喝。每日多?多?的熬煮绿豆汤,多?多?的饮用,当?水喝。”   “入口少糖,少盐,少油,少荤腥。江家凉糕我知道!用许多?莲藕汁熬制,莲藕味甘性?寒,夏日清热凉血的好东西,可以每日吃用。冰饮子可以少少用些。”   “关键还是要尽快灭了病人身上的攻心丹火。”林郎中挽袖子落笔开药方,“不管什么丹,不能再吃了啊!对了,有几味解丹毒的药贵价得很,镇子上没?有,得去江宁城里寻……”   叶扶琉想也不想:“捡最贵的开。魏家有钱。”   “好嘞!”   木楼四处放下竹帘,挡住阳光的同时也挡住了风,短短写个方子的功夫,木楼上闷热不堪,秦陇和素秋热得受不了,两人把四周竹帘卷起半截,挡光的同时通风透气,又端来四五盆井水降温。   林郎中的药箱里有现成?的中暑应急药丸,费了不少功夫才让陷入半昏迷的郎君含服了一枚。   眼看着情况好转,林郎中叮嘱魏大用凉水擦拭手脸的动作不能停,自己洋洋洒洒开了整张纸的方子,写到兴起,随手拿起茶几上的青瓷猫儿盆,当?做镇纸压在方子上,咚地一声闷响。   叶扶琉眼皮子一跳,拢起猫儿盆就走。   价值五十金的上好宫廷瓷器,别被个不识货的棒槌给?磕坏了。   猫儿盆被清洗得干净,通身青色温润无芒,发?散着盈盈柔光。她把猫儿盆反过来查验底部,还好没?磕出个豁口。   等等,怎么有个刻字?   之前猫儿盆脏的看不清,如今洗净了,盆底刻痕才清楚显影在面前。明显不是新刻的,笔迹稚嫩,或许是上一代的小主人留下的记号。   是个没?有刻完的字。   左边木字旁,右上一横。   接着往下写,能写出的字可太?多?了。横,槽,杆,杠……?   叶扶琉琢磨了一通,索性?抛去脑后,找了处不容易磕碰的长案把猫儿盆安置好。   短短片刻功夫,鼻尖又渗出一层细密晶莹的汗。   木楼上闷热,人多?,还没?地方落脚。唯一的一把椅子被写方子的林郎中坐着。   叶扶琉热出满身满背的细汗,人也不讲究了,直接往竹榻边的扶手上坐,喃喃道,“我就说魏郎君身边缺东西,他非跟我说他不缺。瞧瞧,他这?儿缺的东西多?了去了。”   “缺什么?”   身边突然有人轻声接口。   声线沉哑而中气不足,绝不是魏大和秦陇,叶扶琉循声往下瞅,哟,榻上躺的病郎君醒了。   一个坐在竹榻扶手边,一个躺在竹榻上,从下往上地望女郎,怎么看都不是个规矩姿势,魏桓只睁眼瞬间,又重新闭了眼。   “郎君醒了!”魏大扑过来把人搀扶起身,又拿蒲扇在旁边一阵猛扇风。   “风小点风小点。”林郎中从角落里喊,“虽然中了暑,但病人觉得身上冷。”   魏大用湿布巾仔细擦洗郎君的脸和手,降低身体温度,蒲扇徐徐地扇风。叶扶琉塞了半杯温茶过去,起身走到长书案边,也拿帕子沾水擦拭自己的脸和手。   魏桓至今闭着眼,浓黑的眉湿漉漉地沾了水珠,手里握着叶扶琉塞过来的黑釉兔毫茶盏,衬得手背肤色极白。   然而,病中特有的羸弱易折的感觉,眼睛睁开的瞬间便消散了。   浓黑幽深的眸光缓缓扫过周围众人,盯了眼角落里的秃脑壳郎中,最后落在叶扶琉身上。他以眼神询问魏大,魏大低声告知刚才的情形。   叶家小娘子情急之下带着全家丁口过府救人,爬梯子翻过来的,动作贼快!对了,还带来上回?那位林郎中,倒不全然是庸医,或许可以试一试他的药方。   魏桓不置可否地听完,目光转向叶扶琉方向,问的还是那句:“缺什么?”   叶扶琉摇着衣袖猛扇风:“都热到中暑了,还问我缺什么。你这?木楼上缺个装冰块的冰鉴[1]啊,魏三郎君。”   魏桓:“不是缺椅子?”   哟!叶扶琉耳朵一动,精神头立刻来了。魏郎君不愧是山匪当?家的出身,讲道义!她今天帮了忙,人家投桃报李,主动送生?意上门了!   “椅子——当?然更缺了。”叶扶琉张口就来,“看看我们这?儿多?少个人,全站着。魏郎君,你这?木楼的摆设太?独了,桌椅茶几长案竹榻全是单张。好歹再添一把紫檀木椅子,凑个双。”   木楼太?过闷热,魏大过来搀扶主人下楼,“郎君,去书房罢,阴凉。仆去把今天份的药端来。”   “不急。”魏桓慢慢下楼,“药等下再喝。你先送百两金过去隔壁,和叶小娘子定两笔生?意。定做一个夏日用的冰鉴,一把木椅。”   百两足金,在哪里都是了不得的大生?意了,魏大惊得没?话,半晌才问,“郎君什么要求?我听叶小娘子自己提的,用紫檀木的料子凑一对檀木椅。冰鉴的木料要不要也用紫檀木?式样上……”   “没?要求。”魏桓淡淡道,“百两金先送去。只要隔壁送来一个冰鉴,一把木椅,交易就算达成?。”   魏大哑口无言,脑袋里突然灵光闪过,终于?反应过来。好家伙,这?是做生?意么?这?分明是接着做生?意的幌子送钱哪!   魏家自己的钱,魏家主人爱往哪里送,便往哪里送。   魏大哑口无声地扶着郎君下了木楼。   接近晌午了,户外日光灼烈,木梯声响不断,楼上几人陆陆续续下楼。   一阵响亮的拍门声就在这?时从前院传入众人耳朵。   “魏家有没?有人在!我家主人自江宁府远道而来,这?次带了拜帖礼单登门,两位江宁府名医就在门外,诚意求见?魏三郎君!”   “开门,开门!”   叶扶琉小声和素秋嘀咕,“魏家表弟又来了?一天登门仨回?,来得可够勤快的。”   素秋有顾虑,“不认识的外男,咱们要不要避让片刻,等魏家把人迎进来了再走?”   叶扶琉:“魏家会把这?位表弟迎进来?”   是个好问题。两人出门的脚步放慢,看魏家主仆的动静。   魏大天亮时才挥舞木棒把人赶走,记忆犹新,恼火道,“又是他们。清晨害得郎君不得安睡,他们还有脸再来!郎君去书房坐,我去把他们赶走。”   魏桓自然也听到了喊门声。   清晨才挨了一顿乱棒,午后又卷土重来。他从未见?过祁家这?位世?子表弟,但在京城时依稀听过几句,信国公?老来得子,宠溺得很,祁世?子在江宁城里行事?张扬,不像是忍气吞声的性?情。   从未见?面的陌路表亲,情谊自然是半点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谁授意他来?   “既然带了拜帖登门,远来是客。”魏桓吩咐下去,“你先送叶小娘子出去。叫门外几人等着。若他们肯守规矩,放进来无妨。”   “是。”   ——   叶扶琉跟在魏大身后,溜溜达达往外走,边走边闲聊,“你们家似乎不怎么待见?门外这?位表弟啊。”   魏大哼了声,“说是表兄弟,多?年不来往了。自从老夫人过世?,我家郎君和江宁府祁氏井水不犯河水,谁知道这?次祁家人突然登门,打的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原来贵表弟姓齐。”叶扶琉点点头,“江宁府齐氏……”   等等。这?五个字从舌尖转了一圈,怎么觉得有点怪。   江宁府齐氏。   江宁府……祁氏??   江南繁华,江宁府城容纳人口数十万,叶扶琉觉得不至于?那么巧。她谨慎地多?问了一句。   “贵宅表弟的齐,可是战国七雄,‘燕赵楚齐’的那个齐?”   魏大摇头:“不是齐整的齐。是祁连山的那个祁。”   叶扶琉脚下瞬间一个急停。祁姓可不多?见?。   “该不会是——江宁四大姓的那个祁?”   “哎,叶小娘子知道?”魏大诧异起来,想想又觉得不奇怪。生?意人消息灵通,江宁府祁氏是江南地界出名的高门大户,说不定祁氏和叶小娘子做过绢帛生?意呢。   “正是江宁四大姓之一的那个祁。”   已经走到了前院,前方绕过影壁就是大门,叶扶琉不肯往前走了。   江宁四大姓,说得是江宁府四户出名的勋贵门第。江宁四大姓之一的‘祁’,可不正是信国公?府的那个祁?   信国公?府里姓祁的可不少,嫡出庶出的郎君加起来十来个,谁知门外杵着的是哪根葱。   她换个法子从魏大嘴里套话。   “不瞒你说,叶家和江宁祁氏做过生?意,认得几位祁家子弟。门外喊门的那位贵表弟,不知是祁家哪位郎君,我认识不认识。”   门外的拍门声急促,正主儿忍耐不住,开始亲自喊门了。   “江宁府祁棠,登门拜访!”   少年郎的高喊声里带着明晃晃的委屈和愤怒,“这?回?是白日登门,正经带了拜帖,拉来重礼,江宁府请来的两位名医就在门外。祁棠诚心诚意求见?魏三表兄,为何魏家还是闭门不见??”   “祁棠请见?魏三表兄。”   “魏家有人在吗!”   “外头这?位是祁氏的长房嫡子,不插手族中庶务,叶小娘子做布帛生?意应该不会见?过他。”   魏大匆匆解释罢,拉开了门,抱胸对外道, “别喊了。莫吵着郎君清净。”   魏家大门打开的前一瞬间,叶扶琉听清楚访客名姓来历,掉头就往魏家后院走。   江宁四大姓,祁氏的长房嫡子,祁棠。   ——不就是被她拆光宅子、气成?了大河豚的祁世?子吗。   魏家大门打开的同个瞬间,林郎中看清楚门外锦袍少年郎的脸,倒抽一口凉气,掉头也往魏家后院奔。   叶扶琉本?来走得飞快,见?林郎中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拔腿狂奔,脚步反而慢下来了。“林郎中你跑什么?”   林郎中颤声道,“我和外头那个有仇!他、他无缘无故当?街暴打我,我见?不得他!”   “哦!”叶扶琉恍然,清澈透亮的圆眼乌溜溜转了一圈。   那边林郎中也觉得纳闷,“叶小娘子你、你又跑什么?”   叶扶琉语重心长:“我啊,和外头那位倒是素未谋面、无冤无仇。但我心肠软,见?不得你挨打啊,林郎中!我送你去后院躲一躲。”   林郎中感动地热泪盈眶,“叶小娘子果然是好人呐!”   两人拔脚飞奔,瞬间消失在内院门后。   “娘子去哪里?”“主家?”素秋和秦陇懵了一瞬,转过身来追。   魏大那边开门准备送客,一回?头,也懵了。   身后四个大活人呢,怎么开个门的功夫,都没?影了! 第22章   魏桓推开书房的门。   书房开阔幽静, 门外两?列松柏林荫道,窗外栽种细竹,摇曳枝叶将夏日阳光尽数遮挡。   接近书房时, 耳边的蝉鸣声再也听不见了。   自从两?年前症状显现,他渐渐地失了躯体的温热感觉,夏天不觉得热, 终日手脚冰凉。六月晴热天里, 在木楼中了暑也只觉得气闷,他依旧不觉得热。   如今迈进书房, 一股寒凉气扑面而?来,聚集在身上?的热气散了个干净, 六月天里彻骨地冷。   表面上?却没显露什么。魏桓缓步进了屋,坐在靠窗的座椅上?, 自己?抬手倒了杯茶。   茶水是清晨起身时泡的, 早放冷了。   墙角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两?三?只大小黑鼠探头探脑,魏桓了然?瞥过空荡荡的桌面。   往常这个时辰, 魏大总要熬煮一碗汤药奉来书房, 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偏方, 随汤药总要送些蜜饯子。他既然?尝不出汤药的苦, 自然?也品不出蜜饯的甜。送来的蜜饯最?后都便宜了黑鼠一家?。   今早忙乱得忘了汤药,当然?就没有蜜饯。被投喂惯了的黑鼠一家?子循着老习惯出了洞,小鼠叼着母鼠尾巴,一连串窸窸窣窣地窜过桌底。   然?而?今日魏家?事多,黑鼠一家?子注定?要走空。   书房外的庭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似曾相?识的年轻男子嗓音抱怨,“主家?你怎么回事?正门又没坏, 魏大都把我们送出去?了,你不声不响转回来作甚!”   素秋的嗓音压低道,“大管事声音放小些!魏家?郎君应该在书房里歇着。当心被他听见了。”   魏桓:“……”   他把虚掩的窗棂推开几分。   视野里出现了齐齐整整叶家?三?丁口,外加临时凑数的林郎中。林郎中惊慌失措,秦大管事满脸困惑,素秋娘子咬唇不安,为首的叶扶琉气定?神闲,不声不响闯了邻家?后院,倒像在自家?后花园闲逛。   她的目标明确,从垂花门进来后院,脚步压根不停顿,笔直往院墙方向而?去?。   隔壁叶家?的梯子架在墙头,这边魏家?墙下放着个两?尺高的圆石墩。   叶家?三?人?站在墙边低声嘀咕了好一阵。   书房这边听得模糊,魏桓依稀听到叶扶琉劝说秦陇和素秋两?个不必跟着她,两?人?还是走正门出去?。   至于她自己?,不知出了什么意外,总之叶小娘子看起来坚决不肯走正门,定?要领着林郎中翻墙过院,林郎中满脸感?激涕零。   另外两?个拗不过她,果然?还是原路出去?。   只剩下叶扶琉一个,站在墙边拢起裙边,轻盈地跳上?了石墩子,又跳下来。   石墩子高不到两?尺,院墙高有八尺,中间差了六尺高度,叶小娘子的个头玲珑,瞧着像只有六尺出头。   她从隔壁踩梯子翻过来方便,从魏家?院墙这边踩石墩子翻回去?,可不大方便了。   林郎中五短身材,不比叶扶琉高多少,背个大药箱,瞧着也不大方便。   魏桓没做声,安静地坐在窗边,眼看着叶扶琉熟练地搬了个石墩子过去?,腰鼓形状的两?个石墩叠在一处,石墩子中间宽而?厚,下方圆小,叠在一处不稳当,她压根不知道害怕似地,就这么往上?踩。   两?个石墩子叠高接近四尺,院墙八尺,叶扶琉瞧着差不多了,招呼林郎中,“看到对面墙头架的梯子了么?踩着石墩往叶家?墙头翻。翻过去?你就躲过今天的一顿打了。”   林郎中哽咽着道谢,“叶小娘子是世上?难得的好人?呐。今天为了救我,你可费心了。”   叶扶琉:“快翻。”这厮再啰嗦,门外的祁世子要进来了!   林郎中背着大药箱往石墩子上?踩。   没站稳,摔了个大马趴。   起来把药箱放地上?,继续踩石墩子,又摔了个大马趴。   叶扶琉拢起裙摆,脚尖点?着两?个石墩子踩上?高处,抬手摸了摸墙瓦,轻盈地攀上?墙头又跳下来,示意林郎中跟自己?学。   林郎中表示学会了,摩拳擦掌往上?爬,又摔了个大马趴。   ……   时辰缓缓流逝,门外的祁世子随时会被魏大领进内院,隔着墙听到了素秋和秦陇的说话声——他们俩从大门绕一圈出去?,已经回了叶家?,墙这边的林郎中还在踩石墩子。   叶扶琉气笑了。她从没遇到过林郎中这种扶不上?墙的猪队友,花了半刻钟翻不过区区八尺高的一道墙。   她本来筹划得绝妙,借着护送林郎中的名义?回魏家?后院,把林郎中送过墙去?,她跟在后头,两?人?轻轻松松翻回叶家?,压根不会和祁世子撞上?。   现在可好,林郎中死活翻不过去?,她是把人?扔过去?墙头呢,还是扔在魏家?呢?   前者会让人?把她当成山匪,选后者,她花了不少功夫竖起的“热心良善好邻居”的形象要毁了啊。   林郎中人?给摔傻了,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宁愿挨顿揍也不肯再翻墙,叶扶琉坐在石墩子高处叹息,   “棒槌啊。”   远处响起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叶扶琉坐得高,视线越过两?进院子的长?廊,眼看着魏大敞开了正门,把祁世子一行人?放进魏家?,直奔后院而?来。   虚掩的的窗棂就在这时从屋里推开,吱呀一声转轴响,在静谧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响亮。   “叶小娘子。”   叶扶琉被耳边突然?响起的招呼声给惊到了。身子一晃,身下坐着的两?个叠石墩也跟着晃了晃。   魏桓瞳孔微微收缩。   好在叶扶琉反应奇快,柔韧的腰肢瞬间侧发力,稳稳地坐在石墩子高处,循声看了眼书房方向。   窗棂无声息地推开到最?大,显出窗边侧坐的瘦削身形。   魏家?主人?黑沉的眸子直视过来,之前未被察觉时,不知坐窗边盯看了多久。   叶扶琉瞬间拢裙轻盈跳下地,拍拍浮灰,若无其事打招呼,“魏三?郎君,你在呀。”   魏桓: “一直都在。”   “呵呵,是么。”叶扶琉顺着书房窗户的方向,往院墙石墩的方向飞快瞄一眼,心里估摸着,该不会从头到尾被人?看在眼里?   这就尴尬了。   当然?,她是一个字不会解释的。   世道真是奇妙。远在江宁府的信国公?府祁氏和小镇子上?深居简出的前山匪头子魏家?居然?是表亲。但转念一想,或许就是因为这份表亲血脉,前大山匪才能顺利地归隐江南也说不定?。   不论内情如何,总之,祁家?那位世子正被魏大领进内院,马上?就要撞在一处。   林郎中死活翻不过墙,她自己?和林郎中留在魏家?,又不能当着魏家?郎君的面东躲西藏,肯定?得和祁世子打个照面。   叶扶琉不紧不慢往书房窗边走,短短几步被她走出了七步成诗的气势,对上?魏桓隐含询问的眸光,轻轻巧巧把话题往旁边扯,   “看魏郎君手边空空,今天的药还未喝吗?”   魏桓未得到想要的答案,却也不当面直问,只简短应道,“喝药无甚大用,抚慰而?已。”   两?句对话间,叶扶琉已经走到窗边,耳边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隐约交谈,魏大领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在垂花门外,随时都会进来后院。   叶扶琉隔着敞开的雕花直棂窗,温声缓语地和魏桓商量。   “突然?想起,魏郎君之前的药方还未给林郎中看过,新旧方子药性相?冲可不好。不知旧药方收于何处,可否给林郎中过眼?”   她刻意岔开话题,魏桓居然?也并未问起她为何招呼着林郎中翻墙,更不问她为何没头没尾地提起药方,而?是接着她的话头道,“方子收在书房的三?斗柜里。”   叶扶琉回头招呼林郎中,“进屋。三?斗柜那边坐。”   林郎中原地躺着不肯起身。“门外那霸王昨夜打完了我还不罢休,放话说‘以后见一次打一次’。我进屋就挨打,还看什么旧方子啊,我就在这儿躺着。”   叶扶琉:“屋里有魏家?郎君,你不见得挨打。躺在外头院子地上?,你肯定?得挨打。”   林郎中原本死鱼般躺平在地上?,听了叶扶琉的招呼,瞬间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冲进屋里。      魏大这时已经踏进垂花门,领着祁棠和众豪奴往内院走来。   叶扶琉转身又和魏桓隔窗商量,“刚才因为林郎中的事耽搁了时辰,和素秋他们走散了。我孤身出你魏家?的门,被邻居看到不好……要不,我还是翻墙直接回家?去??”   魏桓深深地看她一眼,抬手往屋檐下角落指去?。   “叠石墩危险。魏家?有长?木梯。”   叶扶琉从墙头轻盈掠过时,祁棠正好从垂花门外走进内院。抄手游廊转了个弯儿,他纳闷地停步望向墙头,   “我眼花了?怎么刚才似乎有个人?翻过去?了?”   身边几个豪奴四处张望,“没有。”“不见有人?。”“兴许是有只燕子飞过去?了?”   “我似乎瞧见点?石榴红。”祁棠想不通,“什么品种的燕子尾巴是石榴红色的?”   魏大面无表情看了眼墙边新架起的木梯。   周围无旁人?,魏大用起官场称呼,抱胸道,“世子眼睛不大好?这毛病得治。”   一句话可正正踩着了马蜂窝。   因为金屋藏娇的美人?拆了金屋跑路这桩大笑话,祁棠在江宁城里时,不知被狐朋狗友们打趣了多少回。都笑说他眼光不行,那美人?指不定?是哪个仇家?重金请来羞辱祁家?的,他怎么没早看出来呢。   在江宁城里人?人?说他眼睛不好,来了小小的五口镇,还有人?说他眼睛不好!   祁棠恼火万分。   “本世子眼睛好得很。”祁棠也抱胸冷冷道,“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个石榴红色尾巴的燕子飞过墙去?了。” 第23章   祁棠虽然恼火, 脑子还算清醒。好容易进得魏家的?门,走在表兄的?内院里,他忍着气把话扯开。   “这院子怎么冷冷清清的?连个花儿都没?有。”   他走过寂静冷清的院子, 左顾右盼,“我听说表兄离开京城后,身边只留了你?和魏二两个?你?在魏家看门, 魏二人呢?怎么至今不见?”   魏大?漠然抱胸道, “世子登门拜访郎君,当遵守做客的规矩。魏二在何处, 关世子什么事?”   祁棠忍耐多时的?火气爆发?了。他忿然停步怒斥,“魏大?, 你?如今没?官职了!魏氏家仆出身,还当自己是将军呢?和本世子说话客气点!”   旁边几个豪奴清晨挨了一顿好?打, 也纷纷喧嚷起来。   “身为家仆就要守好?本分?!”   “我家世子和你?身份天壤之别, 你?好?大?胆子,昨夜拿木棒追打世子, 我等还未和你?追究!”   “我们江宁信国公府祁氏可是江南头?等的?望族, 岂是你?魏家——哎哟哟!”   嚷得最为嚣张的?一名豪奴正指着鼻子叫骂, 突然被魏大?劈手抓住腰带, 直接发?力举起,百多斤一个壮汉竟被拎小鸡似地举过头?顶,原地转了两圈,砰地扔出三丈外,口吐白?沫,昏了。   “你?们算什么东西, 也配把魏家两个字挂在嘴边?某上?阵杀敌的?时候,像你?们这种怂货一手一个, 直接撕开了。”魏大?轻蔑地扫过面前几张发?白?的?脸,几名豪奴跌跌撞撞地后退。   祁棠被魏大?的?凶悍镇住,心生怯意,但他背后站着国公府,强忍着不肯后退。   他在江南温柔乡长大?,从?未见过魏家这位京城长大?的?表兄。京城传来的?消息褒贬不一,魏桓在朝中?的?声名毁誉参半。他听闻这位魏三表兄很是煊赫了一阵,后来突然以养病的?名义卸下所有朝堂职务,身边只带两位忠仆,近乎孤身回返江南隐居,难免生了轻视之心。   直到此刻,眼前这位魏家的?看门家仆魏大?,突然和身边狐朋狗友们私下议论过的?、只言片语带过的?文字生平对应上?了。   “魏大?有,自称魏大?。魏氏家仆出身,刚猛无匹。于千军中?斩敌将首,血披满身,无人敢近。以讨逆战功封长奉将军。”   七八名豪奴见识了同伴的?惨状,各个倒吸凉气,你?搡我、我搡你?地往后退,仿佛海水退潮后涌,祁棠突然发?现自己独个儿顶在前头?了。   祁棠:“……”   输人不输阵,他强撑门面道:“长奉将军……果然威武。来人,把那个不顶用的?怂货拖出去。今日我带了两名江宁府的?名医,登门探望魏三表兄的?病症,别闹出人命,别吵着表兄。”   魏大?这时才想起郎君或许被惊扰了,露出懊恼神色。   他三步并做两步奔去书房外,小心翼翼敲门,“郎君在屋内可好??外头?有些?吵闹……”   门里响起几声低低的?咳嗽。魏桓隔门道,“不必见了。赶出去。”   祁棠:?人都进内院还被赶出去?   祁棠急忙捧出拜帖高喊,“三表兄,我奉家父之命前来探望,带来两车名贵药材,两位江宁府的?名医。家父亲笔书信在此——”   “全赶出去。”   “是。”   ——   清朗夏日里,魏家门外一阵大?喊喧闹,鬼哭狼嚎。周围几家邻居都开了门看热闹。   素秋忍笑关门回来,“娘子,魏家表弟又被赶出去了。灰头?土脸的?,好?生狼狈。”   叶扶琉坐在阴凉处挑拣木料,头?也不抬问,“人气走了?发?狠话再也不回来了?”   “人气得跟个河豚似的?,在门外发?狠话道,‘今日惊扰了表兄,过两日再来拜访!’我看他还得来。”   叶扶琉叹了口气,很是失望。“他还来啊。”   远在江宁城的?祁世子居然和邻居魏家是表亲,时不时地来魏家堵个门,她岂不是以后出门都得注意着?埋在后院那两百来块汉砖还得找新路子出货。   沈璃那边情况不对,汉砖的?大?生意多半要黄。往好?里说,加紧再找个买家。往坏里说,得防备着沈璃倒打一耙。   她想了一回,起身把前院顶着暑天兢兢业业干活儿的?木匠师徒招呼过来。   “你?们看看这堆散料子。”她踢了踢阴凉处摆放了几十?根长短木料和几块雕花木板,“里面有几块厚重的?鸡翅木料,挑出来打磨上?漆;再挑些?质量好?的?短木料做中?间?隔板,看看能不能尽快打一只冰鉴出来。”   木匠不觉得奇怪。六月大?热天了,有钱人家里家家户户都要在屋里摆冰鉴哩。   “东家要打多大?的?冰鉴?”   “紧着木板尺寸做,能打多大?的?冰鉴就做多大?。屋子大?,放冰越多越好?。”   “好?嘞。”   木匠师徒忙活着在散了满地的?料子里搜罗鸡翅木板。   叶扶琉坐在廊下阴凉处扇着团扇,木匠把几块鸡翅木厚板挑拣出来,拣最大?的?几块板四面竖起,比划出一个木箱形状,“主家,最多能拼出这么大?个冰鉴。”   又挑出一块雕花紫檀木板,“主家看,这块紫檀木稀罕,做箱盖正好?。”      “行。你?们照着这个尺寸做。”叶扶琉很满意,慢悠悠地掏出一块豁口金饼,拿小剪子又绞下一小块。   “对了,我家地方大?院子多,冰鉴需要多做几个。从?这堆木料里挑能用的?,再打一两个冰鉴,行不行?”   只要主家肯出钱,木匠肯定行。   当场应诺加急赶工,三天之内出活计。   叶扶琉放下心,起身伸这懒腰往屋里走,“天天从?早到晚的?都在折腾什么事,困了。”   走到半路时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忘了点什么。忘了什么呢?重要的?大?事一件都没?忘,安排得井井有条的?。   反正忘了的?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她午后困倦得厉害,掩口打了个呵欠,拉下纱帐歇午觉。   ——   与此同时,隔壁魏家。   魏桓端起今天份的?汤药,往书房角落里瞥一眼。   三斗柜背后,林郎中?靠墙躲在阴影里,手里抓个旧方子,和脚边的?黑鼠一家大?眼瞪小眼。半晌,小心翼翼探出一颗锃亮的?脑袋,往门外查看。   魏桓抿了口药汁,坐看他探头?探脑。这厮不知怎么了,分?明是个话多的?,在他面前却仿佛被人下了封口令,忍着一个字不说。   魏大?这时才注意到书房里多了个人。   “林郎中?!你?怎么还没?走?”   林郎中?对着魏大?,像是揭开盖子的?葫芦——生了嘴了,这才开口说话道,“我和贵家表弟结了仇,见不得贵家表弟。他是否仍然堵在门外啊。”   “早走了。”魏大?把人往门外赶,“方子留下,我们自会抓药。莫要耽误了我家郎君休息。”   林郎中?在魏家大?门边探头?探脑,看到外头?确实空空荡荡了,胆气突然一壮,回身把新开的?药方连同手里捏的?旧方子塞给魏大?。   “照我的?方子抓药,再不要吃旧方子的?药了!回去看看你?家郎君那碗药喝完了没?有?没?喝完赶紧倒了。”   魏大?心里一沉,“怎么说?旧方子有问题?”   “你?们从?哪里寻来的?庸医。” 林郎中?连连摇头?,“分?明是丹火攻心的?热毒症状,却按照脾虚胃弱的?温补症状开药,越补越虚,庸医害人不浅呐。”   “此话当真?!”魏大?厉声喝道。   林郎中?被吼得一个激灵,闪电般捂住钱袋子,讪讪道,“魏家和叶家出了两份诊金,我当然要尽力给魏郎君看诊,每个字都真?,真?的?不能再真?——”   话音未落,魏大?砰地关了门,转头?就往后院赶。   林郎中?被关在门外,抬手咚咚地拍门,“哎我药箱!我药箱丢里头?了! ”   喊了半晌无人应答,身后有个声音幽幽地道,“别喊了,林大?郎。丢个药箱算甚?你?若以后还想在江南两浙悬壶行医的?话,听我一句劝,离这魏家远些?。”   林郎中?一回头?,意外在魏家门外碰见另外两名认识的?郎中?。徐郎中?,吴郎中?,都是江南颇有名气的?名医,平日住在江宁城里,惯常给大?户人家治病,轻易不去外地看诊。   “你?们两个……跟着魏家表弟来的??”   徐郎中?扯扯嘴唇,“什么魏家表弟,人家是堂堂信国公府世子。祁世子让我们来,我们还能不来?”   吴郎中?叹气,“祁世子生气走了,把我们弟兄俩扔这儿,都没?地歇脚去。”   徐郎中?过来搭林郎中?的?肩膀,“林大?郎是五口镇本地人?领我们回家吃住一宿,老哥给你?通个气,为什么要你?离魏家远点。”   ——   这两天热得有点厉害,叶扶琉夜里睡不大?好?,午睡睡了整个时辰,起身时日头?都往西斜了。   她踩着斜阳去后院,绕着新开的?鹅卵石小径走两圈,顺道数了数两边的?石砖角儿,两百三十?块,一块不少,又去前院盯了会儿木匠活计。鸡翅木板内外打磨干净,正在仔细地打磨那块紫檀木板的?雕花。   “可惜了好?料子啊。”木匠惋惜得不行,“这么大?一块紫檀木板,像是硬生生沤在水洼里,边角给泡烂了一大?块。主家瞧瞧,必须得动?刨子,刨下去整层烂皮,再镶四角银边才好?用。原本的?雕花多精细?可惜留不住了。”   叶扶琉凑过去仔细打量,“我看这块被水沤烂的?边角……瞧着像是积水泡烂的?。四周雕花,中?间?镂空,这块紫檀木会不会原本就是个冰鉴的?盖子?原主人……咳,我是说我家祖上?当年走得匆忙,冰没?取走,搁在冰鉴里头?化了,沤烂了边角?”   木匠比划了半天,“有可能。或许是冰鉴翻倒,沤烂了紫檀顶盖板的?雕花。但这堆木料太杂了,小的?怎么看都感觉不像是单个冰鉴,像是好?几个冰鉴劈开拆散了,零碎木料拢在一处。”   荒宅么,木板被人劈开拿走都是寻常事。叶扶琉不计较那么多,“好?料子能用多少用多少。至少精心打制一个鸡翅木的?大?冰鉴出来,能打出两个最好?。沤烂的?紫檀雕花——先拿刨子刨平,这两天我给你?画个图样,你?们雕上?去。”   “好?嘞!”   前后转悠一圈,送走木匠,关了门,天色黑下去,暮色浓重。   花了五两金仿制的?一对红木升降木灯座已经赶工完成,如今就搁在院子里,素秋把灯油添足,依次点亮。   叶扶琉捣鼓了一通,满意地说,“虽然铜灯做得不如原本那个精巧,但也能调节灯光和高度。很不错了。”   素秋朝院墙对面努嘴,“娘子看,魏家的?灯也点亮了。”   隔着两堵院墙,两边都亮起明黄色的?灯光,各自映亮暮色中?的?庭院。   叶扶琉隔着墙问,“魏三郎君,你?在院子里呢?身子可好?些?了,晚食用了没?有?”   隔墙果然响起魏桓的?声音, “好?些?了。正在用羹,清淡爽口。”   叶扶琉愉悦地弯了弯眼睛。别看魏郎君话少,有问必答,听得爽快。   她关切地问,“你?那边梯子怎么还架着?当心半夜招贼,你?们不知那些?入室偷盗的?蟊贼翻墙有多利索。赶紧让魏大?把梯子收起来。”   魏桓在庭院里坐下,无声地微微一笑。   寻常的?几句防贼入户的?关心话,从?隔壁叶小娘子嘴里说出来格外难得,显然是真?关心了。   浅淡笑意显露眼底,就连眉宇间?惯常的?萧索郁色也淡去了几分?。   “梯子就放着。”   魏桓抿了口软滑的?蛋羹, “以后若再劳烦贵家,两边都有木梯方便些?。”   叶扶琉想想,“也行,就放着吧。你?家人少,如果出什么急事,隔墙喊一嗓子,我们直接翻过去比较快。”   魏桓缓声道了谢,放下蛋羹,饮了口绿豆汤。   两人生出无声的?默契,隔墙随意地闲谈几句,谁也没?有提起早上?叶扶琉放着大?门不走,直奔后院、翻墙回家的?事。   魏桓心里思索,“她和祁棠认识?像是有什么过节,避而不见。”   叶扶琉心里赞叹,“不愧是山匪当家的?出身。稳若磐石,沉得住气。” 第24章   沈璃这两天心情很不好。   拜访叶家, 铩羽而归。他既不见叶扶琉在生意上对他有丝毫退让,又不能说动叶扶琉跟随他出镇子,把人领回家做夫人的路子越来见不着出口。   老老实实完成交易, 领着沈家商队出镇子?那他耽搁这么久时日,花费这?么多心思,岂不是肉包子打狗, 有去?无回。   五口镇耽搁多日, 还被卢知县盯上门来,敲走一大笔。   ——亏本生意呐!   他命人暗中?盯着叶家的动静, 越听越觉得蹊跷。   叶扶琉是什么性子,闲不住的性子。南北闯荡的行商小娘子, 三五天不见面,没准她已经出门转悠了几百里, 带了几桩生意回来。      最近她竟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叶家门都不怎么开,倒像是正?经闺秀似的, 每天固定出入叶家的, 除了赶工的木匠, 就是隔壁的魏大, 早晚固定来叶家拿早食飧食。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璃越想越觉得,叶家小娘子八成就好病弱美男子这?一口,邻居那?位病歪歪的魏郎君对了她的胃口,哄得她家门都不出,生意也搁下了。   两?百三十两?金的汉砖大生意没谈妥交割,沈璃故意晾着叶扶琉, 三天没登门,叶家居然也不来人找他。两?边约定的五天期限, 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了期。   沈璃认识叶扶琉两?年了,不是没见过她翻脸的样?子。这?小娘子打定主意和?人绝交,不是结仇,而是把人忘了。不管之前的交情深浅,曾经如何地谈笑甚欢,一律抹得一干二净,从此见面是陌路人。   想到这?里,沈璃心里发紧,隐约感觉出不妙。   但没等他有空细想叶家小娘子的反常,外?头通报,县衙那?边又有人来找沈大当?家。   卢知县麾下的幕僚三天来寻了他两?趟,这?回带来县尊手书,声声句句都是敲打暗示。   沈家承诺了要捐钱,钱呐?   江县今年的赋税征收吃紧,沈家身为江南第?一号招牌的大行商,等着你?带头募捐呐!   卢知县已经亲自登门拜访,给足了诚意。沈家承诺的捐银再不见踪影的话,知县大人就要挨个发请帖,把本地大小行商都招去?衙门吃酒了。到时候是敬酒还?是罚酒,难说喽。   沈璃攥着卢知县的手书,唇边挂起客气斯文的笑,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   叶扶琉对他不客气,就莫要怪他使手段。募捐之事已成定局,略用些手段,索性借着官府的势去?压叶家。   事办得好的话,说不定既能把两?百三十金的大生意做成了,又能把叶小娘子顺顺当?当?带回家去?做夫人。   沈璃笑问知县幕僚,“沈家带头募捐之后,江县地界的大小行商,是不是要依次募捐?”   幕僚笑呵呵捋须答:“那?是自然的。沈家带头募捐,为乡里表率。大小行商的捐银数额,知县大人会亲笔誊写,张榜公布于县衙门外?。”   沈璃:“呵呵,张榜公布于众啊,乡郡少见的荣光盛事。沈某有个提议,关于募捐的数目。”   “请说。”   “沈家小富不敢忘家国,多捐些银两?绢匹给县里是应当?的。但是若不小心捐得过度了,下面大小行商为了颜面,搜刮家底勉强凑数,为了一场募捐盛事,反而导致商家倾家荡产、商铺关门的惨事,岂不是违背了募捐本意?”   “因此,沈家带头募捐的数目,需得和?本地大小行商斟酌斟酌,协商一致才好。沈家加一等多捐,大商家正?常捐,小商家减一等捐。皆大欢喜,以后也可以作为行商募捐规范,岂不是最好?”   幕僚拍案叫绝,“沈大当?家见多识广,提议极妥当?!”   “沈家可以代?发请帖,邀本地大小商家聚在一处吃席商议。”沈璃客客气气问,“吃席的地方,可需要安排在县衙门里?”   “不必不必,沈大当?家自行寻地点吃席商议。各家商议好了,再写书上报知县大人便是。”   “如此甚好。”   送走了知县幕僚,沈璃吩咐亲信拿进来一整摞几十份请帖。打开头一份空白请帖,眯着眼提笔写下:   “江县五口镇叶家,叶扶琉亲启。”   “沈某不才,应卢知县之请,代?而邀约本地大小行商,共商募捐大计。酒楼嘈杂不堪议事,叶家大宅清净地阔,正?可聚众而商议之。叶小娘子无需筹办吃席,沈家自筹办席面送去?。”   上回登门,叶扶琉跟他说,两?百多块汉砖托邻居帮忙,早运出叶家了云云,他一个字都不信。   这?等罕见的值钱贵货,以叶扶琉的性子,肯定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肯定还?在叶家。   来路不正?的两?百三十块汉砖,只要还?在叶家,就是递到他手里的把柄。   借着一场商议的由头,他要堂堂正?正?地进叶家的门,借着多年经验,把汉砖的隐匿处翻找出来,再给她一点小小的敲打和?暗示。   ——   叶扶琉人在家中?坐,莫名其?妙收到了沈家的请帖。   叶家莫名其?妙成了一场聚众吃席的举办地。   傍晚才接到沈家的帖子,本地十几二十家大小行商齐聚登门,时间就定在第?二日。   叶扶琉把装帧精美的请帖打开,来回读了两?遍,粉色的指甲压在落款“沈”字上。   “沈大当?家是下定主意要阴我了。不打商量就征用了叶家的宅子办席面。头天傍晚下请帖,第?二天客人上门。他还?真是不做人啊。”   秦陇沉着脸色,“明日我叶家就闭门谢客,他又能怎的!”   叶扶琉把请帖拿给他看。   “看看那?句“应卢知县之请”,拿卢知县压我呢。我一个本地户籍的良民,当?然要响应县尊的倡议,开门商议,踊跃募捐。”   素秋原本愁眉不展,看到请帖最后那?句“沈家自筹办席面送去?”,松了口气。   “姓沈的总算还?剩下最后一点良心。叶家就我们几口人,如何能应付几十人众的宴席?厨房还?要准备我们自己和?隔壁魏郎君的吃食呢。”   叶扶琉打定主意,把请帖扔去?边角。   “我们只提供地方。明天把门敞开,等各家行商的当?家上门来了,从落座的桌椅到桌上摆盘的清茶瓜果,一律沈家出,缺了什么找沈家要。厨房平日怎么准备吃食的,明天还?是同样?准备。平日里我们怎么过日子,明天还?是一样?过。”   素秋还?有些担忧,“明天几十家大小行商当?家的上门,都是男子罢?我们家人又少。万一有那?不怀好意的,借着登门吃席的机会,窥探后面内宅,娘子,我们要不要找镇子上相熟的健壮妇人娘子们,雇她们一日的短工?”   叶扶琉赞成:“多许些工钱。”   一锤定音,明天的安排就这?么定了下来。   前院赶工的木匠擦着汗过来禀事,“主家,大冰鉴打好了两?个。主家过去?看看成不成。”   叶扶琉立刻起身,“辛苦你?们,时机正?好。”   三尺方、两?尺宽、三尺高的大冰鉴,一个选用名贵鸡翅木,另一个用厚实榉木,连夜赶工抛光,重现旧日光彩。   其?中?鸡翅木的大冰鉴,顶盖用了名贵的紫檀全雕花木板,中?央几处大镂空,是典型的冰鉴板盖。夏日冰鉴里盛放的冰块融化,凉气可以透过木盖,丝丝缕缕地从镂空处融入室内。   “东家看这?里。”木匠打开冰鉴下方的暗门,“按照东家的要求做好的,看看如何?”   “不错。”叶扶琉查验一番,稀罕地抚摸着紫檀木雕花,“精巧又实用。”   整幅松鹤延年图案的精美雕花,左边的松树图案雕刻精细,新上了一层清漆,松针簇簇,连带着松果叶清晰可见。   树下的展翅仙鹤同样?雕刻得细致,羽翅华美,长脚优雅。只可惜另一侧的边角处沤烂,体态优雅的展翅仙鹤没了脑袋,光秃秃一片。   叶扶琉探出纤白的手指,惋惜抚摸少了脑袋的长颈仙鹤。   木匠同样?觉得惋惜。“东家,少了个头的仙鹤寓意不好。能不能给个图样??小的把仙鹤头尽量精细地雕出来。”   “紫檀木要细细地雕,得花不少时日吧?”   “活计精细,徒弟肯定不能上手。小老儿自己赶工的话,多则十天,少则七八天,都可能。”   “那?来不及。先空着吧。”叶扶琉给足了赏钱,叮嘱木匠带徒弟明早再来叶家。   天边最后一点彩霞眼看着就要消散了。庭院里点亮两?盏木座铜灯,亮堂堂映照庭院中?央。隔壁的院子也被木座铜灯的灯火映亮了。   叶扶琉隔墙喊了声,“魏三郎君!你?可在庭院里赏月?”   “我在。何事?”   “你?定下的冰鉴做好了。劳烦你?家魏大晚上过来拿一下,重得很。”   “魏大今晚不得空。明日过去?拿可否?”   叶扶琉轻轻吸了口气。   等不得明日了。天亮后随时会有客登门,落入陌生人眼里不好。冰鉴必须在天亮叶家开门宴客前送过去?。   她转了转黑亮的眼珠,给出个正?大光明的借口。   “明日家中?大摆宴席,会有许多来客登门,只怕不得空。冰鉴还?是早些送去?的好。魏郎君,你?能不能起身开个门?我教秦陇给你?送过去??”   安静了片刻,隔墙应道,“可以。”   “可以起身开门,还?是可以叫秦陇送过去??”   “门没有关,贵家大管事直接进来。”   叶扶琉愉悦地弯了弯眼睛。魏家郎君果然是外?冷内热的性子。虽然待陌生人冷淡,一旦熟稔起来,人是极好相处的。   “那?我这?边就开始筹备了。准备妥当?,我叫秦陇直接送去?你?家木楼上。”   秦陇此刻就在院子里用飧食,一边低头猛嘬鸡汁鲜面,耳边把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送个冰鉴去?邻家,还?需筹备什么?”他纳闷地问,“难不成我们还?得铺一层冰在里头?”   叶扶琉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   “说说看,大管事。你?觉得百两?金的大生意,值不值得我们铺好了冰送过去??”   秦陇默了默。百两?金的大生意,当?然值得。   狼吞虎咽吃罢,他放下空碗起身,就要去?地窖取冰。   “等等。”叶扶琉当?他的面打开冰鉴下方的暗门。   冰鉴分成上下两?层,打开盖板只能看到上层,下层要从暗门处打开,里头的敞阔空间可以用来存储冰块。   秦陇震惊了,“嚯!原来下面还?有一层!难怪冰鉴尺寸这?么大。我去?取整冰块,把下面全铺满了?”   叶扶琉叮嘱,“只需要铺一层冰。”   秦陇点点头,“只铺一层的话,便不用取太多冰了。”   “竖起来铺,冰铺在最外?面一层。”      秦陇:?   这?话怎么说的,他竟听不懂了。   冰块竖起来铺最外?面一层,岂不是砌墙似的。冰层里头呢,空着?   叶扶琉招呼他附耳过去?,悄悄道,“还?记得后院里被你?摁进土里、只露出尖尖角儿的两?百来块石砖吗?”   “记得……?”秦陇隐约有点不好的预感。   “全取出来,填进冰鉴箱子里。冰块垒最外?面一层,打开暗门一眼看不到石砖。连夜给隔壁送过去?。”   “……”   “等等,主家。”秦陇指着那?紫檀木面的冰鉴,“你?算过没有?这?冰鉴确实做得大,但再大也塞不进两?百来块石砖。”   “旁边那?不是还?有个榉木的冰鉴么。每个冰鉴里填一百十五块砖,最外?头垒一层冰,你?把两?个冰鉴都送过去?。”   “等等,主家。隔壁只定了一个冰鉴,我们为什么要送两?个过去??”   叶扶琉剔透黑亮的眼睛转过来,盯着秦陇上下打量片刻,叹了口气。   “说说看,大管事。你?觉得百两?金的大生意,值不值得我们买一送一,回馈大主顾?”   秦陇:“……值得。”   “买一送一”四个振聋发聩的字眼,彻底镇住了秦陇。秦陇感觉到了自己和?当?家娘子做生意的天赋差距,默默地闭了嘴,转身往后院埋砖的鹅卵石小径方向?走。   走出了十几步,脚步突然一顿。   等等,给大主顾送冰鉴,为什么要往冰块里头填石砖?这?是什么他不知晓的奸商手段??   叶扶琉在身后叮嘱,“记得把两?个冰鉴都送上木楼啊。”   ——   魏桓独坐在庭院里赏月。   临河小镇人口不多,常住人丁更少。路上行色匆匆走过的,大都是路过此地歇脚的行商。   天地无垠,人如蝼蚁,只需从一处蚁窝挪去?令一处蚁窝,就能简简单单和?从前斩断干系。   自从来了江南,隐居在临河小镇,他的心境平如古井无波澜。   病中?难以走动,他时常在书房坐着,一坐就是一天。镇子上无人认识他,无事需要他思量决断,什么都不必想,他也就什么也不想。   心如明镜台,何处惹尘埃。离群索居、古井无波久了,灵台仿佛一面没有时常拂拭的铜镜,表面落了灰尘,映照出来的影像便失了真。繁华喧嚣的江南人世间与他无关,偶尔浮光掠影闪过,都是从前种种片段。   但最近不知怎么的,他有时会想出来庭院里坐坐。身边点起旧时铜灯,坐在明亮光影下,赏赏月色,听听蝉鸣。   邻家叶小娘子果然又在隔墙喊他。   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坚持今晚把冰鉴送过来。   魏桓抿了口绿豆百合汤。他善思辨,从短短几句对话里听出不寻常。   世间万事自有道,总有可以遵循的常理。比方说,做偷家生意的小娘子,家里不喜人多,身边只留两?个亲信。   就算她精力旺盛,不惧麻烦,也绝不会喜欢敞开家门,大摆宴席迎宾客,自找麻烦。   因此,魏桓多问了一句。“明日贵宅大摆宴席,宴的什么客?庆祝何等喜事?”   隔壁院墙之下,叶扶琉吃完一块冰镇甜瓜,帕子擦拭干净手。   “没什么喜事,宴客的也不是我。我只是出借一天的宅子给沈大当?家。”   她把沈璃强借叶家宅子办宴席的前因后果简短说了说。   魏桓慢慢地舀着绿豆汤,边喝边听。   何处酒楼不可设宴?   以知县名义,征用未出阁小娘子的家宅设宴,沈姓行商别?有居心。不是借着机会登门纠缠,就是寻找机会当?众发难。   此人不可留。还?是寻个机会无声无息处置了才好……   “说起来,”叶扶琉突然想起了什么,隔墙问,“家里赶做两?只冰鉴,木料子不够用了。上次听你?提过,魏家有多余的木料,能不能借些过来?我想要四五块薄木板料,长度么……”她想了想沈璃的身高,“八尺吧。八尺长的薄木板。”   魏桓舀着甜汤的动作顿了顿,想起了半夜埋进坑底的胡麻子,失笑。看来无需他动手了。   “柴房堆了不少木板,等魏大得空了,叫他给你?送去?。”   “哎,多谢!”   叶扶琉弯着眼道谢。魏三郎君着实是个爽快人呐!   “我这?里有冰好的甜瓜,又甜又脆。等下秦陇送冰鉴的时候顺便也送个甜瓜去?。你?尝尝看,能不能尝出甜味儿。” 第25章   隔天正好逢着二十四节气之?一, 大?暑。   天不亮就有人高声喊门,素秋睡眼?朦胧地去应门,原来是沈家在酒楼定下十桌席面, 店家把桌椅碗筷诸物早早地送来。   宽敞的前院里涌进十来个店家小厮,前?后忙碌了半个多?时辰,搭好凉棚, 摆好各色饮子, 十桌席面用物准备妥当,走了。   天才蒙蒙亮, 这边才走,那边沈璃领着七八名亲信进了门。   进门什么也不说, 领着人四处转悠。   沈家今天带来的人都是商队多?年的生意老手,得了主家吩咐, 格外留意围墙廊下、边角旮旯, 这些容易藏物的地段,还有个蹲在地上, 仔仔细细地查看哪块地皮新翻了土。      “满庭院的土全翻过了。”蹲地上查验半天的亲信附耳悄声道, “有几处的痕迹不对, 明显挖过深坑!庭院下面埋着东西!”   沈璃笃定地笑了。   汉砖上有各式的人物花鸟浮雕纹, 特徵明显,懂行人一眼?就能?辨识出来,必然不可能?放在明面上,肯定得往深里藏。   只要东西还在叶家大?宅地界,要么,砌夹层里。要么, 往地下埋。   叶家最近借着翻修的名?义请了不少短工,做的活计都是翻地除草, 没有新修屋子。他十拿九稳,汉砖此刻就深埋在某处地下。盯着翻土痕迹,只要掘地三尺,费些功夫,东西肯定能?找出来。   当然了,他今天的目的不是为了当众把汉砖找出来,他只想?治住叶扶琉,叫她服软,顺顺当当讨个夫人回?家。   本地十几二十家大?小商行的当家人,年纪从二三十到五六十都有,从辰时初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进门,连当家的带伙计亲信,辰时末聚齐了十桌,朝阳升上树梢头时,叶家前?院坐得满满当当。   倒不是他们喜欢赶早,实在天太热。等晌午时过来,只怕人在烈阳下要晒成人干。   所有人热热闹闹寒暄了整轮后,众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人提出了疑问?:   “今天宴席设在叶家。叶家的当家小娘子,叶四娘……怎的不在?”   不止叶家的当家小娘子不在,叶家的秦大?管事和素秋娘子一个都不在。三个人把前?院通往内院的二门一关,像寻常那样端来朝食,坐在二进院子里不急不慢用?完了饭。   门外又传来一阵嘈杂喧闹声响,叶家雇请的二十几位短工娘子来了。   年轻健壮的妇人们涌进二门,都是叶家之?前?雇请过几次,手脚能?干麻利的妇人。素秋过去安排今天的短工差事,十几名?娘子分区各处院墙和窄门处把守,每人分了根木棒。   “今天前?院聚集了各家商行的当家人议事。每家都带了长随伙计,满院子不相识的男子,性子好坏我们分不清。”   素秋低声叮嘱,“叶家人少地大?,娘子们守在各处院墙门处,莫让男子离开前?院宴席场地。若碰着行动鬼鬼祟祟、瞧着不像个好的,不必多?说什么,直接抡棒子打,痛殴一顿即可。”      短工娘子们齐声应下。替叶家小娘子把守门户,钱多?事少,是个好差事!   “听到前?院有人嚷嚷着哭穷了。”等素秋回?来,叶扶琉正好用?完朝食,把新做好的账本合拢放下。   “今年叶家的布帛生意不怎么赚钱,我去前?院走一趟,听听他们商议募捐多?少,叶家按低一档出。有人质疑的话,我也去哭哭穷。”   秦陇起身肃然道,“主家,我护送你去。”   叶扶琉噗嗤笑了,“怎么剑都挂身上了?行商聚在一处,无非是多?出钱少出钱的扯皮事,真当前?头鸿门宴呢。”   秦陇坚持不肯卸剑,忿然道,“叶家的布帛生意不赚钱,还逼我们募捐,可不就是鸿门宴么。”   叶扶琉劝不动,只得随他,回?头叮嘱素秋说,“我们出去你就把二门反锁了。别让陌生人闯门。”   二门打开的声响不大?,淹没在前?院喧闹的嚷嚷声里。   “叶小娘子终于来了?”沈璃坐在主位,狐狸眼?微微眯起,带着三分客气七分算计,往身边的空位处抬手一迎,“请坐吧。”   叶扶琉毫不客气地坐下去,张口就说,“叶家没钱。”   ——   “木楼上摆了冰鉴,凉快多?了。”魏大?护送着主人缓步登上木楼,楼梯吱嘎声响里,抬手指向木楼两边角落。   “郎君看,昨晚送来两个大?冰鉴,左右放着正好。叶家做生意实在,不仅‘买一送一’,冰鉴里还备满了冰,早上我开暗门看了一眼?,嚯,四四方方的整冰块堆得满满当当。”   魏桓只听着,并未多?留意冰鉴,依旧坐上木楼唯一的那把檀木交椅,目光往下望去。   今日叶家果然大?宴宾客。前?院各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上百名?从青壮到大?腹便便年纪的行商男子在前?院喝酒宴饮,高声喧嚷,大?清早地嘈杂不堪,魏桓微皱了下眉。   众多?的长衫青袍里夹杂一角明亮的石榴红,叶家小娘子居然就坐在那沈氏行商的身侧。   两人坐得近,那沈氏行商摇着折扇,不知在和她私下里说着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纸,在叶扶琉面前?飞快闪了下便收回?去,唇边随即挂起笃定的笑。   魏桓看在眼?里,又皱了下眉。   “沈氏行商取出的黄纸……看着像官府公文?”   魏大?在身侧也瞧见了。   “是官府公文制式。”他肯定地道,“最上头写?‘缉捕令’三字,中?间画了幅画像,下面还有几行小字,应当标注了悬赏细节。是缉捕公文无误了。”   魏桓盯了眼?沈璃的微妙表情。得意?要挟?胜券在握?   “画像画的是男子还是女子?”   魏大?一怔,“郎君见谅,没注意看……”   这边正说话间,那边叶扶琉翘着唇角,不知应了句什么,沈璃脸色微微一沉,再度掏出袖中?黄纸,这回?当着众人的面摊开。   “最近听闻了一桩江宁府的奇事。”沈璃的动作将周围不少视线吸引过来,不紧不慢当众开口。   “某府贵人不幸被骗,人屋两空,悬赏五百两银缉捕逃犯之?事,各位可有听说?”   他说得虽然含糊,但事情过于离奇,当即有消息灵通的行商哈哈大?笑,同样含糊地应和,“不就是中?了仙人跳,宅子被人连夜拆光的那位吗。怎么,沈兄手眼?通天,拿到官府的缉捕令了?”   坐得近的几个行商起身凑过来看画像。   看清楚画像的行商惊叹咂舌,“这逃犯果然长得标志!哎,等等……”   另一个看清楚的也疑惑道,“哎哎,等等……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画像有点眼?熟,有三分像叶小娘子是吧。”沈璃接过话茬,成竹在胸笑道,“可见天底下长得标志的小娘子,五官轮廓都有几分相似之?处。”   有和叶家做过生意的行商当家恍然道,“可不是!轮廓乍看是有点像!但细细去看,眼?睛决然不像。缉捕令上的逃犯是丹凤眼?嘛。和叶家娘子半点不像的。”   众人同时笑了起来,冷场片刻的宴席总算恢复之?前?的热闹。   叶扶琉单手撑着下巴,纤手素白,衬得粉色指甲新涂的蔻丹朱红,剔透如琉璃的一双乌黑眸子不冷不热地看着席间闹剧。   “沈大?当家想?说什么?”她的语气也不冷不热的。   “我说叶家今年生意亏本,拿不出许多?金银,只能?按低一档捐些布帛绢丝,沈大?当家就指桑骂槐,说我是做仙人跳的?看不起布帛生意的行当还是看不起我叶家?笑话谁呢。”   沈璃被当面骂了,倒也不恼怒, “不谈生意亏本不亏本,只谈相貌。谁让叶小娘子长得有三分像逃犯呢。这可怨不得别人。”他随手把缉捕公文折起收入袖中?,口吻听起来像是席间随意闲谈。   “若不是我知晓那几日叶小娘子的行踪……只看这幅缉捕令的话,心里也会生出几分不好的猜想?,对不对。”   他话里有话,当即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行商起哄撺掇,叫沈璃把话说明白了,江宁府贵人被人设局哄骗了的那几天,叶小娘子的行踪到底在何处?   沈璃的狐狸眼?微微眯起,觑着叶扶琉,笑而不语。   俗话说,捉贼捉赃。   作为赃物的两百三十块汉砖,此刻就埋在叶家宅子某处的地下。   江宁祁世?子重金悬赏的那位,是不是叶家小娘子本尊,她自己心里清楚的很?。   这么大?一个把柄拿捏在他手里,当着众人的面,他就不信她叶扶琉敢跟他硬抗。不怕他真把她告发了,蹲监去?娇滴滴的小娘子入了监牢,还能?落个什么好?做他沈家的夫人有什么不好?   她服个软,他当众替她担保,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叶扶琉也笑了。   “生意不成仁义在啊,沈大?当家。我跟你的生意黄了,你张口就胡说八道,大?可不必吧。”   沈家送来的酒和饮子她一口没碰,面前?摆的是叶家自己做的荔枝膏饮子。   叶扶琉抿了口冰凉的荔枝膏,抬高嗓音对在场众人道,   “叶家跟沈家做过几笔买卖而已,我跟沈大?当家没熟到互相递送消息的程度。叶家货船走水路,沈家商队走陆路,你沈家能?知道我行踪?你如何知道我行踪的?派了探子盯梢不成?”   席间再度哄笑起来。众多?双眼?睛意味不明地在两人身上来回?扫来扫去。   沈璃的脸色微微变了,语气带着三分警告道,“叶小娘子,你气性上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了。你隔三差五出门做生意,在船上一待三五天不下陆地。江宁府案子事发是四月下旬发生之?事。那几日你可不在叶家。去了何处,做了什么,在座能?替你作保的,除了我沈璃还有谁?”   叶扶琉直接把半杯冰饮子砸他身上了,起身道, “滚你的!”   沈璃半边衣裳连被淋了个湿透,浑身狼狈,脸色难看之?极,瞪视着叶扶琉不说话。   旁边赶紧上来几个两边都相熟的行商劝和,叶扶琉理都不理,高声招呼素秋出来:   “拿纸笔来!把我叶四娘的相貌生平写?在纸上,连夜送去江宁府,找门路递呈给上去,叫官府不必到处悬赏抓人,直接来五口镇叶家找我,看看我是不是拘捕令的逃犯!”   话说得太绝,反倒显得沈璃之?前?无事找事的不占理。素秋以眼?神确认无误,当真去拿纸笔,按叶扶琉的口述当场开始写?相貌生平。   在座的各行商都坐不住了,纷纷反过来劝说沈璃当面认个错。   沈璃擦着身上淋漓汁水,冷声道,“你真要把事做绝?”   叶扶琉不仅要把事做绝,而且要当众做,大?张旗鼓地做。   素秋一笔一划,按照自家小娘子的口述,当场写?下生平文字。   “江县五口镇叶氏,经营布帛绢匹为生。叶氏四娘,当家三年有余,生意遍布江南两路,名?下布庄计二十五处,商船四十艘,雇请掌柜伙计七百余人。”   叶扶琉继续口述,“叶四娘其人相貌,瓜子脸,圆杏眼?,身高六尺二寸,祖籍吴地钱塘人氏……”   “好了好了。”几个相熟的行商赶紧过来打圆场,“尚未出阁的小娘子,何必把自己的身高籍贯当众报给所有人知晓。哎呀,沈大?当家,你心仪叶家四娘,大?家有眼?都看得出,但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你何必故意为难人家呢……”   边数落着边抢过记录生平相貌的纸张,当场撕个粉碎,碎纸洒了满地。   沈璃坐得近,身上沾染了不少碎纸屑,忍着气一一拨开。抬眼?时却?发现叶扶琉居然还站在原地,漂亮的嘴角翘起,一脸似笑非笑的神色。   沈璃最多?也就闹腾到这个程度了。光脚的才不怕穿鞋的,沈璃自己就是那个穿鞋的。再掰扯下去,牵扯出两人船上验货,他自己能?跑得脱?叶扶琉笃定他不敢把事做绝了。   她抬着下巴斜睨过对面身上狼狈模样,眼?神晶亮亮的满是挑衅,又带股说不出的得意劲儿。   沈璃胸腔里砰地剧烈一跳。   周围人声嘈杂混乱得很?,他理不清自己现在什么想?法,只突然觉得之?前?执着的种种——治服她的小性子,让她懂得退让,愿意向自己低头——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从他头天认识叶家小娘子开始,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他起先只想?带她回?家做夫人,把明艳又刁钻的小娘子压进帐子。后来为什么中?了邪似的,非得方方面面压她一头?   沈璃仿佛醍醐灌顶,被当面一盏冰饮子给泼清醒了。他擦干净身上痕迹,起身给在场众人做了个长揖告罪。   “今天沈某举措失当,借酒意非议了叶小娘子,扰了宴席雅兴,是沈某的不对。至于叶小娘子这处,沈某改日再亲自登门,负荆请罪——”   话音没落地,叶扶琉已经斩钉截铁道,“叶家不接待!”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邻居魏家方向,传来另一个沉静的嗓音:   “四月下旬那几日,叶小娘子去了何处,做了什么,魏某可以作保。”   人应该就站在隔壁院墙下,相隔不远,叶家这边的宴席众人都清晰可闻。   人群轰然炸开了锅。   作保来得猝不及防,叶扶琉的眼?睛瞪圆了,准备走的沈璃也不走了。   有行商高声道,“隔壁说话的可是魏家郎君?详细说说看。”   魏桓站在隔壁院墙下,语句从容,不疾不徐往下分说。   “魏某重病久治不愈,家中?寻了许多?郎中?,药石无用?。四月下旬,魏某得知叶家乃是本地行商,熟谙江南人事,因此,以一块金饼作为酬劳,恳请叶小娘子代为找寻良医。”   “叶小娘子接了金饼酬劳,于四月底出行,于江南地带找寻合适的名?医。先请来隔壁县镇的齐老郎中?,其次请来本地的林郎中?。”   “寻医之?事,乡邻可为人证,金饼可为物证。各位如果不信的话,可以要叶家当场取出金饼展示。”   沉静平缓的嗓音,徐徐道来,有理有据,令人从心底升出信服之?意,行商们议论纷纷。   “原来如此。”   “之?前?吵了半日都没说清楚叶小娘子的行踪。如今总算有个明白人,解开了众人心里疑虑……”   叶扶琉使?了个眼?色,素秋小跑回?内宅,果然取出一块黄灿灿的足金饼,当场展示给众人。行商们啧啧惊叹。   “之?前?就听说魏家财大?气粗,存有许多?金饼。传言竟是真的。”   “这金饼和林大?郎压在赌场的那块金饼一模一样,是魏家的无疑了。”   “原来四月底叶小娘子出镇子,是替魏家寻郎中?去了。嚯,一块金饼的报酬,给我的话我也即刻动身啊。”   人证物证俱全,在场众人再无疑虑。魏家那边把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也再不开口,就此安静下来。   今天酒足饭饱,该商议的都商议得差不多?了,各行商闹哄哄地告辞。   叶扶琉客客气气把人送走,给短工娘子们结了工钱。今天前?院混乱时,抓着探头探脑不老实的男子迎头痛殴的有三位娘子,叶家额外多?给一倍的辛苦钱,关了大?门。   叶扶琉走回?来时,隔墙喊了声,“魏郎君!”   院墙对面应道,“我在。何事?”   叶扶琉抿着嘴笑了笑。   “魏三郎君,真人不露相,你很?厉害嘛。”   不愧是做无本生意的同行,跟她一样,张口就编得滴水不漏,跟真的似的。   如果不是昨夜才把两百来块汉砖整整齐齐码进冰鉴箱子里,她差点真以为自己接下金饼酬劳,四月底寻郎中?去了。   魏桓站在八尺高的墙下。他个头高,抬头就能?越过院墙,望见对面叶家院墙的青瓦。   叶家小娘子声音清晰,人应该就站在对面墙下。只是个头玲珑,人被墙挡住了。   魏桓也微微地笑了下。   “只是锦上添花罢了。叶小娘子才叫厉害。一招以退为进,置死地而后生,全身而退,用?得绝妙。”   “哪里哪里……”叶扶琉随口谦虚了两句,突然感觉有点不对,怀疑反问?,“等等,魏郎君,你说什么‘全身而退’,‘置于死地而后生’呢?”   魏桓沉吟着道:“那张缉捕令,难道不是……”   “毫无关系。”叶扶琉斩钉截铁道,“不要听信谣言。”   “唔……”   两边同时默了默。下一刻,极有默契地同时把话题岔开了。 第26章   本?地行商闹哄哄登门商议了一场, 不是没有成果。   沈家领头募捐白银千两,绢百匹。四五家大行商减一等募捐,十来家小行商减两等募捐。   至于叶家到底算是大行商还是小行商, 议到半途时吵得不欢而散,最后并没有个说?法。   和沈家叶家两边都交好的几个行商登门说和,到最后折中一下, 叶家按照大行商的份额减一等募捐, 但是募捐的白银全部折成布匹,按市价登记。叶扶琉清点一遍库仓里堆积的布匹存货, 同意了。      和叶家最相熟的一位行商临走前悄悄塞了张官府公文过来,赫然正是江宁府发下来的缉捕令。   “花了点?手段, 托县衙熟人临摹的样本?。你瞧瞧看,和你虽说?不是很像, 但轮廓确实有五分?像是不是?”   相熟的行商姓徐, 叹气说?,“我们都知道通缉的不可能是你, 但你看看悬赏多?少?, 白花花的五百两银!昨天在座百来号人, 谁知道有没有那财迷心窍的, 当真去江宁府寻贵人告密?中了仙人跳的那位国公世子会不会把?你锁去江宁府查问?我们几个私底下议论?过,犯愁啊,怕你这次出事。“   叶扶琉笃定道,“徐当家放心,出不了事。信国公府那位祁世子人不在江宁。”   “你又?知道?” 徐当家瞪眼,“知道你向来胆子大。但胆子太大容易翻船哪。”   叶扶琉没多?分?辩, 笑吟吟起身送客,把?人送走了。   素秋自从昨天就感觉哪里不太对, 今天又?旁听一场,越听越觉得耳熟。   “江宁信国公府,祁世子。”她喃喃念了一遍,“娘子,快告诉我听错了。前两天隔壁被魏家打出门去的魏家表弟,说?姓‘祁连山’的‘祁’的那位……该不会也是,江宁信国公府家的郎君?”   “他当然是。”叶扶琉往内院边走边道,“魏大不是说?了么,家族庶务干干净净不沾手,娇生惯养的长房嫡子。”   素秋前几天就听魏大通报了名号,但直到今日才?彻底转过弯来,把?身边撞见几次的少?年郎和传说?中权势滔天的江宁府权贵联系在一处,震惊万分?。   “瞧着魏家表弟每回都灰头土脸的,魏大对他毫不客气,提棒就打……竟是了不得的贵人呀?!”   叶扶琉:“出身好,投了个好胎罢了。”   素秋盘算片刻,又?拿过缉捕令的摹本?细看文字,越看越震惊:“娘子快看,发下这封悬赏缉捕令的贵人,江宁信国公府的祁世子……和隔壁的魏家表弟,是族兄弟啊!”   叶扶琉:“其实,或许不是兄弟?”   素秋的思绪早扯去了天边,越思越恐,“隔壁魏家连国公府的嫡出小郎君都敢打,魏家……魏家什么来头?!”   这个叶扶琉早有答案,轻轻松松道,“之前与你说?过了,魏家肯定不是盐商。魏家表弟被魏家打出门来,连句狠话都不敢放,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因为魏家是山匪嘛。论?下手狠辣,权贵哪里狠得过山匪?   叶扶琉笃定地道,“三?个字,不好惹。魏三?郎君确实大有来头,不惧权贵。”   说?话间进了内院,两人关起门来,说?话再?无?顾忌。   “行商就这点?不好,沿路交税,走一路被拔一路的毛。”   叶扶琉坐在内院里,边翻账本?边和素秋说?,“今年的抽成税都给江县衙门了,又?搞募捐。咱们在江县待久点?,好歹把?交出去的税费赚回来。”   素秋在五口镇住了俩月,心里喜欢这处江南小镇。   “娘子,咱们不能留下来常住么?这处祖宅布局好,临河方便出行,邻居也和善。”   叶扶琉认真想了一会儿。   “喜欢可以多?住几个月,常住却是不行的。”   留下来常住,镇子上人人都认识她了,还怎么倒卖其他宅子。不靠倒卖宅子的老本?行赚钱,难道还要指望布帛生意赚钱?   叶扶琉慢悠悠阖上账本?:“我又?打探到祖上有处宅子,年久失修,无?人打理。秋冬之前,我们过去看看。看得好的话,年底之前搬过去。”   叶家祖上豪富,喜欢四处撒钱添置宅子,素秋早习惯了,只?惋惜地道,“果然不能常住么?也不知我们这回走时,隔壁魏郎君的病能不能好转起来?”   “听魏大说?,魏郎君才?二十六吧?正是男子盛壮的年纪,只?要诊治得当,药对了症,恢复康健很快的。”   叶扶琉想起了最近的往来,“说?起来,叶家开门宴客那天,他替我做保,在隔壁墙下说?了那么长一大段话,居然没有听见闷咳和虚喘。身子是不是好些了?”   ——   这几日少?了胸腔里发出的沉闷咳喘,叶家都发现了,魏家当然更早发现。   “之前的药果然有问题!”魏大捏着新旧两个方子,恨得几乎滴血。   顶个秃脑壳的林郎中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他开的新方子魏家并未急着服用。这两天只?是停了之前的药。   停药的头两天咳嗽加剧,胸闷心慌。   停药的第三?天,喉咙还是偶尔咳嗽,发自胸腔深处的闷咳和虚喘却逐渐减缓了。   之前的旧药方是四月请来的齐老郎中开的。齐老郎中是远近出名的名医,江宁府给贵人看了一辈子的诊,年纪大了回乡养老。   四月春夏交替,时节变更。魏桓当时的病症极为不好,魏大病急乱投医,听说?齐郎中年纪大,资历老,登门把?人请了来。方子确实有奇效,一剂药下去,陷入半昏迷的魏桓便恢复了清醒。   魏大惊喜之余,很快捧着金饼再?次上门请医。但这回齐老郎中却百般推脱,天气热啦,年纪大啦,总之再?不肯出诊,只?送了个温补方子来。   温补方子的效果差了许多?。没过几日,齐老郎中又?全家搬走,谁也不知搬去何?处,再?也寻不着人。   这才?有了后来强绑了林郎中看诊的事。   魏大懊悔不已,“那姓齐的老儿不知收了谁的好处,开这等害人的药方!只?有第一副药有效,后面开的方子却伤损身子,难怪后来死活找不到他!”   魏桓坐在木楼唯一的一把?交椅上,修长指尖抚着紫檀木扶手,没有应声。   清晨阳光映进木楼栏杆,映亮了黛蓝色衣摆上的银绣竹石纹。今天的木楼因为摆放两个冰鉴的缘故,闷热感消退许多?。   魏桓虽然感觉不到热,但感觉得到吹过身侧的带着凉爽气息的风。   他的目光落在身侧紫檀木盖的大冰鉴上。   紫檀木质最适合精细雕刻,迎面一副极为眼熟的松鹤龟兽延年图案,丝丝缕缕的凉气沿着镂空图案的缝隙蔓延在室内。   青松,玄龟,树下坐龟吹笛的仙人,身边展翅翩翩起舞的白鹤……少?了个脑袋。边角处刨去了一层表皮,露出光秃秃的木板。   场面莫名有点?滑稽,魏桓的目光落在没脑袋的仙鹤处。   “叶家忘了补雕工了?”   魏大一拍脑袋,想起来这茬。   “早晨过去拿朝食时,叶小娘子提起一嘴,说?她在画仙鹤脑袋的画样子,画好了就拿给木匠赶工。但这只?仙鹤正跟着笛子跳舞,脑袋往东边转也行,往西边转也行。叶小娘子托我跟郎君说?,给她多?两日功夫想想,仙鹤脑袋到底是往东边转好呢,还是往西边转好。”   魏桓人分?明没有在笑,眼底却泛起不明显的笑意。“东边好。”   “欸?”魏大挠了挠头,“我不大懂这些雕花手艺。郎君觉得鹤脑袋朝东边好,回头我跟叶小娘子说?一声。”   魏大把?新旧两个药方子铺在书?案上,来回比对。   “郎君,既然停了旧方子,林郎中开的新方子,咱们要不要抓一副试试?”   魏桓沉吟片刻,同意了:“试试。”   叶家做生意实在,冰鉴不止“买一送一”,还装了满满整箱子的冰块抗上木楼。魏大满意地环顾左右,现今左右角落里对放两个冰鉴,暑热消退,郎君想多?晒一阵太阳也令人放心。   “郎君稍坐,我去看看新添的那窝鸽子。新安置的鸽舍离不了人。”魏大转身下楼。   魏桓独坐了片刻,阳光照进木楼,身上感觉到阳光的热度。他起身卷起竹帘,扶栏往下望去。   隔壁闲不住的叶家小娘子此?刻坐在中庭院的树荫下,手里拿着纸笔专注地勾划什么,不知是不是在描绘仙鹤脑袋。   魏桓凝目望去片刻。   果然是在绘制仙鹤。摹写了整张的松鹤龟寿仙人图,上头画了两只?鹤脑袋。一只?往东张望,一只?往西张望。似乎难以抉择,她放下笔,盯着两个脑袋苦想。   松鹤龟寿仙人图案的雕刻原作,此?刻就安静地立在魏桓身侧。瘦削而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紫檀木雕。   日出东方,朝阳沐松。松枝上头还有一轮初升之日。   仙鹤展翅向阳,翩翩起舞。   仙鹤龟寿图案的冰鉴,原本?就是供家中长辈使用,摆在长辈卧房里的夏日用具。   幼时他时常在祖母的床上午睡。夏日炎炎,热得幼童辗转难眠。祖母开了库房,寻来最大的一个冰鉴,放在自己卧房中。   幼童体热贪凉,漫长夏日恨不得抱着冰鉴入睡。年幼的他从午睡醒来时,时常发现自己的手从床里摊开伸到床外,压在冰鉴木盖的雕刻上,小小的手背压住许多?凹凸起伏的松针印子。   魏桓把?自己的手背压在松枝雕刻上。   在这个同样炎热的江南六月夏日,冰鉴里的冰块逐渐融化,白色雾气从松枝镂空缝隙里飘散空中,手背处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凉意。   二十年旧光阴,在眼前失而复得的长辈遗物面前,流逝如水无?痕迹。   他的目光凝在展翅仙鹤光秃秃的脖颈处,转身走去木楼唯一的长案边,从堆积的书?卷堆里寻觅许久,找出一副空白画卷。   按照曾经的印象,落下寥寥几笔。画出松枝朝阳,望东之鹤。   ——   “叶小娘子。”   叶扶琉正在专心致志地比对两只?仙鹤脑袋,比对半晌,感觉两只?脑袋的方向都不太对,索性?拿墨涂黑了,开始画第三?只?仙鹤脑袋。   身后突然传来的招呼入耳,令她落笔分?了心,笔锋一歪,第三?只?仙鹤脑袋画成了个冬瓜。   “哎呀。”她懊恼地抖落着画样。纤长优雅的仙鹤脖颈上头,往东往西两只?脑袋,中间夹个冬瓜,这成什么了?   “魏郎君,我得重画整幅松鹤龟寿图了。”她仰着头冲木楼上喊,“好在冰鉴已经在用了。至于仙鹤脑袋怎么转,我再?想想,晚上给你把?图样子送过去?”   阳光映照在她的扬起的面庞上,小巧精致的鼻尖上点?了一团墨,不知是手抹上的还是笔尖碰着了,鼻尖顶着墨的小娘子毫无?察觉,还在跟他谈木板雕工。   “两个冰鉴太重,秦陇扛上木楼,把?他给累趴了半宿,说?没本?事再?扛下来了。等图样画好了,你过目觉得没问题,我叫木匠直接上你家木楼雕去?”   魏桓抬手指了下自己的鼻梁。 “这里。”   “嗯?”叶扶琉一怔,随机明白过来,抬袖擦了擦自己的鼻尖。袖口沾染上淡淡一层墨色,她立刻扔了笔,转头就往内院跑去。   提着裙摆边跑边喊,“多?谢告知啊魏三?郎君!下午我就把?图样送过去。”   魏桓道,“不必,我这里已画好了图样。叶小娘子带木匠过来即可。”   “欸?”叶扶琉惊讶地一扭头,两边隔得太远,她只?能看见魏郎君手里确实握着一副画卷,画卷上画了什么,再?也看不清了。   大主顾自己把?画样给画好了,还有这等好事?   她捂着鼻子喊,“稍等!我把?脸洗了就上木楼看图样。”   魏桓无?声地笑了下。   回转到长案侧,把?图样放在案上,又?细细地勾勒了几笔仙鹤尾羽的翎毛。   欲放下笔时,不知为何?,想起来叶扶琉口口声声喊的 “魏三?郎君”。   两家毕竟只?是住得近的邻居,并非通家好友,家中又?无?长辈,彼此?不通名讳。   他见面也只?客客气气喊一句“叶小娘子”,只?知她家中行四。   魏桓的目光落在画卷下方空白的落款处片刻,打开书?案下方暗格,翻找出许久未动的一方私印。   蘸满朱红印泥,稳稳地按在落款处。   ——“桓”。   木楼梯响起沉重声响,魏大匆匆上来,甩着满手的鸽子毛儿叹气。   “外行人不做内行活计,养鸽子我真不在行。刚才?开了鸽子笼第一次放飞,有几只?不知为啥不肯出去,我拿手去抓,有只?灰毛大鸽子扭头狠啄了我一口!郎君,叫魏二回来吧。他从前伺弄鸽子最在行了。”   魏桓不置可否,把?印章收回暗格里,又?取出重金买下的猫儿盆,放置在竹帘边。盛夏阳光映亮了猫儿盆的天青釉色。   魏大习惯了郎君的寡言,继续自个儿念叨。   “对了,祁家世子又?来了。今天倒是老实,敲门送了拜帖,安安静静的在门外等。我说?我训鸽子训到一半,腾不出手替他通传,他说?等等无?妨。郎君你瞧,人还在门外站着呢。”   可不是,魏家门外此?刻乌泱泱围了一群人。锦衣华服的少?年郎热得大汗淋漓,周围一群豪奴殷勤地擦汗打扇,看热闹的邻居们啧啧称奇。   魏桓纹丝不动听完,吩咐,“把?人放进来,带去偏厅上茶。叫他们在偏厅里等。”   “欸?”魏大惊奇问,“郎君要见祁世子了?祁世子送来的礼收不收?”   “等下叶小娘子要过来看松鹤画样,总不能被人堵了门。”   魏桓淡淡道,“把?祁世子领进来,在偏厅候着。等叶小娘子走了,再?把?人送出门。礼单不收。”   魏大琢磨了一下,回过味儿来。   嘿,把?人领进来溜一圈再?送出去,不至于堵门挡了邻居,最后还是不见啊。 第27章   叶扶琉在内院洗脸时, 听素秋提了一嘴,说隔壁的?魏家表弟,啊不, 是江宁信国公府的小郎君又来了。这回收敛了嚣张气焰,大暑天在魏家门?外罚站,一张白生生的脸热得通红, 瞧着有点可怜。   叶扶琉湿漉漉地从洗脸盆里抬起脸来, “他哪里?可怜了,旁边不是还有一群伺候打扇的?吗。现在人还在魏家门外?”   素秋出?去查探门?外动静, 回来诧异道,“人没影了。看热闹的邻居也都散了。应该是耐不住热走了罢。”   走了就好。   如果祁世子堵在魏家门外, 一出?门?撞个正着,她还得思量思量应对。   沈璃这次发难, 实在把她惹毛了。但沈璃之所以敢对她发难, 无非倚仗着一份通缉令的?所谓“把柄”。   所谓的?“把柄”背后倚仗的?,无非是发布通缉令的?国公世子祁棠, 是祁棠背后站着的?信国公府势力。   叶扶琉不喜欢被人要?挟。缉捕令说到底只是一张纸。   这张纸能发下?江南各县镇, 也能收回去。关键还是在人身上。   她想?来想?去, 最?直接的?解决法子, 就是把发布缉捕令的?祁世子给解决了。   原本祁棠远在江宁府,想?把人解决了不太容易。但最?近人不是自己跑来五口镇么??   祁棠是隔壁魏家的?表弟。魏家是心狠手辣的?山匪出?身,不怵权贵,和祁家表亲关系冷淡。魏家郎君和自己的?关系还不错。叶扶琉觉得其中大有可为之处。   稍微用些法子,借力打力,或许能轻轻松松化解祁世子这个大麻烦。   她思索着出?了门?。   一路通畅地进了魏家。   魏桓在木楼上等候多时。丝丝缕缕的?凉气从?两边冰鉴漏出?, 木楼里?不冷不热,暑气全无, 桌案上摆着早晨叶家送过来的?冰甜瓜。   魏桓自己坐在榻上,把唯一的?一把木椅让给了她。   叶扶琉拿过画样,仔细看过脑袋朝东、对朝阳展翅的?仙鹤图样,“魏三郎君的?主意极好,就这么?雕刻。画样子我拿去给木匠看看。”捻着画纸边,人却不急着走。   魏桓更不急着送人走。   两人一个坐在榻边喝清茶,一个坐着木椅啃甜瓜,不知谁起的?话头,开始漫无边际地闲聊。   叶扶琉道:“魏三郎君的?工笔画技不俗,一看就是从?前下?大功夫学过的?。”   魏桓不否认,“师长监督严厉,学画学了十年。”   “嚯,严师出?高徒。”   “严师确实是严师,只可惜出?的?并非高徒。”魏桓笑了笑,不经意带过话题,“叶小娘子的?画技同?样不俗,也是从?小拜师学的??”   叶扶琉摆摆手,“哪有正经开学堂的?书画师父愿意收小娘子做徒弟?家里?几个阿兄教的?。”      魏桓对叶家人丁有印象。“听你?说过,上头有三位兄长。”   “对,三位阿兄。二兄对书画古籍涉猎得最?广,不过论教我,还是三兄教得最?多。”   魏桓抿了口茶。“听起来像是兄友弟恭,兄妹和睦的?融融之家。”   叶扶琉笑得差点呛了甜瓜。   “平日里?勉强算得上兄友弟恭、兄妹和睦,教起课来得改成另八个字:鸡飞狗跳,满地鸡毛。大兄二兄都埋怨三兄把我教坏了,三兄自己也觉得把我教坏了,还偷偷哭了几场来着。但我——”   她差点顺嘴瓢出?了“师父”俩字,顿了顿,改口说,“我家长辈觉得我最?行,这不,家族生意交到我手上了。”   她神采飞扬地说,魏桓捧着茶盏,安安静静地听。   木楼里?的?气氛松快,叶扶琉也随口问?起魏家情况,“魏三郎君家里?行三,上头可是还有两位阿兄?下?面还有没有兄弟姊妹——”   魏大原本在旁边笑呵呵听着,脸色突然逐渐变了,阻拦道,“叶小娘子莫问?了!”   叶扶琉不解地:“嗯?”   魏桓又抿了口茶,把茶盏往旁边一放, “家门?无愧,何必遮遮掩掩。”对叶扶琉道,“家里?两位兄长都故去了。父母早逝,下?头无弟妹。”   “啊……”叶扶琉轻轻吸了口气。这身世可真是孤煞啊。   父母兄长早逝,下?头无弟妹,莫非是孑然一身无嫡亲?难怪毫无顾忌,直接投奔山头,做了大山匪……   “——但家中有个长姊。”魏桓话锋轻飘飘一转,“长姊育有独子,算是我的?……唔,外甥罢。”   叶扶琉堵在喉咙口的?闷气长长吐了出?来。   还好还好。这世间还留下?两个血缘至亲,不算太过孤煞伶仃。   如果魏家连半个嫡系血亲都不剩,天天来喊门?的?魏家表弟祁世子——岂不是魏三郎君最?亲近的?亲戚了?那她还真不好意思让魏家帮忙对付他自家的?表弟。   但即便如此,听完魏郎君家中的?丁口情况,叶扶琉乌黑剔透的?眸子里?还是带出?三分震惊,七分同?情。   长姊嫁人了,外甥不知多久能见一次,虽说是血缘至亲,还是聚少离多。   难怪魏三郎君性子冷清,不爱搭理外人。   是不是从?小家里?就冷清,无长辈照拂,无兄弟相伴,身边跟随的?只有家仆,孤零零地长大……   叶扶琉想?想?都感觉辛酸,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对魏桓说,“你?真不容易。”   下?句说,“来,吃口甜瓜,甜甜嘴。过去的?事?就留在过去吧,多看看眼前的?甜瓜。”把切好的?黄瓤大甜瓜往前推了推。   魏大:“……?”   听了叶家小娘子对郎君感慨而发的?那句“你?真不容易”,他伤感万分,眼角一颗豆大的?泪瞬间就掉下?来了啊。   你?一个小娘子,你?怎么?不哭,还有心思劝郎君吃甜瓜!   魏桓起初也没想?到叶扶琉的?劝慰如此的?清新脱俗,盯着推到面前的?大甜瓜,下?一刻,弯了弯唇,无声地笑了。   起初还是无声地莞尔。   【过去的?事?留在过去,多看看眼前甜瓜】   魏桓失笑摇头。   眼前影影绰绰,是初入京城时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贵妇人们?红着眼眶,拉住他的?手,帕子真假难辨地掩住眼角。官员们?神色复杂地打量他,看他这魏家剩下?的?最?后一点血脉。   来来去去的?陌生人拐弯抹角,言语刺探,反复提起往事?,展露虚假的?同?情,试图挖出?幼童在江南几年的?点滴琐碎片段,事?无大小都有人密报上去。   他平淡应对,不冷不热劝慰,仿佛孑然一身、背井离乡的?,不是他自己,倒是对面哭红了眼的?一堆人似的?。   数不清的?窃窃私语萦绕耳边。   “魏家三郎是个薄情寡义的?。”   “从?不见他哭。”   “他家祖母把他从?小带大,当他的?面提起过世的?祖母,他竟也不哭。”   “三代牌位供在家里?,还能正常吃喝起居,没事?人似的?。没心肝哪……”   岁月如轮,年岁增长,直到什么?时候耳边才?清净了?   魏桓漫不经心地想?,大约在他摸清了京城门?道,初掌权柄,翦除了两三家之后罢。   多年之后,在最?不需要?劝慰的?时候,耳边却听到了一句与?众不同?的?劝慰。好一句至简道理。   人间千百过往事?,何足道。惜得眼前甜瓜。   魏桓越想?越觉得好笑,眉心都舒展开来,唇边露出?了罕见的?笑纹。   就连身上惯有的?离群萧索的?沉郁气质,也随着舒展的?眉心消散了一瞬。   他接过冰甜瓜,“过甜不可。只能少少吃些。”   叶扶琉保证:“你?放心,送过来的?甜瓜是特意挑的?。”   瓜摊上挑甜瓜时,叶扶琉特意跟瓜贩说,要?熟而香脆、脆而不甜的?甜瓜。   瓜贩这辈子头一回被人叮嘱要?买不甜的?甜瓜,眼珠子都快掉地上。认认真真挑了好久,选中三个甜瓜送来叶家。叶家冰好了送来魏家。   叶扶琉咬了自己手上的?甜瓜一口。   确认了,又脆又多汁,只有一点点甜。她催促魏桓尝尝。   两人对坐着啃甜瓜。   甜瓜个头太大,两人吃不完,又招呼了魏大,三人吭哧吭哧啃完了整个甜瓜,满木楼飘荡着瓜果清香。   今天的?气氛不大适合商量对付魏家表弟,叶扶琉洗干净了手,准备把画样子叠收进荷包告辞,下?回再找机会提祁世子的?事?。   这时她才?留意到画样下?方以朱红印章钤印的?小小一个“桓”字。   粉色的?指甲按在那隶书体的?“桓”字上,转头问?魏桓,“这是魏三郎君自己的?印章吧?‘桓’是书画专用的?字号?还是书房的?雅称?”   叶扶琉饶有兴趣地赏鉴那隶书字样,“隶书体刻得厚重大气。只刻一个单字的?字号,倒是罕见……”   魏桓起身送客,把人送到楼梯口, “‘桓’字是魏某单名。”   叶扶琉:“……欸?”   吱嘎吱嘎作响的?楼梯脚步响骤然一停,叶扶琉立在半截,怀疑地回望。魏桓站在木楼梯口,神色沉静地扶栏往下?,目送她离去,一句逾矩的?话也未说。   叶扶琉张了张嘴,最?后也没说什么?,挪开按在‘桓’字上的?拇指,折起画样放入荷包中。   魏大依旧送她出?门?去。   叶扶琉刚才?当面没问?出?口的?话,现在全用来追问?魏大了。   她怀疑地问?,“书画末尾通常不都是钤印字号的?吗?青山居士,鹤园先?生之类。你?家郎君喜好与?众不同?,喜欢在书画上钤印自己名字,广为宣扬的??”   魏大:“……咳。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你?直说。我当面直呼了名讳,失礼得很。你?家郎君在意不在意?”   “都钤上了……咳。应该不在意?”   叶扶琉放心了,指尖轻轻勾了下?荷包。   鸽哨声悠扬响起,前方半空呼啦啦飞过的?大片鸽子,飞过庭院。   魏大抬手指给叶扶琉看,“家里?新养了窝鸽子。费了不少功夫,今天头一天放出?来——”   头一天放出?来的?信鸽就出?了事?。   西边偏院方向传来一声响亮的?哨音。就在两人面前,魏大眼睁睁瞧着几只信鸽被哨子吸引着离开鸽子群,往西边跨院飞去了。   半敞的?月亮门?显露出?内里?的?庭院,乌泱泱一圈人围在门?边,豪奴嘬唇呼哨着勾引鸽子过去。   魏大一怔,勃然大怒,“当真是浮浪惯了的?膏粱纨绔子弟!他们?就不能安分片刻?!”   他怒冲冲捋袖要?去西边花厅,忽然想?起这边客人还未送走, “我先?送叶小娘子出?门?。”      叶扶琉瞄着半敞开的?西边跨院,一群豪奴当众簇拥着个身形熟悉的?锦袍少年郎。   她轻笑了下?,这就撞上了?   本来不想?今天对付他的?,刚才?在魏郎君面前压根没提。结果这位自己撞上门?来,怪谁?   祁家豪奴天天堵隔壁魏家的?门?,她接连几天没出?门?,烦了。   找上面前的?大麻烦,还是趁早解决的?好。   心里?拿定主意,她对魏大道,“你?自去忙。浪荡儿惯会糟蹋东西,当心毁了好鸽子。我自己出?去就好。”   转身往正门?方向不急不缓地走去,窈窕玲珑的?背影显露在阳光下?。   闹哄哄的?西跨院门?边,早有眼尖的?豪奴发现了异常,惊奇地指着庭院方向说,“世子快瞧!魏家有女人!”   魏大不客气地把两羽灰鸽子抢回来,斥道,“胡议论什么?,那是邻居家的?叶小娘子!郎君病情好转,多亏了叶家时常帮衬,难道靠你?们?祁家吗!”   祁家豪奴咋舌,“你?一个家仆,骂我们?江宁祁家还骂上瘾来了!世子你?听听——”   祁棠压根没注意这边。   从?第?一眼看到穿行庭院的?窈窕背影时,他的?目光便定住了。   分明是不认识的?乡野少女,不知为什么?,他却感觉背影有点眼熟,细看又说不上哪里?眼熟。   叶家小娘子的?脚步停在大门?边,开门?时侧了下?身,露出?小半张精致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雪白纤长的?脖颈。   祁棠的?视线凝住不动,搜肠刮肚地搜寻。熟悉的?感觉如此强烈,他肯定见过。在哪里?见过?   一抹深刻的?身影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   同?样窈窕身姿。相似的?轮廓。   不。不是她。   秦水娘,北方京城人氏,七品员外郎之女,家中落难,辗转入了江南杏花楼。   七尺二寸的?高挑身材如出?尘纤鹤,于众多莺莺燕燕中翩跹出?众,入了他的?眼。前头这位叶家小娘子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玲珑身材,祁棠停在门?边斜睨着打量,最?多六尺出?头吧。   叶小娘子四个字听起来有点耳熟,他想?起来了,酒楼偶遇的?秃头林郎中曾经跟他告密,说本地有个姓叶的?行商小娘子,论骨相,和杏花楼行首娘子一模一样,他怀疑是同?个人。   ——就是这位叶小娘子?   祁棠嗤笑。身高差了足有一尺,狗屁的?“骨相生得一模一样”。下?次碰着满嘴扯淡的?林大郎,再赏他一顿打。   魏大抱着鸽子挡在门?外,挡住祁棠打量的?目光,不冷不热道,“祁世子自重。大白天的?盯着邻家未出?阁的?小娘子看个不停,你?想?作甚!”   祁棠依旧斜睨着前方和秦水娘相似的?背影轮廓,言语不屑一顾,“不过是个乡野商女罢了。哪值得本世子多看一眼?真当本世子饥不择食,没见过市面?我在江宁城街上随随便便——”   话还未说完,前方的?窈窕佳人在门?边停步回眸,往跨院这边斜瞥过来,水润的?唇角微微上扬,翘起一个极为熟悉的?弧度。   祁棠:“……?”   视野捕捉到的?侧影轮廓,漂亮丰润的?嘴角,熟悉的?微笑弧度,瞬间勾起最?深处的?记忆。   祁棠仿佛大晴天被一道天雷劈到天灵盖,表情瞬息万变,呆滞,震惊,狂喜,大怒,嘴边说了半截的?话头顿住,他拔脚就追出?去。   “你?……你?……你?给我站住!”   叶扶琉当然不会听他的?,装作没听见般,继续轻轻巧巧、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身后凌乱的?脚步声里?,夹杂着魏大持棒追上来的?怒吼:   “你?们?给我站住!这里?不是你?们?祁家得势的?江宁府,大白天的?你?们?要?作甚!不得骚扰叶家小娘子!” 第28章   魏家门里的吵嚷声持续了好一阵。   声响太大, 木棍舞动声和痛叫大喊声不绝于耳,听来像是?魏家关起门来械斗,惊动了周围众多乡邻。家家户户开门探看动静, 嘀咕着,“又是魏家那位惹事的表弟啊……”   祁棠躺在魏家庭院的青石板地上,半天说不出话。   一半是疼的, 一半是?气的。   他在?国公府娇生惯养长到二十?岁, 这辈子连戒尺都没挨过,微服来了趟五口?镇, 好嘛,昨天早上在?魏家门外挨了一顿, 今天在?门里又挨了一顿,一趟给他凑了个双打!   人虽然爬不起来了, 手还能动。他躺地上抬手指着隔壁叶家院墙的方向?怒斥, “我?知?道是?你,秦水娘!你以为躲起来不露面就完事了?秦水娘, 我?祁棠跟你没完!”   叶扶琉早趁混乱时回了自家。站在?墙下应答的是?素秋, 隔着墙喊道,   “这位郎君好生没道理!你睁眼?看看, 这里是?叶宅,叶宅里只有大管事姓秦,我?家娘子姓叶,没有你要?的秦水娘!郎君去别处寻人,莫扰叶家清静!”   叶扶琉抬高嗓音,也隔墙道, “光天化日?的,睁眼?说什么瞎话呢。我?们叶家正经?良民, 好好地开门做生意?,大白天的领着一群豪奴追上来,讨要?一个叶家没有的人。欺负我?们叶家人少吗?!”   祁棠暴跳如雷,“是?谁睁眼?说瞎话呢。我?亲眼?见人进叶家了!秦水娘!别以为躲去隔壁就行了,区区一扇门也想拦住我??我?数到三,自己过来见我?!你不自己开门,我?直接出去把叶家门给踹了——嗷!”   魏大半点不客气地给了他一棒子。   祁棠缓了口?气,这回指着魏大怒喝,“胆大包天的狗东西!我?乃是?江宁府信国——嗷!”   魏大又补了一棒子,冷冷道, “不用报身份。我?魏大打的就是?你祁世子。”   旁边有豪奴挣扎着大喊,“莫打了,打不得!我?替我?家主?人挨——嗷!”   魏家门里逐渐安静下来。   庭院里横七竖八躺平满地,祁棠安静地躺在?豪奴中间,捂着自己破皮渗血的嘴角,低声咒骂,“反了天了……”   见无人再试图起身反抗,魏大面无表情扔了木棒,快步去内院禀报,片刻后回转。   “郎君请祁世子进去。今天到底怎么回事,还请世子当面说清楚。”   ——   灰白色羽信鸽在?天空盘旋,悠扬鸽哨响彻天空。   盘旋几圈,呼啦啦落在?小木楼的长檐下。咕咕,咕咕,此起彼伏的都是?鸽子鸣叫声。   一只灰羽肥鸽落在?叶家内院的石桌上,歪着小脑袋,黑亮的小眼?睛盯着面前的瓷碗,咕,猛啄一口?就跑。   没人在?意?胆大包天的鸽子。   素秋随手把瓷碗放在?地上,全喂鸽子了,侧耳细听隔壁木楼上的吵闹之?声。   叶扶琉不甚在?意?,去厨房新盛了碗粥,捧着新碗坐到石桌对面。   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嚷嚷声。   “表兄不知?,那秦水娘最为奸猾,这次必定不能让她跑了。”   “什么叶小娘子,是?她的化名。她压根不是?布帛行商,她是?、是?……总之?是?逃犯!之?前我?于江宁府督促官府通缉的正是?她!”   素秋如今算是?听明白了。隔壁那位表弟,也和沈大当家那般,手里拿着缉捕令,把自家娘子和江宁府缉捕的逃犯秦水娘混在?了一处。   素秋眼?含忧虑,低声道,“什么人哪,张口?就指鹿为马。娘子和缉捕令里的画像分明不像。他眼?瘸了?”   咕咕咕———低头猛啄食的灰羽鸽子被一根灵巧的手指按住了。   叶扶琉提起灰羽鸽子的脚,一手按住惊慌拍动的翅膀,拎着鸽子走到墙边,仰头喊,“魏三郎君!”   木楼高处的人走到围栏边,阳光下显露出一截清瘦手腕,把垂下挡光的竹帘卷起。   魏桓的视线垂落下来,在?叶扶琉身上转了一圈,颔首致意?,“叶小娘子。”      祁棠正在?木楼上激动说话,一回身才赫然发现两家居然只相差尺半的院墙。   在?他想象里躲避不敢见人的秦水娘,此刻竟然正大光明地站在?隔壁院墙下,穿一身明艳的石榴裙,仰着脸毫不避讳地往木楼上瞅。   祁棠震惊地指向?隔壁,“她竟然这么近——你——欸?”   阳光清晰地映照出叶扶琉姣美的五官轮廓。乍看眼?熟,细看却又几分陌生感觉,处处都相似,处处感觉不对劲。   叶扶琉的目光转向?祁棠,不闪不避,指着自己,“我?叶四娘,当真是?这位祁郎君要?找寻的秦水娘?”   就连声音也不对。   秦水娘是?京师人,声线清冷,平仄分明,说一口?地道的北地京城官话。眼?前这位叶家小娘子,口?音温柔软糯,说得也是?官话,但带着明显的江南吴语口?音,平仄含含糊糊的。   祁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隔墙喊话的两个小娘子之?一,就是?眼?前的秦水娘。   他刚才竟未听出人。   祁棠恼怒起来,扶栏厉声道,“怪模怪样说话做什么!好好说话,说官话!”   叶扶琉诧异道,“我?在?说官话呀?侬听不清伐?”   魏大在?旁边看不下去了,“叶小娘子向?来这么说话的。江南吴地人说官话都有口?音,祁世子头天知?道?”   祁棠瞠目瞪视面前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整个人仿佛寒冬腊月掉进了冰窟。   他突然想起,叶小娘子和秦水娘……有一尺的身高差距。   叶扶琉就在?院墙下站着,八尺院墙显得如此之?高,她身高必然只有六尺出头。   即使口?音可?以改,身高如何作假?   自己……当真认错了?!   祁棠的狂怒气势渐渐削弱下去七分。   叶扶琉冷眼?瞧着,看看时机差不多了,“听郎君说什么通缉逃犯,又说什么‘秦水娘’。正好前几天有相熟的行商送来一张临摹的缉捕令,说我?长得有三分像……”   她从袖中不慌不忙取出临摹的缉捕令。   在?阳光下打开缉捕令,清晰地念道,“江南两道加急缉捕。秦水娘,身高七尺二寸,内双丹凤眼?,京城人氏……”   魏大抱胸在?旁边不满道,“压根是?两个人吗!世子认错了人,还闹得好大一场动静,差点坏了叶小娘子的名声。 ”   祁棠扶栏倾身,瞪视着面前似曾相识却又显出陌生的人影。   他认识秦水娘,毕竟只有区区三日?。   出身微贱之?青楼女子,他虽然第一面就惊为天人,生平头一次起了安置外室的念头——毕竟只是?个外室,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三天的交往里,他引她出城郊游,借风勾开她的帷帽,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打量她,坐在?身侧斜睨她,满意?于惊鸿一瞥的美貌,偶尔引她说话,听她动听的声音。他却从未近距离地正眼?对视、从未当面询问过秦水娘这个人的生平。   以至于现在?仔仔细细地从正面打量时——   他竟难以确定,眼?前这位轮廓相似,眉眼?五官却不大相似的叶小娘子,和记忆里的秦水娘,到底相差在?何处?眼?睛?口?音?气质?   祁棠哑然无语,叶扶琉也就仰头任他盯着,魏桓看在?眼?里,终于开口?道,“够了。”   祁棠和叶扶琉之?间的纠葛,他心?里有八分猜测。祁棠四月底被人设局骗了,叶扶琉那几日?不在?镇子上。祁棠稀里糊涂不提,叶扶琉明显是?认识祁棠的,如今故意?装不认识。   但是?事实真相如何,重?要?么?   他只是?把当日?行商设宴时的说辞,当着祁棠的面又重?复了一遍。   “叶小娘子收了我?一块金饼的酬劳。”   他盯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淡淡道,“四月下旬,她在?替我?在?附近县镇寻觅郎中。依次寻来来齐郎中,林郎中两位。人证物证皆有。”   魏桓的证词,成了压倒房梁的最后一根稻草。祁棠眼?眶微红,声音也哑了。   “所以,她不是??”   叶扶琉站在?院墙下,魏郎君果然又开口?替她作保,她愉悦地弯了弯眼?,理直气壮指着自己:   “我?当然不是?。我?叶四娘是?缺钱财还是?缺家业,好好的行商行当不做,伪作青楼花魁欺诈于你,我?图什么呢?魏家表弟,你寻错人啦!”   祁棠喃喃自语,“是?啊,她欺骗我?一场,拆了我?一座宅子,什么都未带走,她图什么呢。她必然是?收了仇家的好处,故意?羞辱于我?,羞辱信国公府。眼?前这个叶四娘不缺钱财也不缺家业,一个是?行商当家的良民,一个是?青楼花魁贱籍……所以,我?真的认错人了?”   魏桓起身走去木楼边缘,扶栏垂眸,深墨色的瞳孔在?凝视时显得格外专注,叶扶琉站在?院墙下,两边目光在?半空中撞了个正着,她仰头眨了下眼?。   魏桓收回目光,对祁棠道,“你认错了。”   ——   祁棠失魂落魄地走了。   出门时又忘了带走两位江宁府的名医。   吴郎中和徐郎中背着药箱站在?魏家门外,相对苦笑。   “你我?不进魏家治病也是?好事。” “再去林大郎家里借宿一晚上?”“走罢!”   ——   叶扶琉哼着小曲儿在?庭院里洒了一把小米,几只白羽大鸽子咕咕咕地落地啄食。   魏家木楼上方的百尺高空,天色澄碧如洗。大群白灰色相间的信鸽成群结队盘旋,鸽哨响彻江南夏空。   祁世子的大麻烦轻轻松松地解决了,比想象中容易得多,悬在?半空的一块大石轻易便落了地。   手里攥了把小米,坐在?廊下悠然投喂鸽子的间隙,她隐约感觉自己忘了点什么。   忘了什么呢?最近事太多,想不起来。   或许是?那个始终打不开密字锁的小楠木箱?折腾这么久,都成一桩心?事了。   她哼着小曲儿起身,轻快地进屋继续倒腾小箱子。   ——   信鸽扑棱棱飞进木楼,在?洒满谷粒的猫儿盆里啄食。   耳边响起了微弱的汩汩流动声响。   那是?冰鉴里的冰块在?暑热里融化成水,流到下方储水盘里的流水声。   魏大走近冰鉴,打开上层箱盖看看,又拉开最下方的储水盘。   “盘子里的水快满了。冰鉴上层格子摆的碎冰也融化得差不多了。还好叶家做生意?实在?,馈赠了满满一箱子的整冰块。”   他边说边打开冰鉴下层的暗门,准备取一块整冰敲碎了,碎冰搁上层格子里。   蹲暗门边上,才要?往里掏冰,魏大蓦然一呆。   随后诧异地喊出声,“怎么里头放了许多砖头。”   “砖头?”栏杆边的魏桓停下抚摸鸽子灰羽的动作,侧身瞥来一眼?。   暗门左右大开,他直接便看见垒在?最外侧的,融化成半透明的一堵残冰墙。   天气太热,冰墙融化。残冰墙后方露出的,不是?叶家号称的“免费赠送整箱子冰”,压根连多一块冰都没有……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大半箱子石砖。   魏桓瞬间沉默了。   ……这是?什么奸商手段?? 第29章   魏桓坐在木楼唯一的紫檀木椅里, 望着冰鉴沉思。   他想?起一件事。   叶家借宅子宴请行商的前夜,叶扶琉坚持当晚送冰鉴过来。当时他便感觉有几分反常。   冰鉴暗门里藏的石砖取出一块,此刻就?摆在手边。   年代久远的石砖上, 刻有一副线条精美的人物宫阙浮雕,美?轮美?奂。   这哪里是寻常石砖?分明是罕见的古董汉砖,价值贵重, 有价无市。   两百余块贵重古董汉砖, 为何会藏在冰鉴下方?   当然是被制冰鉴的人藏进?去的。   为何要藏进?冰鉴送来邻家?当然是不想?被人发现。   为何不想?被人发现?   魏桓手握精美?花纹的汉砖,哑然盯看了一会儿。   转身吩咐魏大, “现在就?出门,把祁棠叫回来。我有话问他。”   还没走?出门的祁棠被魏大紧急叫了回去。   “所以?, 那位自称秦水娘的女子,和你相处短短三日之后?, 应下做你的外室?”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祁棠的耳尖隐约发红,嘴硬道, “一个青楼贱籍罢了, 我还配不上她么?她应得痛快, 我当时并未多想?。事后?想?起来, 连女儿家的羞涩扭捏都没有,可?疑得很!必然是收受了仇家的好处,蓄意?接近于?我无疑了!”   魏桓缓缓抚过膝头的石砖,精美?的宫阙花纹掠过指尖。   “蓄意?接近于?你,应该是确凿无疑了。但受了仇家的好处,刻意?羞辱报复你祁氏……倒不见得。你给她的那处宅子, 是如何准备下的?”   祁棠咬牙道,“那宅子是她自己挑的。我原说在城里最好的地段给她挑个精致宅子, 她说太贵重,又说不喜城里人多嘈杂,非要跟我讨城外的宅子。我手里正巧有一套城外山脚下的清静小宅子,地段不怎么好,那宅子便宜得很。当时没多想?,觉得水娘懂事体?贴,直接把地契给她了……我眼瞎!”   魏桓没理会他眼瞎不眼瞎,又问:“城外那宅子是新宅还是旧宅?”   “旧宅!翻新了几次,还是旧得很。梁瓦都是前朝的老旧式样。我怕委屈了她,特意?置办了整套全新的细软织品送进?去,全是市面上最好最贵的物件,没想?到她——”祁棠想?起伤心事,委屈地眼睛都红了。   “我想?要抬举她,她对我祁氏到底有多大仇多大恨呐?生怕没人瞧见我的笑?话,围墙拆了个精光,两扇门板连带着青瓦都搁地上,拆掉的房梁还给我整整齐齐拼成两个‘井’字!我有阵子出门,认识的同窗好友见面就?给我画个井!”   魏桓心平气和地听着,指尖缓缓抚摸着石砖花纹,想?起冰鉴里的两百来块石砖,也是码得整整齐齐,丝毫不乱,开口赞赏了句,“做事利落有序。”   祁棠:?   魏桓听到这里,已经把前因后?果串出个大概,举杯抿了口温茶,“这位秦水娘,对你祁氏应该并无多大仇怨。把宅子拆得整整齐齐,或许是方便你这个主家修复。”   祁棠怒道,“她有毛病啊!和我祁氏无冤无仇,没事把我赠她的宅子拆了作甚!”   修长的指尖轻点膝头石砖,魏桓无声笑?了下。   随即放下茶盏,吩咐魏大送客。   祁棠:??   顶着头顶大暑天?的太阳把他喊回来,连口茶水都不给,没头没尾说了两三句话又赶他出去,魏家这位三表兄脑子也不大正常!   他魏桓前几年京城得势,在北边如何的呼风唤雨,反正他祁棠在南边没见着。如今这位表兄身上所有的实?权官职都卸了,只留两三个食禄的虚衔,只带个家仆隐居在无名小镇里,不就?是无权无势了吗!   阿父堂堂一品国公,为何坚持要他这国公世子带着名医厚礼过来巴结魏家,在魏家接连地吃瘪?   祁棠想?不通,愤然拂袖而去。   五口镇这趟探病极为不痛快。但不管如何,如今人总算见到了面,厚礼送进?了门,魏三表兄看起来确实?病恹恹的,但看他说话走?动,不像是人病到快不行的样子,阿父那边回去可?以?交代了。   祁棠卸下重担,一身轻松地出了魏家的门。   领着七八名豪奴出门十?几步,忽然觉得身后?少?了俩人,回头仔细一打量,从江宁府带来的两位名医,人呐?!怎么没影了??   少?了名医诊治这一环,回去可?不好交代。七八名豪奴呼啦啦散去各处小巷,盯着头顶烈日四处询问两位名医的下落。   祁棠站在隔壁叶家门边的阴凉处等候。   等了片刻,名医没找到,迎面走?来两列八名官差壮汉,为首的官差停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有乡邻报官。”   知县七品,县丞八品,县衙里当值的官差捕头不入品。祁棠压根没把这几个官差放在眼里,眼皮子都未动一下,只斜睨了眼旁边的亲随小厮。   亲随小厮是个嘴皮子利落的,昂着头教训官差,   “你们怎么当差的?怎么这么晚才来?害我家郎君被人拿着棒子追打!叶家那边是一场误会,我家郎君宽容大度,不和叶家计较了。你们去把魏家那个叫做魏大的家仆拖出来,狠打一顿即可?。”   八名官差嘿地笑?了。   “光天?化日之下,在魏家呼喝不休、又言语惊扰隔壁叶家,吵嚷着什么 ‘踹开叶家大门’。魏大阻拦你们行凶,现在竟敢指使官差欺压良民了?你们几个胆子壮啊。”   直接拿铁链子往祁棠脖子上一钩,连主人带众豪奴全部锁走?。   “我等奉县尊之命,照看奉公守法的良民叶家。你们好大的胆子,晴天?白日的就?敢惊扰良家。弟兄们,锁去县衙门,先?打一顿杀威棒在说话!”   祁棠:?   这穷乡僻壤的官差不长眼,居然不认识他祁棠?   祁棠挣扎着不肯被锁走?。   “你们好大的胆子!我乃江宁府信——唔唔唔——!”   官差熟练地拿布堵了嫌犯的嘴。这年头,是个人都敢招摇撞骗,四处流窜的浪荡儿各个都说自己在江宁府有大靠山,谁理会。   ——   门外的动静隐隐约约传进?内院,叶扶琉没多搭理。   她专心拨弄了整个时辰的七环锁,试了七八十?种,都不对。   素秋看不下去了,“不过是个小木箱,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物件,不值得耗费偌大心力在上头。娘子真想?要箱子里摆放什么,不如把木箱劈了。”   叶扶琉长吁口气,“乐趣就?在开锁里头。把木箱劈了,那不是煮鹤焚琴吗?”   拨转了一下七环锁,上头刻了文字的七个铜环滴溜溜地转圈。   “七个环的密锁,解密七字就?算不是句诗文,也必然对于?物主……我是说叶氏先?祖,有些意?义才对,不大可?能?是胡乱排序的七个字。否则天?长日久了,胡乱七个字谁记得?”   面前正好转到一个“俯”字。   她盯着“俯”字看,似乎最近在哪里见过这个字……   心里骤然一动,往后?拨了拨。果然在下一环的七个字里寻到了“仰”。   “俯仰”,听起来像有意?义的两个字。凑一处试试看。   叶家大门就?在这时被拍响了。   “叶小娘子,放我进?去。我是给隔壁魏家看诊的林大郎啊。”   “他怎么大中午的来了?”叶扶琉把小楠木箱收好,对报信的秦陇说,“给他开门,我去前院见他。”   ——   林郎中在前院里来回踱步,扬眉吐气。   他早两天?就?得了消息,但怕挨打,始终不敢来。   今天?终于?得了准信,见他一次打一次的魏家表弟恶人有恶报,被官差锁去了县衙门,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上叶家报信,不怕撞上正主儿挨打了!   “叶小娘子,千真万确的消息,江宁府相熟的郎中传来的。”   林郎中悄悄告密,“行商有商帮、行会,我们行医的也有行会。江宁府的医馆行会在两三个月前,行头[1]传话下来,最近北边来江南的一户魏姓主仆,在京城得罪了了不得的人物。上头有人发话下来说,魏家主人身上的病,无需尽心医治,治好了,当心惹祸上身。但这户魏姓呢,不巧又是江宁府信国公府的亲戚。把人治死?了也要落罪。”   “魏家之前找过几个郎中,名气一个比一个大,都是医馆行会里头响当当的人物,谁不知道魏家的麻烦事?既不能?治好了,又不能?治死?了,开的都是补气养虚的糊弄方子。”   “齐老郎中去年告老归乡,起先?不知道,把魏家当做寻常病人救治,先?用一剂猛药把人救回来,后?面打算慢慢调理来着……没等开第二剂,不知是被人登门警告还是行头找了他,总之,吓得他连夜带全家跑了。”   叶扶琉乍听意?外,细想?又不很意?外。   魏家郎君可?是曾经做过山匪当家的人物,道上得罪的人肯定不少?,金盆洗手哪有那么容易。这不是被仇家盯上暗害么。   既不能?治好了,又不给治死?了,要把人慢慢地耗死?,仇家好毒的心肠。   她问林郎中,“那你呢。你怎么敢上门给魏家治病?”   林郎中摸了下秃瓢,“我……咳,得罪的人多。山里隐居了一阵子,后?来被请出山去看诊,又得罪了江宁府的贵人,被人……咳,送出城来。行会那边没来得及知会我。”   叶扶琉问明白了,转头跟素秋说,“再拿块金饼来。”   金饼拿来,当场过秤,足金十?六两整,叶扶琉握着黄澄澄的金饼在林郎中眼前晃。   “之前的诊费另算,把魏郎君治好了,这块足金饼归你。你怕得罪上头的贵人,大不了你带着金饼也搬家就?是。敢不敢治?”   林郎中眼睛都直了,豪气冲天?拍胸脯, “江宁府的贵人又不是没得罪过,我林大郎怕什么,大不了搬家!治!”   叶扶琉鼓掌赞好,“你就?在这里等着。秦大管事去码头看货了,等他午后?回来,我叫他带着你去隔壁,给魏家郎君再看诊一次。他最近的症状好转不少?,你看看要不要改方子。”   林郎中斗志昂扬地坐等。   叶扶琉先?回了内院。      素秋旁听全程,感慨万千,“之前魏家郎君病得形销骨立,人眼看着快不行了,原以?为是病重无法救治,没想?到是人祸啊。”   叶扶琉:“当真歹毒。也不知魏三郎君从前在北边得罪了什么样的狠辣人物。都归隐了还不放过人家,追到南边来赶尽杀绝。”   两人低声议论叹息了一阵,叶扶琉想?起人,顺带想?起了身上揣着的绘画。把荷包里的画纸拿出来,阳光下展开一只东方鸣舞的仙鹤。   “木匠今天?怎么没来,我要把这副画给他的。”   “木匠来过了,正赶上隔壁魏家那边闹腾,动静太大,把木匠给吓跑了。说他晚些时候再来。”   素秋接过画纸,啧啧赞叹,“魏郎君画的?好生漂亮一只仙鹤,翎毛画得栩栩如生的……欸?”   她也瞧见下方钤印的“桓”字了。“那个桓字是——?”   叶扶琉把画纸又折起来,原样放回荷包里,“那是魏郎君的单名。别?轻易念,指名道姓的不大礼貌。”   “呀……” 素秋倒吸一口气,神色震惊,“魏郎君,当着你的面……把他的名字告知于?你了?”   “告诉我了。怎么了?虽说钤印字号的多,但或许人家就?是喜欢把自己名字钤在字画上呢。我问过魏大了,他说他家郎君不在意?。”   素秋连脚步都停了。直觉不对劲,很不对劲。   “这哪是在意?不在意?的问题。一个尚未婚娶的郎君,当着未出阁的小娘子面,把钤印了自己单名的书画相赠……”   正好进?了二门,素秋反手关好门,压低嗓音问,“魏三郎君是不是对娘子你有意?啊。”   叶扶琉清澈的圆眼乌溜溜地转过来,惊奇地看了素秋一眼, “素秋,最近你是不是才子佳人的话本子看多了?大户女郎丢了块帕子,和捡到帕子的郎君成亲了。穷书生街头卖画,和买画的小娘子成亲了。别?多看,都是酸儒写来骗小娘子的。”   素秋无奈道,“娘子你就?不信吧。去年我跟娘子说,沈大当家对娘子有意?,娘子也是不信,说生意?人心眼多点不稀奇。瞧瞧他最近都做出什么事来了。娘子现在还不信姓沈的心思?”   叶扶琉浑不在意?地往前走?,“当众拿缉捕令要挟我打压我,这种下作手段也叫对我有意??我信他个鬼,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去。隔壁魏三郎君要是也是这种‘中意?’法子,信不信我拆了他家木楼,把那两根撑门面的金丝楠木柱子给扛走?卖了?”   素秋:“……”   不是,娘子,知道你向来喜欢好木料,你什么时候盯上人家两根撑门面的大柱子了?我们不是奉公守法的好行商么?   素秋想?了想?,闭嘴不再劝。世间男子大抵是看不上厉害小娘子的,沈璃虽然中意?自家娘子,不也在极力打压么?隔壁魏三郎君向来寡言,素秋难以?猜测这份似有似无的“中意?”,到底是哪种中意?。   沈大当家闹得难看,当众丢了大脸。魏三郎君若将来也闹得难看,还不如不戳穿那层窗户纸,做个普通邻居的好。   再看看罢。   素秋把话题岔开,“木匠怎么还没来?早些把仙鹤雕出来,隔壁验货满意?,冰鉴这桩大生意?才算彻底了结了。”   叶扶琉打着呵欠往内室走?,“日头太晒,应该不会午时前后?来。我先?眯一会儿。等木匠来了叫我起来,我带木匠直接上隔壁的木楼冰鉴那处,雕——”   她突然一个激灵,困成浆糊的脑子顿时清醒了。   “我们把冰鉴送过去几天?了?”   “三天?两夜。怎么了?”素秋奇道。   “这么热的天?气……三天?两夜……”   叶扶琉额头靠着门框,她知道自己忘了什么了。   “——没补冰!” 第30章   秦陇大清早跑了趟船坞, 才回?来没半刻钟,又被?叶扶琉叮嘱着,扛起半麻袋冰送去隔壁木楼。   魏大正好要出门, 把他们领进门就牵马出去了。叶扶琉熟门熟路地自己上了木楼。   魏家主人此刻正在木楼。   没有坐在惯常晒太阳的那把木椅处,而是坐在小榻上,背对着紫檀木盖的大冰鉴。   林郎中坐在小榻边开始望闻问?切。絮絮叨叨的询问?声里, 叶扶琉领着秦陇直奔边角放置的冰鉴而去。   打开下面暗门, 往里一看,叶扶琉顿时轻轻吸了口气。   最外头堆砌的一层厚冰墙已经化去大半了。   冰墙后面摆放的大半箱子石砖码得?整整齐齐, 暗门打开,直接暴露在视野里。   叶扶琉盯着暴露的石砖思忖片刻, 俯身拉开最下方的储水盘,满满一盘子融化的冰水, 并无人更换。   她起身回?想, 进门时魏大的说?话神色挺正常,并没有发现异样的惊疑反应。   她示意秦陇尽快补冰进去, 回?身和魏桓说?话。   “这两天事多, 忘了给冰鉴里补冰, 冰几乎化尽了。魏家没有存冰的冰窖?”   魏桓伸手给林郎中诊脉, 声线平缓沉着, “没有。”   魏郎君的反应也挺正常。叶扶琉心想,魏家人少,或许冰鉴放在边角,压根没人想起开暗门往里看?   啊,那就没事了。   “我看魏家人少, 前后忙活的就魏大一个,要不然这样吧。”叶扶琉拉着木椅坐在小榻对面。   “反正冰鉴只有夏季里用, 冰鉴相关的活计,我们叶家包到底了。我家大管事每隔两天过来一趟,加冰倒水,不必劳动你们。魏郎君你看如何?”   魏桓道,“多谢。”   魏郎君如此地好商量,和他相处从来没有麻烦事,叶扶琉越看面前的郎君越觉得?顺眼。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愉悦地拍拍手,“今天我就把画样子给木匠看。等木匠那边准备好了,借用贵家木楼几日,直接过来雕刻。”   她并不急着回?去,看看左右,“魏大出门了,身边连个端药的人都没有,魏三郎君,可要我们多留一阵?”   魏桓微微颔首,“叶小娘子愿意留下相陪,那是再好不过的。”   木楼上放了两个降温大冰鉴,暑气全消,凉风习习,叶扶琉便左右来回?转悠,偶尔掀开冰鉴木盖看一眼。   几羽信鸽从半空中扑啦啦飞进来,围聚在一处,咕咕咕啄食盆里的小米。叶扶琉无意中一眼扫过,觉得?那青瓷盆的淡天青色眼熟,定睛细看,这不是从自己?手上买过去的猫儿盆么?   五十两金买来的猫儿盆,用来喂鸽子!这得?多爱鸽子才能办出来的事?      “魏郎君从前在北边的时候,嗜好养鸽子?”   她趴在窗边盯着信鸽吃食,“重金买下猫儿盆,我还当魏家要聘猫儿。原来是充作喂食的鸽子盆了。”   魏桓果然应道,“从前养过一阵鸽子。”   “嗯?”叶扶琉竖起耳朵等下文,下文却没了。从话少的人嘴里掏故事,难。   “养过一阵,后来呢?”她饶有兴致地追问?,“鸽子跑了?”   “训好的信鸽不会轻易离群。后来……出了些事,损毁大半。鸽群散了。”   “啊……”听起来像是个悲伤的故事。叶扶琉琢磨着往下问?,“鸽群散了,后面就没有再养了?”   魏桓答得?平淡,“鸽群散轶,后来便改养起了鹰。”   ……这是个什么走向?   “养鹰又养了一群?”   “鹰隼不喜结群,养一只足够了。出游时带出去,入山游猎半日,猎物足够堆起小山。”   ……好家伙。玩儿这么大,架鹰入山游猎,不需要她安慰什么了。叶扶琉把所有安慰言语吞了回?去,“听起来,从前你的身体很不错嘛。”   魏桓无声地弯了下唇。“年少荒唐,很是纨绔了一阵。”   叶扶琉有些惊奇。   她侧身回?望过去,身后的魏郎君依旧端正坐在小榻边,身影消瘦,气质沉静,大热天里全身服饰纹丝不乱,从头到脚完全符合书里描述的“端方君子”,跟他自己?口中形容的“年少荒唐”,“纨绔”压根沾不上边。   叶扶琉难得?对人起了点兴趣,靠在栏杆边,试着在心里勾勒起魏三郎君十来岁的形象。   一个十来岁眉清目秀的少年山匪,当时身子还很康健,身边父母早亡,没有亲人约束,因此年少荒唐,经常架鹰入山,带着大堆血淋淋的猎物拖上山寨……   很真实?,很符合少年山匪的形象。   叶扶琉的指尖摸了摸荷包。魏郎君画的仙鹤画儿正鼓鼓囊塞在里头。画技工笔一流,令人印象深刻,和少年山匪的形象有点不搭。   “后来身子不好了,被?迫弃武从文?开始学?起画画儿?”她猜测。   魏桓微微一怔,随即笑咳起来,咳得?呛住了。   “咳咳……非也……”   林郎中急忙停止诊脉,起身倒了半杯茶过来。“别轻易咳嗽!容易刺激到咽喉处的溃破伤处!”   魏桓停了咳嗽,眼睛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笑意里又带点怅惘。   “哪来的弃武从文。少年时文不成武不就,整天只知聚众冶游,否则何来的‘纨绔’二字?画技是被?家里长辈强逼着学?的,倒是从小学?到大,略有三分火候。”   叶扶琉想起笔触细致的仙鹤翎毛:“太过客气了。你那手画技,去江宁府开个书画铺子,开课收徒,足够你们主仆两个营生无忧了。”   魏桓笑着摇摇头。“不必。”   叶扶琉表示理解。   身为?北边山寨当家的,带着打下的大片家业来江南金盆洗手,当然不必起早贪黑做书画铺子的行当。   “不去江宁府也好。”叶扶琉对林郎中道,“看诊写方子先缓一缓。早上你跟我说?的江宁府医馆行会的那档子破事,跟魏三郎君再说?一遍。”   林郎中一听就来劲了。   传话的事他爱做啊!   “上回?是不是有个姓齐的老郎中来贵宅看诊?看了一回?诊,第二回 ?就不肯再出诊,后来找不到人了?嘿,就是被?人登门警告了,心里害怕,拖家带口连夜跑了!”   林郎中添油加醋地把细节描述个遍,魏桓听完,神色不动地一点头。“原来如此。”   他抬手推了推几案上的白纸,“有劳告知。不知林郎中最近住何处?麻烦写下住址。等家仆回?返,我让他登门以一块金饼相赠,作为?谢礼。”   林郎中激动得?眼神发飘。最近天天有金饼砸脑袋上,他林大郎时来运转了啊。   “魏郎君最近精神转旺,是好迹象。方子可以适当删改几味药。”林郎中兴冲冲挪去边角处,仔细琢磨起新方子来。   魏桓的视线转了个方向,“叶小娘子,走近些说?话。”   叶扶琉走近小榻边,拉过木楼唯一的一把木椅,坐在魏桓对面。   深黑色眼瞳直视过来,近处的凝视显得?格外专注。她笔直对视了片刻,对面那双好看的眼睛露出浅淡笑意,视线转开了。   “叶小娘子和人对视,向来不肯退让半分。谈生意落下的习惯?”   “那是。”叶扶琉不否认,“视线避让一下,旁人便当你心虚,开口就压价。我又无甚心虚的,避让什么。”   魏桓呷了口茶,视线偏向侧边,微微地笑了下。   随即云淡风轻地把话题挪开。   “多谢叶小娘子领来林郎中,告知江宁府之事。关于谢礼酬金的数目——”   “等等。不要酬金。”   叶扶琉不是不喜欢金饼。但?是相比于金饼,她想讨个更重要的东西做谢礼。   天底下没有白掉下来的金饼,更没有无缘无故的帮忙。   两边邻居交好是一回?事,替邻居两次出面作保,明晃晃地做伪证是另一回?事。   叶扶琉又坐回?木椅子上,盯着魏桓的眼睛说?,“魏三郎君,多谢你两次作保。林郎中的消息算是我这边投桃报李。明人不说?暗话,我心里有个问?题,你答得?我满意了,就算是我带着林郎中登门治病的酬谢,两边就此扯平,如何?”   魏桓丝毫不意外, “请说?。”   叶扶琉斟酌了下措辞。   天下做无本?生意的同行里,眼前这位,算是个罕见的出挑人物了。   当过北边的大山匪,和国公府沾亲带故的出身,勋贵世子说?赶出去就赶出去,出手动辄一块金饼。正所谓曾经沧海,见多识广,可以说?是做无本?生意的同行前辈。   两边邻居打交道这么久,或许魏三郎君对她的同行身份也有所察觉?因此两次出面作保,借着请郎中的名头,澄清了她四月底那几日消失的行踪。   她斟酌着字眼询问?,“我和你家表弟的事,到底是怎么样个误会,魏三郎君,前因后果你可是猜出几分了?”   魏桓笑了下,算是默认。   他反问?道,“被?缉捕的秦水娘……世上有没有这个人?”   一句话问?到关键处,叶扶琉便笑了。   果然是深藏不露的行内前辈呐。   她也抿嘴笑了下,似是而非地回?了句,“杏花楼当然有秦水娘其人。不过天大地大,谁知道如今在何处呢。早和贵表弟说?过,叶家宅子里姓秦的只有大管事。”   素秋捧一壶新泡好的温茶过来,尴尬道,“架子上找不着第二个茶杯……”   魏桓:“准备不周。”起身打开角落处的竹箱笼,取出一个长匣,打开匣盖,露出里头绛紫丝绸包裹的两只黑釉玉毫杯。   叶扶琉握一只在手里,赞叹地打量着釉面斑纹。   空杯以茶水洗涤干净,茶水缓慢注入,把茶杯各自斟满,两边举杯,以茶代?酒,名贵的兔毫盏轻轻相撞,事情便心照不宣地过去了。   “说?起我那祁家表弟,”魏桓放下杯盏,“似被?锁拿去了县衙。魏家过世的祖母出身祁氏,念在先祖母的份上,我把人保出来,叶小娘子莫怪。”   叶扶琉恍然,“难怪魏大顶着盛夏日头牵马出门,原来做保人去了。”   她如今发现,魏三郎君不是好商量,是不喜欢追根究底。   或许是经历的事多了,又重病一场,总之,眼皮子底下的许多事浮光掠影地便过去了。不计较,不追究,对什么事都淡淡的。   祁棠是什么身份,江宁府横着走的国公世子。来小镇无人认识,被?误打误撞锁拿进县衙,在江宁城里大概要闹翻天,于魏桓来说?不过是一句“把祁家表弟保出来”。   她挺喜欢这种?稀罕性?子的。   那边秦陇给两个大冰鉴里加好冰,倒净了储水盘的水。这边林郎中的新方子也开好了,叮嘱说?,“咽喉溃破依旧严重。精神虽然好转,身上丹毒并未减轻,药要每日服用啊。”   叶扶琉领人告辞。   魏桓的目光看着远处,“急着走么?魏大回?来了。”   主动开口挽留不寻常,叶扶琉微微诧异,“并无什么急事,不过日头没中午那么晒,打算去船坞看看。怎么了?”   “魏大带了人回?来。你现在出门的话,正好撞上。”   叶扶琉:?   连续两句提醒,显见事不寻常。她起身去木楼外远眺。   居高临下,可以越过院墙看到大门外。   一眼看到魏大当先牵马走在最前,众豪奴垂头丧气牵着另一匹马跟随身后,马上坐着个同样气势低迷的瘦高少年郎,锦袍不知在哪处蹭了灰,灰扑扑地穿在身上,面无表情策马缓行过小镇长街。   祁棠在县衙里表明国公府的来头,又有魏家作保,半天就脱身出来不稀奇。   稀奇的是,马匹后方跟了几俩货车,货车上载满大小木箱,沈大当家沈璃笑容满面地骑马并行,看似亲近地和祁棠一路搭话闲谈。   叶扶琉:“……晦气。”   这两个人风马牛不相干,是怎么搭到一处的?   但?不管他们怎么搭去了一处,总之一个是晦气,两个是加倍晦气。如今双倍的晦气直奔魏家而来。   魏桓抬手指了个方向,叶扶琉顺着他的指引往后院墙边望去。   魏家这边的木梯还好好地搭在墙头,就在距离木楼不远处。   她回?瞥了魏桓一眼。   魏桓做出个请便的手势,起身走去木楼的另一侧,面向着前院方向。   “告辞。”叶扶琉领着素秋和秦陇下楼。   只片刻的功夫,三人前后出了木楼,却并不往墙边扶梯处走,叶扶琉当先,色泽明艳的石榴红裙角轻快摇曳,领着人往魏家大门外径直走去。   魏桓微微一怔,随即哑然失笑。   当真是个得?理不让人的小娘子。   沈璃已经和她当面撕破了脸。祁棠当面对质后自以为?认错了人,对她再无威胁。   见面只是觉得?晦气,何惧撞上,何须避让?   ——   魏大把领回?来的人安顿在院子里候着,快步上楼回?禀。      “仆去得?迟了点。祁世子刚锁入县衙不久,就被?沈氏商队的大当家沈璃作保,即刻保了出狱。”   “祁世子并未泄露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姓祁,从江宁府来,是国公府上派遣办事的人。”   “沈璃是否知道祁世子的身份……这个仆不敢确定。但?沈家在江宁府眼线众多,八成是知道的。但?他当面故作不知,一口一个祁小郎,叫得?好生亲密。”   “祁世子是否知道沈璃已猜出他的身份……这个仆也不敢确定。但?祁世子多半是不知道的。他自以为?身份掩饰得?成功,以国公府出来办事的‘祁小郎’自称,一口一个沈大当家,叫得?也颇为?热络。”   魏桓站在扶栏边,缓缓抚摸着鸽子灰羽,开口询问?,   “祁棠和沈璃互不相识,一个主动作保,一个隐藏身份。两人走在一处,有何目的?”   魏大迟疑道,“互相……套话?” 第31章   暑热未退的夏日长街上, 沈璃骑马缓行,和祁棠并肩往魏家方向走,笑容满面地寒暄。   “祁小郎果然是国公府得用之人!听口气, 对贵府世子?极为熟悉?”   祁棠厌倦地拍打衣袍灰土,神色敷衍,语气不冷不热:   “平日里?替世子?办事?, 哪能不熟?倒是沈大当家, 身为江南两浙数一数二的商号当家人,对本地各家行商的来历家世, 应该都熟悉罢?”   沈璃谦虚道,“本地有名头的大小行商, 来历家世都略知一二?。”   一番虚情假意的寒暄下来,两人都颇为满意, 都觉得可以?从对方嘴里?掏出有用的东西。祁棠冷淡敷衍的态度也热络了三分。   沈璃拐弯抹角打听起杏花楼的那位行首花魁, 秦水娘。   “在下听闻……贵府世子?在江宁城时,极为中意杏花楼的行首娘子?, 专门置办了一处宅院, 把?人安顿下来。虽说后来……呵呵呵, 人跑了, 毕竟跟了贵府世子?一段时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装作没看见祁棠黑成锅底的脸色,继续试探那几日发?生之事?。   “安置的外室跑了,其实是常见的事?。听闻安置的那处宅院也不怎么昂贵。贵府世子?却悬赏五百两银,缉捕令发?遍江南两路县镇,至今还在缉捕不休。如此的不依不饶, 难不成,呵呵, 其中有什么隐情,贵府世子?才会如此地震怒……”   那船汉砖的来历,虽然叶扶琉不肯说,但联想到那几日突然消失的行踪,缉捕令五分相似的画像,沈璃心里?早有了笃定猜测。   沈家商贾出身,不像官宦读书人家计较女子?的妇德妇工。叶扶琉手里?的货来处不明?,他?不计较;叶扶琉假冒杏花楼的行首娘子?秦水娘,他?也可以?不计较。   但假冒秦水娘的那几日,她日日和祁世子?厮混,又在城外安置了宅子?。那几日如何过?的,有没有被祁世子?近了身,沈璃日思夜想,着实成了心头的一根刺。   难得近日得了机会,祁世子?竟然微服来到五口镇寻亲,猛拍魏家大门、自称“祁棠”的时候,他?得了线人通报,就开始怀疑这位江宁府来的富贵少?年郎的身份。   后来这位果然开始寻叶家的麻烦,口口声声要把?叶家的门踹了,进去寻个?姓秦的女子?。他?确定这位必是祁世子?无疑了。   趁着贵人落难,当即立断把?人担保出县衙,装作不知身份,卖他?个?大人情。   叶扶琉在江宁府那几日如何过?的,和面前这位国公世子?有没有不清不楚的牵扯,今天他?非得当面问个?清楚不可。   祁棠的脸色难看起来。   商贾不是最会看人脸色的吗,这姓沈的怎么张口就戳到他?痛处!   他?二?十年来头一回看中女子?,秦水娘清清冷冷一句“水娘并未跟过?任何人,不想随便交付终身。世子?若是水娘的良人,连一份等候耐心也无?”把?他?哄得神魂颠倒。   他?也不想随随便便,水娘是他?头一个?女人,他?有足够的耐心,他?要等到加冠的好日子?和她共度良夜……   别说近身了,连小手都没牵过?!   祁棠咬着牙笑,“我家世子?是何等身份,想要个?青楼女子?,难道还有要不成的道理?四处缉捕的隐情……哼,倒不是为了区区一座宅子?。那秦水娘既然跟了我家世子?,成了世子?的人,岂有放任私逃的道理?那狡狯女子?就算逃去天涯海角,我家世子?也要把?她追捕回来,教会她,什么叫做安分守己!”   一番狠话入耳,沈璃的脸色登时也难看起来。   以?叶扶琉从不肯吃亏的性子?,他?原本猜测祁世子?在她身上栽了大跟头,被拆走一船汉砖,说不定被哄得七荤八素,连小手都没碰着……   怎么,听他?语气,竟被他?近身了不成?!   沈璃黑着脸不再说话。   沉闷的马蹄声中,现在轮到祁棠问话了。   江南缉捕整个?月,丝毫不见秦水娘的踪影,一个?孤身小娘子?哪有这份大本事??他?现在越来越相信,秦水娘肯定是仇家雇请来的,让他?国公府丢个?大脸。人说不定揣着酬金,早已离开江南地界,说不定现在早去了江北中原,西边蜀地,谁知道。   他?虽然嘴里?放狠话,但心里?清楚,人多半是再也寻不到了。   秦水娘虽然踪影不见,但他?的面前又出现一个?和秦水娘五六分相似的美人儿,当日魏家门边初次相逢,侧身回眸微笑,刹那间惊鸿一瞥,令他?心神砰然震动。   虽说不是秦水娘,是行商的叶家小娘子?……   和秦水娘的容貌如此相似,去了一个?又来一个?,时机如此巧合,岂不是老天赐下给他?的另一段缘分?   有这个?五六分相似的摆在身边,时日长了,自然就忘了那个?忘恩负义的。   还是那句话,他?祁棠是何等身份,想要个?行商女子?,难道还有要不成的道理?   祁棠开口问,“表兄魏家隔壁,那户叶家的当家小娘子?,是个?什么来头?做得哪种行商生计?家中难道父母兄弟都不在了,叫她一个?小娘子?抛头露面的担起家业?沈大当家熟谙本地的大小行商,想必都清楚的,细细说给我听。”   沈璃哂笑一声,不阴不阳道,“叶小娘子?做的当然是布帛正经生意,偶尔也做做古董家私行当。生意人四处走动,计较小娘子?抛头露面,还做什么生意?怎么,阁下才从县衙放出来,又要登门去寻叶家的晦气不成?沈某能担保一次,保不了第二?次啊。”   祁棠:“……” 姓沈的刚才还态度热络,怎么突然阴阳怪气起来了?   旁边豪奴立刻过?来斥道,“怎么说话的呢!客气点!”   沈璃正要继续冷嘲热讽时,前面魏家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抹明?艳石榴红越过?门槛,叶扶琉领着素秋和秦陇出门,不冷不热瞥了眼前方策马缓行的两个?大晦气,视线轻飘飘挪开,没看见似地转身进了叶家大门。   身后同时传来两声大喊:   “叶小娘子?留步!沈某前来请罪!”   “叶小娘子?留步!祁某有话要说!”   祁棠下马的动作利索得多,把?缰绳往豪奴手里?一扔,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   “叶小娘子?,之前认错了人,多有得罪,还请叶小娘子?宽宏大量,不计较在下的无心之失。”   说罢就在门边一拱手,“今日匆忙,先上魏家表兄的家门。改日必定专程给叶家送上赔罪礼。”   叶扶琉听到“认错了人”四个?字时便停步,人侧身站在叶家门里?,明?眸清澈,似笑非笑地回望过?来,“祁郎君当真认错了?当真要送礼赔罪?”   祁棠生平头一回被抓进牢狱,坐了一回监,吃了个?大亏,脑子?反倒磨炼清醒了。   在江宁府时,人人都敬他?三尺,出行百姓避让,跺跺脚大地震动。为什么来这个?偏僻无名小镇子?,人人都不敬他?了?   在江宁府时,人人敬的是他?祁棠这个?人,还是他?身上挂着的世子?身份,他?身后站着的国公府?   他?难得中意一个?女子?,为什么被他?看中的秦水娘却毫不留恋地跑了?   在这小小的五口镇上,他?被一路锁去县衙,丢脸丢到了极致,又在黑臭牢房里?坐了整个?时辰,身上锦衣失了光彩,天地不应,狼狈不堪,他?反而?恍然悟了。   他?中意秦水娘,为她安置宅子?,为她花钱精细布置,但水娘还是跑了,因为他?过?于傲慢。   人在身边时,连正眼都不肯多看她一眼,生怕心里?对青楼贱籍女子?的这份中意叫人看出来,失了自己的世子?体面,反倒失了察觉,未能及时看出水娘对他?的敷衍。      如今老天赐下个?五六分相似的美人儿,他?心里?还是嫌弃叶家商户女身份低微,但好歹吃过?一次亏,他?这回没有把?嫌弃明?晃晃地表现出来,表现出一副不在意的大度模样,摆摆手,   “不计较了。过?去之事?,就让它过?去罢。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如今祁某和叶小娘子?算是认识了。说到做到,赔罪礼明?日便送来贵府上。”   叶扶琉的唇角往上翘,漂亮的眼睛同时弯起动人弧度,带点打量的意思,七分灵动神色带着三分狡黠,落在祁棠眼里?,一颗心剧烈一颤,砰砰砰猛跳个?不停。   像,真是像!   虽说气质完全不像,秦水娘清冷,叶小娘子?明?媚,但从这个?角度看,侧脸轮廓足有八成像!究竟是天底下的美人都有相似的美法?,还是他?祁棠中意的美人就是这个?模子??   祁棠站在门边,自己都说不清了。叶家小娘子?的回眸一笑炫花了他?的眼,他?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如鼓。   给她个?良妾身份!他?不计较叶家的商贾身份低微了,回去就禀明?母亲,请媒人正式登门下礼,把?人纳回国公府,这回绝对不搞夜长梦多!   心里?念头乱糟糟转个?不停,祁棠掩饰地清了清喉咙,追问登门时辰,“祁某回去就送拜帖来。不知明?日登门可合适?”   叶扶琉出门的瞬间,沈璃心里?一紧,即刻盯住祁棠的反应。   他?当然知道叶扶琉在江宁城用了化名身份,但被苦主当面撞上,会不会当场被认出来,祁世子?会不会恼羞成怒,当场摆出世子?身份?   没想到之后却大出意外。祁棠一双眼睛不知如何长的,苦主当面不识逃犯,居然一口一个?登门赔罪??   不止苦主当面赔罪,叶扶琉还不搭理他?。   笑盈盈的水润圆眼在祁棠身上扫过?一眼,客套地回了句:“不知者无罪,无需祁小郎君送礼赔罪,登门更不必了。”随即不再搭理他?。   视线改而?落在沈璃身上,轻飘飘转了一圈,并不说话。   她不开口说话,沈璃心里?就有点发?虚。   本地各家行商相聚叶家的那天,他?当众取出缉捕令,言语间露出要挟的意思,意图压制叶扶琉对他?服软,事?情做得不漂亮。   刚才祁世子?的态度突然直转了个?大弯,沈璃还有心思旁观笑话,如今他?顾不上了。上次他?把?人当众得罪狠了,叶扶琉说得清楚,两家生意从此罢休,再不许他?沈璃登叶家的门。今天的赔罪礼如果送不进叶家去,他?沈璃想要讨夫人可就难如登天了。   沈璃立刻往后招手,“把?东西抬上来!”   七八名沈氏长随忙碌卸货搬箱,把?货车上的箱笼一个?个?地堆到叶家门前,五六个?木箱挨个?打开。   头一个?大红木箱盖掀开,里?头露出堆得满满整箱子?铜钱,仿佛一座钱山,阳光下耀得人眼花,凑过?来围观的祁府豪奴惊呼,“整箱子?钱!堆得满山满谷,这得有上十万铜钱了罢!”   祁棠斜睨着满箱子?铜钱,暗想,“原来姓沈的也得罪了叶家,今天登门赔罪来了。没见识的商户,十万铜子?儿才折合百来贯,很多么?把?堆满钱的箱子?抢先打开,不过?是先声夺人罢了。先拿出整箱子?铜钱震慑叶家心神,后头再摆些布帛绢匹充数,真当人没学过?兵法??——等等。”   他?蓦然一个?激灵, “叶小娘子?肯定没学过?兵法?,别被这姓沈的奸商哄去了。”   叶扶琉似笑非笑地瞧着满箱子?堆出尖儿的铜钱山。打量完毕,开口说,“沈家的赔罪礼?就这?你当叶家没见过?钱呐?”   祁棠当时便嗤笑出声,往墙边一靠,摆出看戏的姿态。   叶扶琉说话的嗓音平和带笑,听来不似怀恨含怒的样子?,沈璃这边心弦一松,倒跟着笑了。   “叶家布帛生意遍布江南,商船就有四十艘,区区十万钱,算得上什么呢。这箱子?铜钱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送给叶小娘子?买胭脂。”   他?抬手示意,沈家长随当众打开第二?个?木箱。   里?头露出黄澄澄一片金光,阳光下耀得人眼晕目眩,凑过?来围观的祁府豪奴惊呼,“好……好生豪横!整箱子?的金铤!我了个?老娘哟这得有多少?……”   沈璃含笑指向第二?个?木箱,“足金五十斤整。不瞒在座各位,沈某搜刮家底,手边能动用的都在此处了。送来叶小娘子?府上,为沈某当日的言语失当赔个?罪,还请叶小娘子?大人有大量,莫再计较。日后沈叶两家生意照做,两边依旧来往。”   沈璃一抬手,沈家长随就要开第三个?木箱,叶扶琉摆手拦住。 “慢着开箱。”   乡邻聚拢过?来,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一层外一层。   素秋低声劝说,“娘子?,礼太?贵重,我们?必不能收的。你回去避避,我和大管事?过?去应付。”   叶扶琉:“他?敢送,我为什么不敢收?不过?他?才开到第二?个?箱子?,就开始谈条件,后面的木箱不必再开了。”   拢起石榴长裙,慢悠悠地迈出门去,抬手点了点地上的箱笼,“第一个?箱子?我收下,就当你那天当众放了个?屁,我不和你计较。五十斤金的木箱子?你原样抬回去。其他?的木箱都不必开了,我们?叶家不要。我叶四娘说话算话,叶家和沈家的生意作罢,以?后两边再不来往。”说着高声喊秦陇,“大管事?,过?来搬铜钱箱子?。”   眼见秦陇果然大步出来,把?第二?个?箱笼木盖合拢,只搬第一个?木箱,沈璃脸色微微一变,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不见。   “叶小娘子?,得饶人处且饶人。”   叶扶琉站在叶家门外,嗤得笑了。   “怎么,沈大当家,你自己不做个?人,还要我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沈家一箱子?谢罪铜钱送过?来,你我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我呢,不再找你的麻烦,你也就此歇了心思吧!”   说罢转回身去,在沈璃难看的脸色里?,拢起裙摆迈进叶家大门。   素秋反手关?门,高喊一声,“沈大当家回去罢!再骚扰民宅,我家可要报官了!”   耳边沉寂了片刻,沈璃在门外道,“今日沈某先回,下次再来拜访。”   叶扶琉烦他?得很,隔门喊道,“别来了!”   这回又沉寂了许久,素秋从门缝里?望出去,边望边说,“沈家的人拖着箱笼走了。”   “魏家表弟还在瞧热闹。看着幸灾乐祸的模样。”   “他?幸灾乐祸什么?”叶扶琉嗤地一笑,“难道他?以?为自己更招人待见?”   ——   祁棠靠在魏家门边看了场大热闹,旁边豪奴低声嘀咕,“世子?,奴瞧着,姓沈的明?显对叶家小娘子?有不一样的心思。嘿,闹个?灰头土脸的,满箱子?金都没送出去,真难看啊。”   祁棠嘲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撞着南墙了。”   魏大出来好一阵子?,抱臂靠门板,盯着叶家门外的闹剧。   祁棠看完热闹,转身冲魏大矜持点头,“叶家热闹看完了,可否领我去见表兄?一来,多谢他?记挂,去县衙里?保我出来;二?来,这趟出来得匆忙,手头没有带够钱,想和表兄借点花用财帛。”   魏大入内回禀。不久后开门迎客,领着祁棠转入后院木楼。   木楼内外弥漫着清幽茶香。祁棠上楼的时候,魏桓坐在木楼里?,面前长案摆放着茶膏茶器,正在点茶。   祁棠张口就说:“表兄,刚才外头的热闹你可听见了?那沈璃出手就是一箱子?钱山,我岂能输给区区一个?商贾?想和表兄借点钱,好好准备给叶家的赔罪之礼。”   魏大低声描述刚才叶家门外的情形,魏桓神色不动地听完:“叶家说了,不要你的赔罪礼。”   祁棠坚持要给,而?且要给厚礼。   “给多少??”魏桓问。   “白银两千两,二?十五两的官银锭取八十个?,装满整箱给我。魏家应该不差这点钱罢?”   “魏家确实不差这点钱,”魏桓调制好茶膏,缓缓冲入沸水,击拂数次泛沫,点完了茶,却不喝,在光下观察茶色痕迹,把?茶水泼去了。   他?改而?端起汤碗,汤匙缓缓舀碗里?的绿豆百合汤,抿了一口,“但我为何要借你?你又为何坚持送厚礼去叶家?说清楚。”   “求表兄成全。”祁棠不觉得是大事?,堂而?皇之地把?理由说出口。   “不瞒表兄,隔壁叶家小娘子?姿色动人,性情也颇合我心意,我欲纳其为妾。所谓赔罪礼么,无非是登门的借口,给丰厚些也无妨。”   ——   魏家门外传来一阵痛喊嚎叫的嘈杂声响。   素秋隔门打探,忍笑告知叶扶琉:   “隔壁魏家表弟连带他?那群豪奴又被赶出来了。这回直接被大竹扫帚扫出魏家门外,灰头土脸,好生狼狈。” 第32章   炎炎夏日入了七月, 眼见着立了秋。   鸽哨响亮,灰白两色的信鸽成群结队飞过小院上空。   一骑快马奔入五口?镇,激起?身后烟尘片片, 直奔北边长街尽头的魏家而去。   在周围邻居惊讶的探看眼神里,魏家竟然不声?不响开了门,直接放来客进入。   向来话多?的王家娘子啧啧称奇, “是个精瘦精瘦的汉子。脖颈胳膊刺了好大块的龙虎刺青, 瞧着面相?好生凶悍,绝对不是治病的郎中!”   李家娘子接过话头, “兴许是魏家新招的护院?别看魏家郎君病歪歪的,家产多?着哩!库仓里屯了许多?金饼, 镇子上?早传遍了。”   “魏家早就该请护院了。主家病着,家里只有魏大一个打理, 里外哪里忙得过来。”王家娘子小声?嘀咕, “你看他家三番两次上?门惹事的表弟,谁知道是不是盯上?魏家的家财了……”   素秋关了门, 转身和?叶扶琉通报。   “娘子, 魏大刚才过来打招呼, 说家里新添了个人, 唤作魏二。魏二养鸽子是一把好手,以后如?果魏家的鸽子又落进叶家庭院不走,可以直接喊魏二来抓。”   叶扶琉刚刚用完朝食,正坐在廊下摆弄着小楠木箱的七环密字锁,听得噗嗤便乐了。   “魏家怎么回?事,家仆名字起?得一个比一个怠慢。再请一个难道叫魏三?”   素秋忍笑道, “不能罢。魏家郎君自己行三。”   “那?就跳过三,下个直接叫魏四?”叶扶琉懒洋洋地丢开了木箱, 伸了个懒腰,“魏三郎君爱清净。难得他家添人,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不替人家操心了。”   正好秦陇用完了朝食,她招呼人起?身,“走,去魏家添冰。”   炎炎盛夏,日头酷烈,人无?事都懒得出门走动。自从?和?沈璃一拍两散,两家的生意?约定当然不作数了,那?批汉砖还?没找着新买家,她倒也不急着出门找,就搁邻居家里放着。   天气炎热,冰块融化得快。她和?魏家说好了,冰鉴两天保养一次。她今天惯例过去添冰倒水,顺便看一眼暗门冰墙后头藏的大宝贝们。   魏大熟门熟路地把叶扶琉领上?后院木楼。   木楼栏杆边停了一只灰羽大鸽子,魏桓背对着楼梯口?立着,修长的手指正在轻抚鸽子翅膀。灰羽鸽子怯意?地眯起?小眼睛,咕咕咕叫个不停。   听到背后动静,魏桓扶栏回?身,微微颔首。“来了。”   叶扶琉笑吟吟打了个招呼,“魏三郎君早。”   秦陇打开冰鉴暗门,取出剩余的残冰,再往里面一块块垒新的整冰块。叶扶琉踱到两个大冰鉴边上?,不经意?地探头挨个往里打量一眼。   两百来块汉砖今天依旧安然无?恙。   叶扶琉舒坦了。   有个家里少人爱清净的邻居,真?好。   空气里弥漫着清新馥郁的茶香。   魏桓坐在长案边,推来一杯茶盏,“许久没有点?茶了,手生,又闻嗅不到什么。叶小娘子品品滋味。”   叶扶琉捧起?茶盏,稀罕地放在阳光下打量。   魏桓之前自用的兔毫盏是一个单杯,用得陈旧,颇有年头了,她见过不少次。   自从?上?次开箱笼取出一对新杯,魏桓像是突然想开了,最近拿出来用的都是这?对新兔毫盏。   兔毫盏本就难得,银兔毫更?难得。变幻莫测的烧制过程中,千百盏黑釉瓷里只得一盏银兔毫。   “茶汤好。茶盏也好。”叶扶琉打量够了兔毫盏,低头抿口?茶,“之前贵家表弟上?门,没喝上?一口?茶便送走了,懒得点?茶给他?”   魏桓捧着成对银兔毫盏的另一只,垂眸望着雪白茶沫,“懒得拿杯出来。”   添足了冰的冰鉴里升腾起?浅淡的融化白雾。木楼里暑气消散,两人在长案边对坐,缭缭茶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茶杯放在鼻下,还?是丝毫闻不到香气么?”   “依旧闻不到什么。”   “那?喝茶岂不是跟喝白水似地。如?今喝水时咽喉还?觉得痛楚么?”   魏桓抿了口?温茶,“好些了。林郎中的药方有效。”   “那?极好,魏叶两家的两块金饼总算没白给他。”叶扶琉小口?小口?地品茶。   碧色茶汤赏心悦目,击拂泛起?的雪白茶沫挂在黑底银斑的釉壁上?,泡沫层叠丰富,清香四溢。   魏郎君真?人不露相?,点?的一手好茶。   木楼下的空地走过一个精悍背影。魏大在旁边指给她看,“叶小娘子,他便是魏二。魏二在魏家多?年,我不得空时,有事寻他也是一样的。”   叶扶琉惊奇地多?看了两眼。   还?当是新雇请的人手,原来还?是魏家多?年的旧人啊。   那?新来的魏二是个极其警醒之人,叶扶琉只远远地打量几眼,竟然被他察觉,瞬间停步回?望片刻,冲木楼方向遥遥拱了拱手,叶扶琉客气地点?点?头。   魏二是个练家子。鹰视狼顾,身上?的锐利血气遮掩不住,手里沾染过不少人命。   魏桓安安静静地捧着兔毫盏坐在对面。病中的身形清瘦依旧,落在叶扶琉的眼里,这?份不动声?色的沉静气度格外令人赞叹。手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彪悍,果然是了不得的大当家啊。      魏桓很快察觉了她眼神的不寻常, “怎么了。如?此看我作甚。”   叶扶琉真?心实意?生出几分感慨。“看看贵家的魏大魏二,再看看我家秦陇。哎,叫我如?何能安心地金盆洗手呢……”   正在倒腾冰块的秦陇:??   他招谁惹谁了?添个冰还?被主家嫌弃了?   魏桓抿了口?茶汤,“叶小娘子韶华年纪,才带了几年商队,也会想过金盆洗手?”   叶扶琉说的“金盆洗手”,当然不是正经商队的“金盆洗手”,也不会是最近几年的事。   不过无?本生意?的行当毕竟不能做一辈子,等做不动了,总归要金盆洗手的。她师父做到四十五岁,把衣钵传给了她。她太师父据说做到了五十八高龄。   当然了,这?些她是不会当面挑明的,只是似是而非地含糊带过,“那?是。十五及笄后出门做生意?,才做了三年半,如?今谈金盆洗手是太早了些。”   魏桓有些意?外,细想又不是太意?外,微微地笑了下。   “竟然还?未到十九?看叶小娘子的待人接物自有章法,锋芒锐气中不失圆融,我还?当至少满二十了……不过单看样貌的话,确实还?小。”   江南女子普遍生得秀气柔美,骨架纤细,他之前以为她的样貌显小。   十八岁半,未到十九……和?他差了七岁有余。   当初的他拜别祖母坟冢,离开江南去往北地时,彼时的她刚刚出生而已?。   魏桓失笑, “怎的这?么小。家里长辈如?何安心放你出门孤身闯荡的?”   话里隐含关怀,但叶扶琉不爱听。   “没记错的话,魏三郎君今年二十六,不是六十二?”叶扶琉往两边的黑釉盏里加了茶汤,往前推了推,“又不是我家长辈,别一副长辈口?吻说话,听着头疼。来,喝一口?茶,喝完了正常说话。”   魏桓安安静静地举杯喝茶,喝一口?放下,果然换了说话的口?吻。   “过两日便是七夕乞巧节。我看你那?边最近事多?,可需要筹办什么过节物件?叫魏大魏二帮忙采办些。”   七夕乞巧是天下女儿家的节日。这?句叶扶琉喜欢听,当时就愉悦地弯了弯眼。   “是要采办一些。我家上?头三个阿兄嘛,从?小没有阿姊和?我过节。还?好这?几年素秋和?我一起?,才算正经过了几次乞巧。”   前两天沈璃登门送礼,整箱子金没能送出手,势在必得的气势受了挫。沈璃表面不显什么,暗地里放了许多?线人盯着叶家动静,出门买个甜瓜都会召来窥探尾随,把她给烦透了。   想到这?里,叶扶琉补充一句,“过节物件,之前都是素秋出门采办的,这?两天不大放心她独自出去。确实需要魏大帮忙采办。”   比起?沈璃这?边持续的麻烦,她问起?另一个突然没了动静的麻烦。 “说起?来,贵表弟接连三四天没登门,可是回?去江宁府了?”   “他身上?有公务在身,不会很快回?程。不过,倒也不必担心。” 魏桓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最近他只怕登不了叶家的门。”   叶扶琉眨了下眼,“怎么说?”   魏桓想了想祁棠理直气壮的那?句“我欲纳她为妾”,心下一哂。   祁棠好颜面,既然起?了攀比之心,放下了大话。筹不到两千两银的赔罪礼,他绝不会去叶家的。   五口?镇并非什么大城,两千两银说多?不说,说少不少,除非把国公世子的身份搬出来,否则岂是三两日能轻易筹措到的?   就不知他这?份纳妾的私心,会不会压过身上?的公务诸事,会不会急于去官府表露身份,以煊赫权势压人一头了。   魏桓心里有千百个念头闪过,当面只提点?了句,“听闻他在四处筹备给叶家的赔罪礼。”   叶扶琉奇道:“我当面推拒了。他还?要送?”   “听他的意?思,坚持要送。”魏桓喝了口?茶,又道,“贵宅人丁单薄。这?几日若有纠缠事,可以喊魏大魏二帮手。”   叶扶琉拢起?细白的手指,秀气的指节挨个捏了捏, “不必。我叶家不是怕纠缠的人家。”   两边冰鉴添好了冰,她领着秦陇起?身告辞。走出几步,回?头又问,“毕竟是魏家三代以内的近亲。如?何的教训合适?如?何的教训过重了?”   魏桓捧着黑釉茶盏,垂眸望着茶沫浮沉,“留条性命即可。”   叶扶琉探得底线,放心了。“那?不至于。我们是正经行商人家,不做打打杀杀的害命事。”   魏桓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什么,魏大送叶扶琉下楼。   走在魏家宽敞的庭院里时,忽然有巨大黑影从?半空而来,速度极快,在眼角里闪过一个残影,还?未捕捉到什么影像,便又倏然消失了。   巨大黑影略过视野的同时,叶扶琉瞬间停步,抬头仰望。   一碧如?洗的蓝天高处,有黑影迅疾飞过天幕。就在她抬头寻找的当儿,那?黑影已?经滑翔过半个天空,穿过大片白云,展翅盘旋半圈,在视野里化作一个小小的黑影。   耳边传来清越鹰唳。   魏大也停步抬头仰望。愁容多?日的脸上?难得显露出了放松神情。   他感慨地遥指给叶扶琉看天边黑点?。   “郎君养的鹰。深山老林里关了许多?日,这?次随魏二回?来了。” 第33章   大片鸽群呼啦啦地飞过庭院上空。几根灰白的鸽子毛飘飘荡荡落下来。   素秋拿着扫帚过去扫净了?。   远处传来一声鹰唳。小小的黑点由远而?近, 从?天边一个俯冲,黑影在视野里急遽变大,于晴朗高空盘旋半圈, 把半空成群结队的鸽群冲得七零八落,骄傲地收拢大黑翅膀,落在院墙隔壁的木楼长檐下。   几根黑羽毛晃晃悠悠飘下来, 正落在叶扶琉的脚边。   素秋好气又好笑, “鸽子和鹰如何混养?隔壁这位魏三郎君啊,病情好转了?几分, 眼?见着就开始折腾了?!他家魏大魏二也不拦着主家!”   叶扶琉把几根黑鹰羽毛捡起,和鸽子毛扔在一处, “能折腾是好事,可见心力精神都有长足的恢复。别说拦着, 我看魏大这两天嘴都快笑掉了?。搞不好把鹰带回?来养就是他撺掇的。”   门外有人高声叫门, 听声音是县衙里相熟的官差。   素秋隔门应了?几声,回?来道, “上头又来催缴了?。看在相识的份上, 话倒说得?还算客气, 只说县尊已经划下期限, 如果我们逾期未缴足份额,叶家的名?字报上去,他们官差也难做。”   所谓催缴,催的就是之前大小本地行?商应诺的份额。   叶家算是本地大行?商,应下的募捐份额不多不少,不至于筹措不上, 库仓里收着的布匹绢帛存货足够应付。   但存货见了?底,又要出去采买, 手里周转的余钱就不多了?。下面?又要接连过节。   七月有中元节,八月中秋节,九月重阳节,叶家商号下面?的掌柜帮工船夫七百来号人少不了?每人一份节礼。采买节礼的开销,如果走布帛生意那边的帐,眼?看账面?就要见赤字。   更何况,这场募捐原本就是无中生有,临时?抓的差。江县今年的赋税约莫是没征够,叫卢知县盯上了?本地行?商,挨家挨户地薅羊毛。   天底下哪个行?商喜欢被?人薅毛?   叶扶琉当然不喜欢。   官府过来催缴,她用起天底下商家惯用的四字口诀,能拖就拖。   早晨叶扶琉没出去,在家里噼里啪啦扒拉算了?一阵,把算盘往前一推。   “还是因为?和沈家的那桩生意黄了?。姓沈的大尾巴狼不做人,连累到我这边。”   两百三十?块汉砖的大生意,如果顺顺当当做成,两百三十?两金入手,谁还在乎江县这点募捐份额?   素秋担忧地问,“和沈家的大生意黄了?,我们能不能找到新主顾?”   能。过长江往北,京城、西京一带,多的是百年门楣的名?门大族,多的是对汉砖感兴趣的大主顾。   就是时?间拉得?长。   从?江南这边走船,沿着南北大运河一路往北寻找主顾,议价,验货,成交,入账。毕竟是桩大买卖,吞得?下整批货的主顾难寻,从?头到尾少说也得?三个月。   时?间拉得?越长,横跨地域越广,风险越大。叶家商队还是更熟悉江南地界。   如果本地出货的话,不必躲避沿路关卡巡查,出货速度会?快得?多。   但本地出货,出给谁呢……   叶扶琉无意识地扒拉着算盘,削葱般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算盘珠。   “说起来,这两天无人闹事,我都挺不习惯的。“素秋边准备七夕物件边笑说,“每天开门往外瞧,门外既没有闹事的祁家人,也没有纠缠不清的沈家人,耳边难得?的清净。是不是他们知晓这两日是女儿家的乞巧节,识相没有过来打扰?”   素秋也就随口闲说一句。七夕到了?,谁耐心花心思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这天晚上,叶家关起门来,自个儿安稳过节。   庭院里放了?个盛满清水的金盆,倒映出头顶弯月。叶扶琉手里攥一把彩线,在头顶月色的映照下穿线头——七夕乞巧的传统,女儿家须得?在庭院里拜月穿针,祈求心灵手巧。   她眼?睛利索,随随便便就把彩线全怼进了?铜针粗大的针眼?里。   “成了?。”她伸个懒腰,把七彩线头连同穿线铜针全扔清水盆里,“心灵手巧就是我叶四娘。”   素秋和她并排坐着穿线,笑得?几乎噎住, “太敷衍了?娘子。头顶神仙见了?都要叹气。”   “走个过场罢了?。你几时?看我动针线了??头顶如果真有神仙的话,保佑我叶扶琉出入平安,安安稳稳把生意做到金盆洗手吧。”   叶扶琉陪着素秋乞完巧,进屋换了?身衣裳,抱着小楠木箱出来。“我去隔壁找魏三郎君,一会?儿就回?来。你歇歇吧,我自个儿去就好。”   素秋诧异地追问,“这么晚了?,去隔壁什么急事?”   叶扶琉弯着眼?拍了?拍小木箱,“乞巧。”   楠木箱的七环锁,她琢磨了?许多日子,用了?许多办法,始终打不开。刚才心不在焉穿彩线的时?候,她瞧着七色彩线,心里就想起七环锁了?。   七环锁罕见,但在全天下算不上孤品。她打不开,不代表其他人打不开。   隔壁不就有个金盆洗手的前大山匪头子吗?无本生意的同行?前辈,见多识广,或许他有法子?   叶扶琉升起了?请教的心思。   兴冲冲抱着楠木箱就去隔壁敲门了?。   ——   魏桓在书房。   日子进入七月,他在人前没有异样,白日里惯常起居,偶尔在高楼上喂一喂鸽子,甚至还询问了?隔壁叶家置办七夕乞巧物件的琐碎事。   只随着黄历一页页翻过,人时?常于深夜惊醒。魏大和魏二都看到了?书房夜半亮起的灯盏,但也都知道缘由,无人敢开口多说一句。   今夜又是如此。七月初七夜,头顶月色清幽,隔壁乞巧的小娘子传出一阵阵的笑语声,映衬得?魏家书房附近沉寂一片,灯火映出了?窗棂。   魏二站在窗外,低声和书房主人商量,“郎君,中元节快到了?。今年的祭拜诸物,还是按照京城时?的旧规矩筹办?”   隔窗传出魏桓清醒的声音,“一应诸物按旧时?规矩办。”   顿了?顿,又道,“往年人离乡远,只能多烧纸箔;今年就在江南……多备些鲜果香火。他们在地下收得?到。”   “是。”   魏大就在这时?大步进了?内院回?禀,“郎君,隔壁叶小娘子来了?。呃,怀里抱个挺小的木箱,说过来找郎君‘乞巧’……这个,要不要领进来?”   魏桓的目光从?桌面?烛火挪开。人从?思绪中抽离,眉眼?间积累的郁色随之舒展,视线转往半掩的门外。   小木箱?   脑海里想起隔壁小娘子整天抱着不离手的带锁楠木箱,他微微地笑了?下,起身把书房里的油灯拨亮,“人请进来吧。”   叶扶琉抱着木箱跨进书房。   “祖宅里清理出个有年头的小楠木箱,锁头是罕见的七环密字锁。”   叶扶琉把楠木箱放在面?前:“里头放了?东西,被?七环锁给锁住了?。但我既失了?钥匙,又不知密字。不知魏三郎君见多识广,可曾见过七环锁?能不能想个法子开锁?”   魏桓怀念地抚摸着金丝楠木箱的镶银雕花边角。   “见过。无铜匙还能想其他法子开锁。不知密字,无法开锁。”   叶扶琉叹了?声,清澈明眸里流露出明显的失落和遗憾。   如今她两个都没有。七环锁难得?,难道除了?动用蛮力破解,天底下就没有其他能弄开密字锁的法子了??   她无意识地摆弄着自己白生生的手指头,遗憾万分,“所以,每次弄到密字锁只能一刀劈开?再没其他开锁的法子么?”   魏桓装作没听见“一刀劈开”四个字,手指拨弄几下铜环,最前头两个铜环对准了?“俯”,仰”二字。“这两个字似有关联之意。”   “你也这么觉得??”叶扶琉凑近摆弄起刻有小字的铜环。“俯仰……俯仰……”   “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魏桓接口道,“出自两汉陈思王的五言杂诗。”   “同出自陈思王的另一首五言诗里……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 修长的手指轻轻往下拨弄,下一个铜环转到“闲”,“忧”,就此停了?手。   “这七环锁的密字,应是意义关联的七个字。……当然,是我私心猜度,当不得?准。”   他收回?了?手,“前四个字和诗句有关。至于后?面?的三个字,我也无头绪。”   小楠木箱是祖母收在屋里的。祖母过世得?仓促,他那时?还小,浑浑噩噩抱着祖母灵位,哪里记得?密字箱?七环锁他见祖母开过,只记得?前头四个密字。   “不过……”他沉吟着晃了?晃楠木箱,“里头的物件或许不见得?如你想得?那般珍贵。如果费尽心思打开,里头却?放了?普通铜铁,岂不是失望至极。”   叶扶琉摆摆手,“摆弄这许多日,我在意的倒不是箱子里头放什么了?。能把七字密字锁打开才好。”   “俯仰。闲忧。” 她拨弄着前头四个铜环,越念叨越觉得?有道理,七个密字说不准就被?魏桓当场拆解出四个字。叶扶琉赞叹说,“果然见多识广!不愧是前辈。”   魏桓默了?默,敏锐地感觉一丝不对劲:“……什么前辈?”   叶扶琉:“唔……”前辈已经金盆洗手了?,不肯认从?前做下的无本行?当。   也行?。随他的意。   她体贴地把话题岔开。   “魏三郎君,自打进了?书房,我就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书房里养的黑鼠一家子……还在么?”   魏桓有些意外,深黑色眸子转过来,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抬手往墙角处指,“今天出来过了?。”   叶扶琉:“……”好家伙。人表面?看起来正常多了?,心里原来还是“它吃它的,我坐我的。互不干涉。”   她顺着指引的方?向往边角落处瞧,正巧瞧见一个黑影。   小黑鼠探头探脑,从?角落里探出一个脑袋,触须细微抖动着。   “告辞!”叶扶琉抱着木箱起身就走,“我瞧着黑鼠一家子不得?劲。有它没我,有我没它。既然它们还在,那我先走了?。有事我们还是隔墙说话。”   走出几步,脚下一个急停又转回?来。   “木楼那处有阳光照着还好,书房实在太冷清了?。”   叶扶琉打量左右,再度确定不是错觉,搓了?搓手臂不知何时?浮起的一层鸡皮疙瘩,真心实意劝了?句,“这处屋子背光,感觉太阴了?点。住活人的地方?,还是需要点活气的好。”   魏桓默然望着背影远去。   魏大相送,那道轻快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垂花门外。   吱吱吱的细微声响里,魏桓的视线落在墙角窜动的几个小黑影上。   鼠,十?二生肖之首。   十?二时?辰中,鼠主子时?,衔接阴阳。书房里有黑鼠出没,于他来说,原本是一件极正常不过的事。   他从?窗边起身,走到书房中央明堂处。   昏黄灯火下,抬手揭开正中墙壁挂着的山水挂画,往挂画后?方?的雪白墙壁某处发力按下。   半堵围墙发出吱嘎声响。看似寻常的书房里竟然有机关,半堵砖墙原地翻转一圈,露出墙后?隐藏的三列整齐的牌位。   他抬头凝视着高处整齐排列的黑木牌位。   祖父,祖母。   阿父,阿母。叔父,叔母。   大兄,二兄。   这处屋子,只是后?来才布置成书房模样。   起先就是用来供奉灵位的堂屋。   何来的活气呢。   手上掂起一支线香,并不急着点燃。他抬头盯着上方?三列整整齐齐的牌位。   他是遗腹子。两个兄长年纪大他许多。等他长到晓事的年纪,父母兄长都不在世了?。于他而?言,父母,叔父母,两个长兄,从?来都是供奉在香油烛火下的黑色牌位。   倒是从?小把他带在身边养育的祖母,过世这么多年了?,偶尔在梦中现身,依旧是当年手执龙头拐杖,气喘吁吁追着他跑的银发老太太模样。   魏桓对着牌位默念:祖母。刚才进屋说话的小娘子姓叶。      孙儿做主,将祖母的楠木箱赠与叶小娘子。祖母莫怪。   吱吱吱~~~黑鼠们探头探脑,从?角落里挨个探出脑袋。感知到屋里的陌生气息消失不见,并不顾忌屋里的魏桓,一路小跑过他脚边,吱吱叫着四处寻觅食物。   魏大送人回?来,站在门外复命:“已经把叶小娘子安然送出——哎,郎君当心脚边!”   魏大在门外急得?跳脚,碍着魏桓在屋里又不敢进来,忍不住念叨,“鼠类入室不祥。一整窝的黑鼠,如何能留在书房里这么久……唉!”   魏桓把手里的线香插入香炉里,点燃细香。   升腾而?起的缭缭青烟里,他注视着高处的祖母灵位,默然祝祷毕,脚步越过欢快觅食的黑鼠一家子,转身出了?书房。   “把黑鼠除了?罢。” 第34章   过了七夕, 很快就是中元。祭祀祖先?是大事,五口?镇家家户户开始烧纸钱,供奉香烛, 河边放灯,满镇子都弥漫着香火的气味。   当然没有人会?赶着七月十五、鬼门关开的当儿闹事。这几日叶家门外还是清清静静的,就连催缴的官差也不来。   但叶家门里不安生。   耳边一声响亮鹰唳, 惊空激昂, 声音还近,吵得耳朵嗡嗡作?响。   叶扶琉正?吃着朝食, 连筷子都惊掉了,捂住嗡鸣的耳朵, “鹰原来这么吵的吗!”   魏二站在木楼栏杆边,从高处往下喊, “对不住了叶小娘子, 鹰儿今天高兴。它?平日?安静得很!”   叶扶琉兴致起来了,“鹰儿今天高兴什么?”   魏二:“郎君刚才跟它?说话, 说要带它?出去走走。”   叶扶琉:“欸?你家郎君能出门了?”   一只筋骨分明的手卷起竹帘, 修长瘦削的身影显露在阳光下。   魏桓扶栏沉静下望, “身子好多了。今日?出门走走。”   叶扶琉若有所悟。   今天是中元节么。祭祀的日?子, 难怪。   收拢羽翅的黑色大鹰蹲在魏桓的肩头。魏桓注视着院墙边的叶扶琉,黑鹰的一对圆眼睛也炯炯地盯过来。   盯了几眼,黑脑袋一歪,尖锐弯喙张开,看起来就要高声鸣叫,叶扶琉本能地抬手去捂耳朵。   魏桓抬手摸了摸黑鹰的脑袋。又以?指腹轻轻抚过黑鹰背上的大黑羽翎。   黑鹰的一对乌亮眼睛惬意眯起, 改而发出咕噜咕噜的低沉叫声。   魏三?郎君带着黑鹰的模样,和?寻常独坐在木楼的模样大为不同, 叶扶琉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处人鹰互动,觉得新鲜有趣极了。   素秋就在这时走进中庭,把挎着的竹篮子放在石桌上,掀开盖布给叶扶琉看。   “娘子,祭拜用的瓜果香烛金箔纸都准备好了。秦陇出去雇了辆驴车。娘子打算几时走?去何处祭拜?若地方太远了,驴车主人说要加价。”   叶扶琉抬头看看日?头,“今天还是烈日?头啊。到了中午可热得够呛。跟秦陇说尽早走,早去早回。不去太远的地方。”   “哎,好。”   等素秋出门,叶扶琉一边拨弄验看竹篮的祭拜用品,接着刚才的话头问,“魏三?郎君,鹰爪抓在你肩膀上,你不疼的吗?”   魏桓抬手抚摸爱鹰,“它?平日?这般蹲时都收着爪。只有起飞和?高处落下的时候力道猛,需得穿戴皮套护具。”   魏大就在这时上楼回禀道,“郎君,套好车了。随时可以?出门。”      魏桓点头道,“走。”   正?欲转身下楼,不知?想到什么,他的脚步顿了顿,视线回瞥过隔壁院子里准备祭品的小娘子。   叶扶琉在想事。   她从小被师父领回家,上头师父和?三?个阿兄都健在,祭拜的是过世的太师父。   去哪里祭拜呢?   她原本是打算去镇子临河的水边的。镇子上两百来户人家,中元节惯例都去河边烧纸。   自从在五口?镇落户,至今已经安分守己待满三?个月了。平静的岁月……也太平静了些。   既没有被人怀疑盯梢叶家来路不正?,江宁城的通缉令也撇清了干系。乡邻热络友善,布帛生意按部就班地往来。啊,门外还有官差隔三?差五地催缴募捐,简直越来越像正?经商家了。   就连祭拜烧纸的地方都是天天路过的镇子河边。   叶扶琉琢磨着,难怪这两天有点提不起精神来。   正?好这时,魏桓下楼的脚步顿了顿,侧身瞥来一眼。两边的视线在半空里对上一瞬,叶扶琉直接开口?问:   “魏三?郎君,今天中元,你们带鹰出去,可是要出镇子祭拜先?人?我?们叶家也打算寻个清净少人的地方祭拜先?人,能不能一起跟去走走?”   魏桓沉吟片刻,如实说,“今日?打算入山祭拜故人,顺便放鹰,路途不会?近。早晨出去,入夜回返。不知?叶家会?不会?觉得不便?”   “方便方便!”叶扶琉听到那句“入山放鹰”,人立刻精神了,隔墙大声地喊秦陇,“驴车主人走了没有?我?们今天赶远路,给他加钱!”   车轱辘隆隆转动,转过凹凸不平的山间?路。   两家车马出了镇子,前头是魏家的马车,魏大驾车,魏二骑马跟随;后头跟着叶家的驴车,叶扶琉和?素秋并肩坐在车上,左右两块大挡板,秦陇在前头费劲地扯缰绳,甩鞭子,试图让大青驴停止啃路边青草,乖乖赶上前头马车。   “吁——”魏大再次勒住马辔头,马车停在路边,等后头的驴车赶上来。   急性子给磨得没了脾气,魏大抬头看看头顶,“嗐,都快中午了,一半路都没赶到,这还没进山呢。”   车里传出的魏桓嗓音倒是平缓如常。“心意到了,在何处祭拜并不要紧。赶不及上山头,在山下祭拜也是一样的。”   山野空旷,身后传来清脆的小娘子说话声,秦大管事拼命赶驴的呵斥声,偶尔还有几声大青驴不高兴的叫声。   “秦陇,你别抽它?。把驴犟脾气抽上来,信不信它?站路边给你撂挑子。”   “那怎么办?这贼犟驴看着壮实,往前三?步往后一步的踩小花步,走到天黑也走不了几里路。”   素秋惊喜说,“娘子,它?吃我?递过去的梨。我?看它?一路啃草啃个不停,它?是不是饿了?”   叶扶琉也喂了一块梨,瞅着大青驴摇头晃脑的香甜吃法,“我?知?道了,肯定?是它?主人早上什么也没喂就把驴送来,指望我?们出口?粮。看把驴给饿的。”   秦陇气得半死,“无良奸商!我?还加了一倍钱!”   这边四处翻口?粮,连干草带果子把大青驴给喂个七成饱,驴车终于赶上前头路边的马车了。两家继续往山里行。   叶扶琉抬头看看头顶日?头,难得生出点歉疚心意,对着马车喊,“魏三?郎君,雇来的驴子不听话,耽搁时辰了。你们要祭拜的坟头可是在山头上?我?们加紧进山。”   并行的马车掀开车帘,露出魏桓的侧面?轮廓。   “不去坟头。祭拜的故人之坟冢在百里外,今日?带出鲜果香烛,只是遥拜而已。你家呢?中元祭祀可有什么讲究?”   叶扶琉摇头,“先?人的坟冢在钱塘老家。我?今日?也是遥拜。”   “这样……”魏桓思忖着,看看头顶天色,“前头进山,我?们寻一处好景致的清幽地,半山祭拜如何?也好早些放鹰。”   叶扶琉无异议,就这么定?下。   大青驴喂饱了肯走路,车马很快进山。   绿荫笼罩山道,耳边传来汩汩的清涧溪流声。起伏崎岖的山道不再通车马。   两家带齐祭品,徒步往山里走。   没走出百来步,叶家人就走到了前头。叶扶琉若有所思地停步回望。   魏大懊恼地过去搀扶自家主人,“郎君注意身子!可还能走?小地方的山道不通车马,进山就得下车,山道还破烂!跟北边常去的几处宽敞山道不一样——”   魏桓摆摆手,喘匀了呼吸,“尚可。”   叶扶琉挽起裙摆,原路轻盈地小跑回去,“我?看别往里头走了。反正?是遥拜,心意到了就好,还是活人重要。我?们就在附近寻处有景致的好地方。”      耳边听到那句“还是活人重要”,魏桓哑然失笑停步。   叶扶琉看看左右风景,往此刻站立的脚下一指,“这不是巧了吗。流水淙淙,鸟鸣清幽,对面?有瀑布,头顶现青天。我?们就在这处清出一块空地来。”   魏桓无异议。魏大魏二原地一通忙活,清除杂草藤蔓,截断头顶枯枝,原地清理出一块三?丈方圆、清清净净的祭拜空地。   对面?瀑布轰鸣阵阵,头顶碧空如洗。两边各自把准备的祭品放在盘碟里摆好。   叶家这边简单的很。四色瓜果盘子,配一壶清酒,摆上小香炉。   叶扶琉跪在草蒲团上,香炉里点燃三?支香,闭目默默祝祷:   “太师父。我?进门得晚,没能亲见你老人家当面?。不过师父说,你嘴馋爱吃,六十高龄牙掉光了还在啃鸭脖。师父在老家年年准备好了各色好肉好菜给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在师父那边吃得满嘴流油了,过来徒孙女?这处,啃几个鲜果子,喝点淡酒,保养保养肠胃。在天之灵庇佑我?们这些晚辈。”   祝祷完大礼拜了三?拜,起身催促素秋和?秦陇说,“你们两个给先?祖的香炉供物?呢?拿出来,今天一起祭拜了。”   原地等候素秋和?秦陇祭拜各家先?祖的当儿,她瞧了会?儿远处挂山的瀑布,渐渐琢磨出有点不对劲。   叶家这边三?个人轮番都快祭拜完了,魏家那边怎么还没好呢?   相比于叶家这边的几个盘碟,魏家那边的祭拜物?品丰盛得多。八个冷碟,八道大菜,各色瓜果摆盘堆成了尖儿,夏日?的各色饮子齐备,一把金酒壶,配八个酒杯,祭品满满当当摆在魏家三?人面?前。三?足铜炉里点燃线香。   魏桓领着魏大魏二直身长跪在祭品和?香炉面?前,三?人举香齐眉默祷良久,魏桓把线香插入香炉,提起酒壶,开始挨个往空杯里倒酒。   叶扶琉在旁边瞄着,心里默默地数:一,二,三?……哟,八个酒杯都倒满了。魏家有这么多先?人要祭拜?   八个酒杯居然还不够。   祭拜好了一轮。魏桓把八杯酒一一泼洒在地,魏大去车里又捧出一把玉壶,配两个酒杯。   魏桓再次倒酒,把新添满的两杯酒依次泼洒在地上。   静等香炉里线香燃尽,带来的金箔也烧尽,山间?微风呼啸卷过身边,卷起香灰和?金箔碎烬,这才起了身。   秦陇和?素秋都瞧在眼里,秦陇小声和?素秋嘀咕,“魏家祭拜的阵仗可够大的,八个杯都不够……”素秋悄悄推了他一把,“闭嘴吧大管事。”   林间?祭拜一场,无论是忙碌收拾着祭品的魏大魏二,还是垂眸看着香炉灰烬的魏桓,魏家三?人都很沉默。   最后还是魏桓自己打破了沉默,吩咐魏二,“放鹰吧。”   ——   高空一声鹰唳。   小小的黑点在湛蓝天空高处自在翱翔,穿过一片云层,消失在天边。   叶扶琉赞叹地仰头,透过头顶稀疏枝叶往天边处瞧个不停。   “放得这么高,万一它?不回来了怎么办?”   魏桓也在仰头远眺。   “不会?的。”他只简单说,“从小养大的鹰,认得家人。”   魏家的祭拜瞧着沉重,叶扶琉没多问,魏桓倒主动说起几句。   “祭拜了两轮,耽搁叶家不少时辰。有劳你们等候。”   放出去的鹰会?自己跟随主人,两边趁着日?头还早,沿着崎岖山道慢慢往山下停放车马处走。   叶扶琉听魏桓提起过魏家的情形。父母兄长都早早过世,家里只剩一个嫁出去的长姊,命犯孤煞,平安长大不容易呐。   她体谅地说,“叶家只有一位过世的长辈要祭拜,魏家过世的人多,多花些时辰祭拜在天之灵,无妨的。我?们等得。”   魏桓默然往前走了几步,开口?道,“魏家过世的亲人,大都在我?晓事前便过世了。于我?来说,血脉至亲,只得祖母一个。”   叶扶琉恍然道,“不就是我?家那位过世的先?祖一样吗?我?未亲见过他,只听我?家长辈一直挂在嘴边絮叨,爱吃肉,尤其?爱啃鸭脖。先?祖去哪儿,哪儿的鸭子窝就遭了殃……”   魏桓无声地笑了下,“我?家祖母也爱挂在嘴边絮叨往事。说我?父亲当年如何,说我?两个兄长当年如何,转头就数落我?淘气。”   叶扶琉惊奇地转过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你这样也叫淘气?你小时候能淘气成什么样儿?你家祖母必定?是见过的淘气小孩儿太少了,没见过我?小时候……”说到这处清了清嗓子,闭嘴不再往下说。   魏桓眼里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 “你小时候如何的淘气法?”   叶扶琉:“……唔,不能说。”   “说说看。”   “不成。”叶扶琉很坚决地说,“总之不是女?儿家的淘气法子。那年我?七岁,我?家长辈气得拿木棒追着我?打,那场面?,有点像你家魏大前些天追打贵家表弟那样。”   魏桓想了想那场面?:“木棍落在身上不轻。被追打着了?”   “那当然没有。”叶扶琉瞅瞅左右无人,悄然透了一句,   “长辈追到了河边,几乎要被打着了,我?就扑通往河里一跳,半晌没浮上去,吓得我?家长辈扔了棍子下河底摸寻我?。我?呢,叼个空心芦叶棍儿,一路换气从下游上岸,沿着河走回去,见我?家长辈坐在河边哭,我?就大晚上的往他背后湿淋淋地一扑,冲耳边喊,‘我?回来了——’”   魏桓:“……”   魏桓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   叶扶琉笑吟吟指着自己,“说说看,你小时候有没有我?淘气?”   魏桓想了想,确认:“没有。”   叶扶琉得意地摆摆手,“走罢。回去好好休养,明年祭拜时跟你家祖母说,你碰着更淘气的了。”   魏桓莞尔道,“好。”   下山路比上山容易,走出几步,魏桓开口?道,“我?曾有个好友,幼年时也是罕见的淘气,时常拉着我?跳窗逃学。夫子见了他便怒发冲冠,挨罚时总是我?们两个跪在一处抄书。”   哟,逃学!她小时候想做没做成的事!   叶扶琉极感兴趣地听着:“长大后呢?你那好友依旧淘气还是变成了踱着方步的老学究?”   魏桓怀念地回想片刻,“长成了鼎立天地的男儿。”   头顶传来一声响亮鹰唳,黑影展翅掠过。魏桓抬头遥望天边的小黑点良久,视线转去路边,低声慨叹。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我?那好友长眠于青山绿水间?。最后那杯酒,就是敬他。”   说话间?人已经走出百来步,回到山道边停着的车马处。   叶扶琉取一只梨切开了,半只喂青驴,半只拿过来试试看魏家套车的马儿吃不吃。马儿一张嘴,不客气地咔嚓咬去半截。   叶扶琉喂完马,擦干净了手,又取出一只更大的梨不紧不慢地削皮。魏大眼皮子一跳,过来叮嘱,“少少喂点没事。吃多了甜果子怕马儿坏牙。”   叶扶琉举着梨和?小银刀说,“看清楚点,给马儿吃的鲜果哪用削皮?这只梨给你家郎君准备的。”   魏大哑口?无言,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转回去套马了。   马车帘从里掀开,露出魏桓的小半张侧脸,“不必,你自用就好。”   叶扶琉没搭理这句话,把削好的梨切成小块,放在小白瓷碗里,自己掂一块吃了,把白瓷碗隔着车窗塞进去。   “心里难过得要命,还做出一副无事人的样子,装什么风轻云淡呢?我?看了都难受。来,吃一块当季的香梨,我?特意挑的,香脆多汁又不怎么甜,让自己舒坦一点。”   魏桓哑然片刻,从碗里取过一块香梨,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摇摇晃晃的回程路,和?去时并没什么不同。   叶家雇来的大青驴又发起倔脾气,半道停了仨回,魏家的马车只得时不时地停在路边等。   叶扶琉不故意带出软糯吴语口?音的时候,声线其?实很清脆,尾音微微上扬,在旷野传得远。   “这驴是吃了一路好的,瞧不上路边的野草了?带出来的两把干草又给它?吃完了,我?们去哪里寻上好的干草喂它??”   秦陇崩溃了,“怎么这么难伺候?到底是我?们花钱雇驴,还是这驴上门做大爷来了?”   素秋搜罗半日?,“布兜里还剩最后三?只大梨。我?们要喂它?还是不喂它??全喂完它?又不肯走了怎么办?”   叶扶琉四处找绳子:“找根细绳把大梨捆上,拿长竿子挑面?前,吊它?胃口?。”   秦陇继续赶车,叶扶琉手提一根长细竿,吊一块甜梨在大青驴的鼻尖前头,和?素秋两个打着拍子哼起最近流行的江南小调儿,叶家驴车开始不紧不慢地行进。   魏家马车也继续前行。   晃动的车厢里,魏桓掀开车帘,望向侧边慢悠悠行进的驴车,驴车前方坐着的玲珑背影。   在入耳悠扬的江南小曲儿声里,咬了口?甜梨。 第35章   祁棠其实就在镇子里。避忌着中元节, 人不?怎么出门,这几天过?得不?痛快。   他在江宁府的二十年过?得呼风唤雨,以至于这次微服前往区区百里外的五口镇, 处处都显出不?顺利,行?程也耽搁了。短短几日?功夫,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和自我怀疑。   如梭舟船在临河酒楼下穿行而过?, 祁棠坐在酒楼靠窗的阁子, 不?出声地?喝闷酒。   豪奴争抢着替他出主意。   “世子,区区两千两银的小事而已。小的去趟江县衙门, 把国公府的身份一亮,本地?知县官儿必然亲自出迎。只需世子几句话, 轻易都能把官府封存的库银调来。”   “小的还有个主意,连官银都不?必出, 调遣差役去叶家, 把不?识相?的小娘子直接捕了来!她不?是?商户么?今年的商税缴足了没?有?该捐的例行?份额纳捐够了没?有?落在咱们世子手里,慢慢地?查啊。”   “妙啊——”   祁棠烦躁道, “放屁!”   毕竟是?江南本地?的地?头蛇, 平日?里再纨绔, 江宁府地?界该有的眼界见识不?少。   “江县的知县是?谁?卢久望!正经制科进士出身, 入过?翰林院,侍奉过?御前,五年前卷入了党争才?从京城贬来江县,做了如今的七品小官儿。你们当他和寻常县令是?一类人?卢久望的笔杆子弹劾起人来,皮都被他扒掉一层!”   祁棠即将及冠,这趟从江宁府出来, 公私两边的事都担在肩上。于公,他担的是?暗中巡查税银收缴的监察差事, 监察江南两路的大小官员。   监察税银是?年度大事。公务还未办妥,纳妾的事先闹进了官府,谁知道会不?会被下?面监察的官员们反咬一口?   于私,阿父命他登门探病。他这趟给魏家拉来多少车的厚礼?多少珍贵药材?费尽心思才?把厚礼送进门,那?位病歪歪的表兄魏桓一点都不?领情,居然挡他的好事,两千两银都不?肯借他!   这趟微服出来,公私两边的事都不?顺,祁棠这辈子都未受过?如此大的委屈,气苦地?饮尽一杯酒,越想越觉得窝囊,砰地?把空杯给扔了。   戏文里唱什?么“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戏码,今天居然被他给撞上了。堂堂国公世子,竟然被两千两银难得无计可?施,望美人兮不?可?得,龟缩在酒楼喝闷酒!   一阵嘈杂声响从敞开的窗外传进酒楼阁子,又有大群人涌上来二楼阁子喝酒。   小地?方的酒楼阁子隔间建得不?精细,隔壁的声响清清楚楚传进耳朵,新来的酒客听着像是?行?商,一口一个“大当家”。   “大当家来这边坐!”   “哎呀,总算过?完七月十五,鬼门关重新关上了。小二,开好酒!店里的好菜挨个送上来!”   “大当家切莫烦躁。那?位一时没?想开,给她多留几日?,让她好好想想。”   “她家的布帛生意虽说规模不?小,毕竟才?做几年?家底能有多丰厚?大当家出手就是?五十斤金!呵呵,她这辈子都没?见过?此等豪阔场面。上回是?赌气哪。”   “就是?,毕竟年纪不?大,生意才?跑了几年?遇到几次大起大落?送到门前的真金白银往外推,小娘子年轻气盛啊。”   祁棠停下?喝酒的动作,瞄了眼隔壁阁子。   这镇子还真是?小,酒楼来来去去就几家,喝个酒都能撞到认识的人。隔壁听着耳熟。   早有机灵的随身小厮溜出去偷瞄隔壁,片刻后回来附耳嘀咕,“就是?世子认识的那?位,沈家商队的当家!”   “沈大当家瞧着像之前喝过?一轮,来这处喝第二轮了。身边几个议论的肯定是?叶家那?位小娘子。咱们要不?要过?去警告他们闭嘴,莫吵着世子喝酒?”   祁棠冷嗤,“癞蛤蟆吃不?着天鹅肉,跑这儿借酒浇愁来了?你们别多事,我就坐这儿听笑话。”   沈璃在隔壁阁子始终没?出声,听着像在喝闷酒。   陪伴喝酒的想必是?沈家心腹,七嘴八舌地?出主意。不?知谁起的头,交谈的方向?渐渐地?拐向?歪处——   “这两年叶家生意在江南走得顺,当家小娘子的心气当然高。如果生意走得不?顺呢?心气能不?能这么高?叶家入不?敷出,债主登门催债,还敢不?敢把大当家的五十斤金拒之门外?”   “生意不?顺,欠债还不?了钱,那?是?要入狱吃官司的。”   “生意想做顺当不?容易。想要生意不?顺当,那?可?容易得很!”   “沈家在江宁府有的是?路子。咱们想些法门,把她家的布帛生意搅合了,叫她叶家入不?敷出,手里缺钱。嘿,那?时候就不?是?大当家登门送钱,而是?有人要登沈家的门,求大当家收留了——”   隔壁突然猛地?一拍桌,沈璃的声音带着醉醺醺七分酒意斥道,“都喝酒,别放屁!”   隔壁阁子安静下?来,里头几个人不?再乱出馊主意,只陪着喝酒。   这边的阁子里,祁棠也在喝酒。整杯饮尽,舔了下?唇角。   沈家都知道走江宁府的路子,堂堂一品国公世子,如何能被区区二千两银子的谢罪礼困住?   他手里不?够钱,魏家不?愿借钱,顾忌着身上的公务不?能去官府里调钱,又有什?么打紧。隔壁阁子里坐着的沈璃,江南第一金字商号,沈家行?商的大当家,那?不?就是?能走路的钱袋子吗!   沈璃讨美人的欢心,出手就是?五十斤金,从他手里抠点钱财怎么了。   今天从沈璃手里抠来一份谢罪厚礼,明天他就登叶家的门,把美人纳了!   祁棠连杯带酒往桌上砰地?一扔,点起八位豪奴,起身掀开竹帘,大剌剌就推门进了隔壁的阁子。   “沈大当家,你也在这处喝酒?呵呵,好巧。之前没?有通报真名,请勿见怪。在下?江宁信国公府,祁棠。”      “祁某公务在身,巡查江南两路的税银缴纳诸事。沈家是?赫赫有名的江南第一商号,祁某先和沈家商量商量。”   沈璃肚里的酒喝得七八成了。原地?迷糊一阵才?瞧清楚来人是?谁。   身边亲信听祁棠自揭身份,以国公世子的身份要“先和沈家商量商量”,后背齐齐惊出一层白毛汗,还在绞尽脑汁地?替沈家推脱,沈璃晃着酒杯,表现得极为淡定地?开口说话了。   “世子大驾亲临小地?方,沈某有眼不?识泰山啊。怎么,世子不?掩藏身份了?”   沈璃说话比平时大舌头,但措辞妥帖无误,祁棠没?瞧出他已经酩酊大醉,面前酒杯都重影,以为人清醒的很。   当即摆出强硬姿态,话锋软硬兼施,“现在重新认识不?算晚。本世子人已在此,沈家的诚意几斤几两,摆上桌面谈谈。”   沈璃哂笑一声。   “沈家真金白银,诚意十足……有什?么用!叶家小娘子看不?上我沈某人,难道就能看得上你祁世子了?”   “……”沈家亲信满脸惊骇。大当家眼看着醉狠了。   人家跟你说诚意,又提起税银,明摆着要强索钱财,给钱的诚意啊!你跟人家鸡同?鸭讲谈什?么叶小娘子!   但有句话说得好,歪打正着。祁棠心里不?能碰的地?方偏偏被刺了个正着。   他为什?么非要备下?厚礼才?登叶家的门?就是?因为之前秦水娘明摆着没?看上他,他心里伤着了。如今又看上个叶四娘,区区商贾女,他纡尊降贵,礼节周到,凭什?么这回叶四娘还看不?上他!   祁棠冷笑一声,抱臂道,“叶小娘子能不?能看上我祁某人还未可?知,但显而易见看不?上你姓沈的。”   沈璃也被刺了个正着。   他确实是?喝过?量了。平日?里的精明算计随着酒意四散而去,叶家门外受挫的心气不?顺四处升腾,连“和气生财”四字真言都抛在脑后。   去他娘的贵人,不?就是?这辈子投了个好胎!你祁家不?是?喜欢仗势欺人么,跟你自家表兄斗去!   沈璃仰头笑了几声。   “没?错,叶小娘子是?看不?上我姓沈的。沈家只是?有点小钱而已,比不?上贵表兄魏家,人家不?止有金饼,还有病啊。她叶扶琉就好病弱美男子这一口,贵表兄正合了她的心意了。我沈某人赶不?上叶家的趟,说句不?客气的,你祁世子也赶不?上!”   祁棠惊得懵了。   震惊之余回过?神来,勃然大怒, “把话说清楚!你暗示叶小娘子和我表兄搞在一处了?姓沈的,你敢说胡说八道,信不?信本世子当街砍了你!”   沈璃摇摇晃晃站起身,指着阁子外头,“出了这个门去,你是?江宁府的贵人,我当面尊称你一声世子。但关起门来说句实话,咱俩难兄难弟。沈某今天就给世子个准话!他们肯定是?互相?看对?眼了。世子不?信,可?以亲自登魏家的门去问。”   祁棠呼吸都重了。   难怪……难怪之前魏家不?肯借钱,还把他几次三番地?乱棍打出去。   他原以为魏三只是?脾气不?好。原来竟是?故意针对?他。   不?好!他肩头一震,突然想起,魏家就在叶家隔壁,他几次被乱棍打出门的狼狈,岂不?是?被叶家人从头到尾看在眼里?   祁棠气得浑身发抖,“好你个魏桓,如此心机,如此阴险!”   沈璃大醉后依旧不?忘火上浇油的本能,拍了拍身边大木箱,掷地?有声,“我也看不?服!如果叶家和魏家两家的事不?成,沈某的五十斤金,全数献给世子又何妨!”   祁氏亲随震惊了:“……”   好家伙,大手笔啊。   沈家亲信吓呆了:“……”   完球,醉糊涂了吧。   五十斤金的份量,即便在江宁府城内,也足以让大地?震颤上几颤了。祁棠眼神一凝,神色郑重起来。   “记着你说的话。”祁棠掀开阁帘,大步出了酒楼,领着豪奴翻身上马,沿着长街纵行?而去。   亲随豪奴殷勤问,“世子,我们去哪里?”   祁棠磨着牙冷笑,“魏家。去问我那?位好表兄。”   沈璃留在二楼阁子里往下?看着,边喝酒边微笑。除了说话大舌头,表面看起来居然很正常。   “各位,看沈某一招二两拨千斤,用得如何?”   “……”沈家众亲信安静如鸡。   几句醉话送出去五十斤金。大当家酒醒后要疯。肯定要疯。   ——   趁着这几日?无人打扰叶宅,叶扶琉在家里做应对?准备。   魏宅拖来的十几块长薄木板,量好尺寸,订好长钉,打出几个八尺出头的木板长匣子,堆放在叶家柴房里,安安静静地?守株待兔。   中元节过?去,果然有傻兔子来撞树。但傻兔子不?知如何想的,居然没?找叶家的麻烦,直奔别家而去,撞邻居家的树。   素秋过?来回禀,“拍的是?隔壁魏家的门。我隔门听得清楚,态度凶得很!不?像是?上表亲的家门拜访,倒像是?寻仇,气势汹汹的,魏家的门板都快被拍坏了。”   叶扶琉:?   她快步去往前院,隔着门缝往外张望,正看见祁棠怒冲冲指着魏家大门喝斥。   “我今日?算是?认识你了!难怪之前借个赔罪金都借不?到手,原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倒把我蒙在鼓里!不?想闹到大庭广众之下?,开门!放我进去当面说个清楚!”   魏家门开了。   魏大抱臂站在门边,虎视眈眈放人进去。      祁棠领着七八名亲随昂头进门。   叶扶琉琢磨那?两句“赔罪金借不?到手”,“近水楼台先得月”,开门询问魏大,“什?么事闹成这样??看他们气势汹汹的,可?需要我家帮忙?”   魏大表情复杂,“家务私事。我和魏二足以护卫郎君安全,叶娘子放心。你……唉,叶家还是?不?出面的好。”   叶扶琉:??   秦陇和素秋都察觉不?对?劲,聚拢过?来。   素秋看不?下?去了,“魏郎君的病势才?好转几天?他家不?省心的表弟就带人来踢门。江宁国公府出身的大户就能仗势欺人?”   秦陇提着木棒就要出门,“主家,魏家人都不?错。他们有难,是?咱们出手帮忙的时候了。”   叶扶琉站在门边,仔细琢磨魏大的那?句“叶家还是?不?出面的好”,又想了一回“赔罪金借不?到手”。   怎么听都感觉跟她脱不?开关系。   “提着木棒上门不?像话。被祁家人反咬一口我们寻衅斗殴,两边撕扯不?清楚。”她叮嘱秦陇把木棒放下?。   又叮嘱素秋,“还记得魏家庭院里放了个铜锣?我们拿在手里。遇事不?对?急敲锣,把街坊邻居引来。”   素秋干脆应下?:“好!”   秦陇的神色不?大乐意。“连根木棒都不?带,难道要赤手空拳过?去助阵?真打起来铜锣又有何用?”   叶扶琉不?慌不?忙往门外走:“你们跟我过?去魏家,明面上的理由是?什?么?当然是?保养冰鉴,添冰换水。情况不?对?的话,你直接从冰鉴里拿块砖出来,一砖头一个……”   秦陇精神大振,摩拳擦掌: “走!” 第36章   魏桓安静地坐在木楼唯一的紫檀木椅里。   祁棠抱胸站在栏杆边上, 夹枪带棒地一番当面抢白,能贬损之处贬损了个遍。魏桓一言不发地听完,最后只问他五个字, “谁引你来的?”   祁棠一怔。      他原本坐在酒楼里喝闷酒。喝到一半,临时起意,想要去隔壁阁子?姓沈的那处弄点钱财, 充作给叶家的赔罪礼。姓沈的三言两语挑拨, 激得他酒也不喝了,赔罪礼的事也放下了, 直奔魏家砸门问罪——   仔细回想起事发经过,可不正?是被人引来的?   祁棠登楼时人还气势汹汹的, 一旦开始反思,上门问罪的气势便弱了。   但输人不输阵, 嘴巴还强硬道, “谁有本事引我?来?是我?自己?发现?了蛛丝马迹!看在过世长辈的份上,我?尊称你一声三表兄, 你当面答我?, 我?喜爱隔壁叶家小娘子?, 跟你借两千两的赔罪银登叶家的门, 你是不是存心?故意不借!”   魏桓听若不闻,慢悠悠地将茶饼碾碎成粉,调制茶膏,煮沸,扬水,分茶。   清幽茶香弥漫木楼。   祁棠抱臂靠着栏杆冷笑, “不说话。怎么,默认了?”   魏桓捧起一盏银兔毫, 在光下仔细查看茶沫挂壁的层次浓淡,碧色茶水表层显露的泡沫色泽。查验完毕,把茶泼去旁边。   “你们殊不相配。”浓郁的茶香里,他如此应答一句。   “那是。她是商户女,身份相差悬殊如云泥。”祁棠矜持应道,“但我?难得喜欢个女子?,身份不相配便不在意了。”   魏桓那句“谁引你来”确实点醒了祁棠,他隐约感觉自己?着了沈家奸商的道儿,开口找补:   “表兄给个实话。如果你和邻居叶小娘子?是一场误会的话,今日我?登门鲁莽,我?和表兄赔个礼。两千两银我?自有办法筹得。纳她为妾之事,表兄就别管了——”   魏桓垂眸对着手里的兔毫空盏,淡淡道,“你确实鲁莽,话外之音也听不出。我?说你们殊不相配,意思是你配不上她。”   祁棠原地懵住了。   难以置信地发了片刻的怔,他蓦然?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原地蹦三尺高,“好你个魏三郎!姓沈的没?说错,你就是看上隔壁叶小娘子?了!你……你不声不响的,连你表弟的墙角也挖!你是不是人呐!”   魏桓不置可否,放下空杯,“魏二,送客。”   魏二从木椅背后上前两步,往楼梯口方向一伸手,做出送客姿势。   精瘦的干练汉子?,眼神锐利如鹰,在咋咋呼呼不肯走的几个祁家豪奴身上挨个扫过,打量一个,嘿笑一声。   祁棠被魏二阴恻恻盯来一眼,那眼神不寻常,盯得他心?头一阵发凉。之前不经意过眼的寥寥几行案档文字,电光火石之间,和眼前活生生的人对上了。   【魏二,大名魏双成,魏氏家生子?,自小跟随家主魏桓长大。后放籍归良,依然?跟随旧主。   魏氏煊赫时,魏二受命执掌诏狱廷尉。京城党争案中?,魏二曾于一日内连拘二十四?名罪臣,京城百官闻其?名而色变。】   魏二之前不声不响地站在魏桓身后,一身寻常家仆灰袍穿戴,跟个不起眼的影子?似地,祁棠甚至没?留意到这个人。   “各位,是自己?用脚走下去,还是从木楼上扔下去,自个儿选一个。”   魏二依旧摆着客客气气的送客姿势,但右手指节不知何时带上了一副精铁指套,在阳光下闪耀着黝黑光泽。   “别动?歪心?思。各位一瞧就是手里没?沾过人命的。人多不顶用。”   祁棠在酒楼里喝下的半斤酒,尽数化作背后直冒的冷汗。   乖乖走吧,面子?挂不住;坚持不走吧,难不成真要从楼上扔下去几个?……   两边僵持不下时,楼下的木梯口处传来一阵轻快脚步声。   魏大不知该不该拦,在楼下喊了一嗓子?,“郎君,叶小娘子?带着叶家人来了。她来——呃,给楼上的两个大冰鉴换水,添冰。”   楼上剑拔弩张的气氛突然?一松。   魏二松了松指节,周身气势蓦然?收敛,直盯着祁棠的瘆人眼神跟着收回,拆下精钢指套,又不声不响地站回魏桓的木椅背后。   魏大一句话喊完,未听到阻止言语,叶扶琉默认允许上楼,领着人蹬蹬蹬上了二楼。   迎面瞧见魏桓独坐在居中?的木椅上,祁氏七八名豪奴木楞楞围站着,祁棠自己?木着脸站在栏杆边,靠着栏杆,身体细微往后仰,看架势不像是踢门问罪,倒像是受到惊吓的防备动?作。   魏桓气定神闲地坐着,视线正?对楼梯口,冲着叶扶琉淡定颔首,“来了。”   “来了。” 叶扶琉领着人往紫檀木盖的冰鉴方向走。   祁棠震惊地看叶扶琉熟门熟路地上楼,熟谙地和木楼主人打招呼,显然?不是头一两回过来。   他这边眼神紧盯着不放,叶扶琉却当没?见着大活人似地,从身侧目不斜视地走过,直奔边角处安放的紫檀木盖冰鉴而去。   冰鉴这物件落在她眼里,倒仿佛比他这活生生的人要重要得多似的。   祁棠眼神惊愕,怒从心?头起,怒气里又带着委屈。   他发狠地想,微服个屁!自打微服出了江宁府,再无人认识他,莫说巴结敬畏,连个商贾家的小娘子?都敢给他脸色看,国公府世子?的身份就该摆出来!   祁棠唤来亲随小厮,从行囊里取出官印和告身[1]。   先把橛钮官印明晃晃地展示一圈,再把告身书?展开,满意地从面前叶家人的眼里看到震惊。   他昂然?道:“实不相瞒。在下祁棠,乃是当朝一品信国公之嫡子?,国公府朝廷册封之世子?,长居江宁城内。这次接下督查江南税银的公务,微服前来五口镇暗访,不慎将叶小娘子?错认为逃犯,是在下的疏忽之过。两千两的一笔赔罪银今日就能筹措来,叶小娘子?,我?诚心?登门送谢罪礼,你我?就如寻常百姓见面,平礼相待便是。”   叶扶琉仔仔细细地打量官印刻章,又仔细研究了一阵告身书?的制式,看完原样?归还,不冷不热道, “原来魏家表弟竟是国公府的世子??今天?福星高照,贵人到了家门口,有眼不识泰山呀。”   祁棠矜持地摆摆手,“不知者无罪。” 正?要接下去说话时,叶扶琉一句“不过——”冷不丁转折下来,软糯的江南吴语腔调往下说。   “不过呢,我?不常去过江宁府,又勿识得国公府的世子?是哪个。当心?世道乱得很,个个都敢往自己?脸上贴金,官印就是个印章嘛,告身书?就是张纸嘛,哪个晓得是真是假,侬说是勿是,素秋?”      素秋把魏家的铜锣放在冰鉴木盖上,应声道,“娘子?说的极是哩!现?今坑蒙拐骗的贼人满街都是。国公府世子?这等大来头,出行还不得官差鸣锣开道?哪有不声不响跑到我?们小镇子?来的道理?”   祁棠大为恼怒,强忍着怒气,以眼神示意身边最为机灵的小厮代为说话。   机灵小厮指着叶家几人呵斥,“鸣锣开道有什么难事?我?家世子?公务在身,微服暗访!如何能鸣锣开道?”   “那就是假的。”叶扶琉不冷不热道。   祁棠:“……”   两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的当儿,秦陇蹲在冰鉴面前,不声不响拉开暗门,手往里摸索。   砖,整整齐齐摞在箱子?里。   人,蓄势待发。   只要情况不对,一砖头一个……   魏桓的视线抬起,往这边热闹处扫过一圈,“今天?闹出的笑话够了。祁棠,给过世的祖母留点颜面。魏二,送客。”   缭缭的茶香四?处升腾。在祁棠向叶家展示告身书?的时候,他已?经动?作行云流水地点好了茶,兔毫盏往前推了推,   “叶小娘子?添冰辛苦。新点好的茶,过来尝尝看。”   “哎,好。”叶扶琉欢欢喜喜地往魏桓坐处去,对坐在短案对面,接过兔毫盏,满足地闻了闻,“气味香馥,余韵悠远。”   魏桓唇角细微地弯了弯,露出点笑意。   魏二又过来催促赶人。祁棠瞪视着面前的景象,对他冷淡疏远的小娘子?却转头对着魏桓言笑晏晏,心?头火气上涌,又急又妒,声音都不知不觉哑了。   “魏三表兄,魏桓,你何必急着赶我?走?今天?人到得齐整,索性?当面把话说清楚了!”   祁棠大步走到对坐的两人面前,老实不客气横插在两人当中?。   升腾的茶香里,他抬手直指叶扶琉,“叶四?娘,我?听沈璃唤你扶琉!沈璃跟我?说,你叶扶琉和我?魏家表兄互相看对眼了!我?看你们确实走得近,你如实告诉我?,有没?有这回事!”   叶扶琉听笑了。   “祁世子?,你是江宁府来的贵人不错,但跟我?叶四?娘有什么关系?我?卖了一对冰鉴给魏家,固定来魏家给冰鉴添冰换水,魏家是我?的大主顾,我?乐意。碍着你的眼了?你凭什么当面质问我??”   祁家豪奴跳出来怒斥,“大胆!你叶家不过是个商户,竟敢跟我?家世子?说话无礼——”   “闭嘴。”祁棠抬脚把没?眼色的豪奴踢去旁边。   他忍着气转身直面叶扶琉,“我?凭什么质问你?好,我?如实告诉你。扶琉,六月底,我?初来五口镇,头一回在魏家门口见你,当时就觉得你不俗。你商户女的门第,我?不介意。两千两的赔罪银,我?今日就能筹措来。扶琉,你当面跟我?说一句,你和魏家表兄只是生意来往,并无私情,我?就不计较你之前的无礼!”   祁棠背手站在心?仪的小娘子?面前,矜持地抬起下颌。   “听好了,我?江宁祁氏乃是朝廷册封的一品国公府,天?潢贵胄,簪缨门第,能给你叶家带来泼天?富贵。难得一步登天?的机会放在眼前,你想清楚,把握好了。”   叶扶琉捧着茶盏,翘着嘴角听着。   本来她都快忘了和祁世子?在江宁府来往那几天?的情形,几句话一说,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果然?,还是,想当面赏他一个大巴掌。   “好个‘泼天?富贵’,‘一步登天?’,果然?是江宁府来的贵人说的话。”   叶扶琉接着他的话茬轻轻松松往下说,“但我?嘛,区区商户出身,乡野待惯了,配不上贵人门第。江宁府的泼天?富贵,祁世子?去赏别人吧。”   说完不理会面前难以置信的瞪视眼神,再不搭理他,和对面的魏桓道,“魏三郎君,你点茶的技艺又精进了。”   魏桓捧着茶盏,自己?啜饮一口,“嗅觉尚未恢复,手感生疏,还需多练。”   又问,“叶小娘子?双名扶琉?可是扶摇直上之扶,剔透琉光之琉?”   叶扶琉并不遮掩什么,爽快应下,“就是这两个字。”   魏桓微微一笑,“好名字。”   人如其?名。相识多日,如今才知道了。   被晾在旁边的祁棠气恼得眼底发红,连边上站着鹰视狼顾的魏二都忘在脑后,正?要不管不顾地发作时,魏桓放下兔毫盏,视线转向侧边,瞥了眼脸色涨红的祁棠。   “叶小娘子?懒得应答你,我?来应答你。”   “叶小娘子?是叶家的当家人,满心?记挂的都是生意行当,和魏家只是生意来往,并无私情。沈家商号的大当家沈璃对叶小娘子?存有私心?,嫉妒之下,故意诋毁她闺中?声誉,引你来寻魏家和叶家的麻烦,也只有你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信了。”   魏桓难得开口说长句,但句句说得有理有据,无懈可击。   叶扶琉正?边听边点头,却又魏桓话锋一转,神色不动?说了下句。   “至于我?本人,对叶家小娘子?确实存有私心?。这份私心?叶小娘子?并不知情,你若气不过,莫找叶家的麻烦,来魏家直接找我?便是。”   祁棠:!!   叶扶琉:“……?” 第37章   叶扶琉下楼时人是懵的。楼下把守的魏大问了几声?, 她一句都没?应。   素秋默默无语地跟出来,秦陇如临大敌地跟随护卫。   叶扶琉恍惚地进自家大门,脚步才停了, 满腹怀疑地问素秋。“你刚才听着了?我不是耳鸣了?那是魏家郎君能说的话吗?”   素秋倒是不怀疑耳鸣。一个人可?能?听错,这么?多人在场,哪能?各个都听错?   “我听见了。魏家郎君的病又重了罢?当众说什么?‘私心’……”   秦陇砰地关上门, 转身忿然道, “跟身上的病有什么?关系?魏家郎君说得明明白白,他对主家有私心!这人哪, 从?面相上可?真看不出心里的弯弯绕绕!主家,你以后离他远点?!”   叶扶琉嘶了声?, “他真这么?说了,当着所有人的面!”      素秋头皮发麻:“还当着他表弟, 祁家世子的面……”   祁世子摆明着对娘子有意。刚才的场景, 如?果?没?有叶家人上楼帮忙,指不定得当场打起来。素秋连想都不敢再?回想, 也不知魏家郎君如?何能?八风不动?地稳坐旋涡中央, 就连吐出那句“私心”, 声?线都如?寻常那般的平和坦然。   素秋左思右想, 这份“私心”其实不是无迹可?寻。   “魏家郎君对娘子的心思,从?前头赠画那回,我就隐约看出几分?……这江宁城来的祁家世子又是怎么?回事?娘子如?果?对他们都无意的话,最近出入家门要不要叫大管事随身护卫着?”   叶扶琉:“让我想想。”   她难得露出几分?踌躇思索的神色,就在自家内宅里慢悠悠地来回地绕圈子。   素秋坐在石桌石凳边等。秦陇去前院守着。   素秋忧心忡忡。于她来说,女儿家除了投胎那回, 及笄后选中出嫁的是不是良人,是一辈子极重要的第二回 投胎。素秋自己就是吃了终身托付非良人的大亏, 不能?忍见正当盛放年纪的叶扶琉吃同样的亏,越想越焦灼。   “江宁城来的祁世子,虽说是国公府邸出身的贵人,按理?说咱们算是高攀了,但我听他说话……总觉得有点?……”   “谁想他了?”叶扶琉不回头地摆摆手,“让我静静。我再?想想。”   不花费心思想祁世子,那此刻在庭院里来回兜圈、费心想的,就只?能?是魏家郎君了。   素秋对隔壁这位深居简出的魏家郎君印象其实不错。多钱少事,时常照顾叶家生意,做邻居那是没?的说。   但同样的人,如?果?从?“寡言少语好邻居”的位置换去“对娘子有意的臭男人”的位子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眼看着叶扶琉转到了第三圈,素秋担忧地提醒:   “魏郎君眼下病着,没?什么?好说的。但撑立门户的男丁,总不能?一辈子在家宅里养病吧。俗话说坐吃山空,还得有个正经营生的好。记得娘子说过,他家不是盐商,从?前做的是什么?‘无本生意’?娘子细说说看,何等的生意无需本钱?”   叶扶琉:“哦,他家从?前是北边占山翦径的大山匪。如?今金盆洗手了。”   素秋大受震撼,蹭一下原地起身,声?音都劈了,“山匪!!”   叶扶琉瞅瞅神色惊恐的素秋,走近石桌按她的肩膀坐下,自己跟着面对面坐下,斟酌着说了句心底实话。   “跟你说句正经的,素秋。就是因为魏家从?前是山匪出身,我才觉得……挺好的。跟叶家般配。门当户对。”   素秋:“……”   素秋才从?“占山翦径的大山匪”里回过神来,又被“门当户对”四个字给震懵了。   她吃惊地抬手去摸叶扶琉的额头:“娘子,你要不要回去歇歇?歇好了再?仔细想想。醒醒神,慢点?说话。”   叶扶琉看看左右。家里清净有个好处,二门一关,说话不必顾忌什么?。   她拉住素秋的手,“素秋,关于叶家的生意行当,有件事想和你说很久了。之前几次想和你拜姊妹,你都不肯。这桩事又要紧,便始终压在心里头没?有说与你。但我今天觉得,还是得跟你说。否则你日?后必定会时刻提心担忧我,我心不安。”   夏日?阳光灿烂,微风吹过庭院。   叶扶琉附耳过去,靠近素秋身侧,压低声?音嘀咕了几句。   素秋听着听着,一双美眸震撼地越睁越大。   “你是说……”她颤声?道,“我们叶家这几年的古董家私行当,都、都做的是无本生意……”   “嘘。”削葱色指尖压着自己粉嘟嘟的唇,叶扶琉提醒她小声?点?。   “我们叶家的古董倒卖行当是无本生意,隔壁魏家的山匪行当也是无本生意。两?家无本生意凑在一处,你不提防我,我不嫌弃你,门当户对。因此我才觉得两?家般配。”   素秋闭眼,睁眼,深呼吸,受不了,起身原地兜圈儿。   绕着院子兜了仨圈,终于把脑子里转不过来的这个弯儿给费劲地转过来了,艰难地说了句,“如?此说来……确实般配。”   “就是吧。”叶扶琉一拍手,满意地说,“我跟你如?此说完,你是不是没?刚才那么?忧虑了?我做生意几年了,各色人等都见识过,隔壁魏郎君是走过大风大浪的人,我觉得他人不错。”   素秋仔细思考了一回,还是忧虑。这回换成?另一个方向的忧虑。   她压低嗓音劝诫,“所以娘子觉得两?家家世般配,魏郎君人不错,堪为良人,足以托付终身?娘子听我一言,托付终身四个字,托付的可?是一辈子!魏郎君就算人不错,他身子骨病歪歪的,万一病始终不好,又或许落下什么?后遗之症……”   叶扶琉抬手拦住,“别!别想太多。”   视线瞥过院墙对面无人安静的木楼,她凑近些?,悄声?又说了句实话。   “我是叶家生意当家的那个。一来,家里长辈原本就没?有打算把我‘托付出去’,一直都打算招赘来着。二来,人一辈子那么?长,哪能?做太长远的打算?眼下我觉得魏郎君人不错。他身上的病,我们尽力救治便是。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素秋嘀咕道,“不管后面如?何,总要魏郎君的病先好了再?说其他的。病治不好,如?何谈得将来?”   叶扶琉装作没?听见,眼珠乌溜溜一转,话锋一转,   “说起来,素秋阿姊,这几年你都跟着叶家四处走动?,莫要被我耽搁了良缘。最近可?有中意的人选?如?果?有走得近的……”   素秋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抬手拍了叶扶琉一下。   “我说你两?句,你倒反过来说我了?邻居李家王家的几位娘子都碎嘴,轻易不好搭话,只?有隔壁魏大是个直肠直肚的性子,碰面时偶尔说两?句闲话,如?此罢了。你也知道我从?前什么?样子。这辈子我只?要平淡安稳,再?不奢求什么?良人了。”   叶扶琉若有所思地看着素秋起身,背影匆匆去了屋里。   又抬起头,睨了眼隔壁。   一大群灰白毛色鸽子呼啦啦飞过庭院,鸽哨悠扬,划破天际。   身材修长的郎君站在木楼高处,垂眸扶栏凝望,沉静眸光胜过千言万语。   叶扶琉的唇角微微往上翘了翘。装作没?注意到木楼那边的动?静,起身去厨房抓了把小米,往庭院里一洒。   半空回旋飞翔的大群信鸽登时全部被米粒吸引下来,灰白鸽子扑棱棱落了满地,咕咕咕地响彻庭院。   叶扶琉拢着裙摆穿梭在满地扑腾的鸽子堆里,慢悠悠在院子里来回踱了几圈,偶尔弯腰摸摸鸽子脑袋。   她往哪处走,木楼上的视线往哪处追随,她低头无声?地笑了下,提着裙摆往院墙边快步走近,这回不再?故意避着那道追随凝视的目光了,她仰起头,冲楼上郎君的方向大声?招呼,“魏三郎君,大白天的只?见鸽子,你家的鹰呢?放出来!”   魏桓转身进了木楼。   片刻后再?现身时,左肩到胳膊肘弯处已经系上架鹰专用的厚牛皮套,一只?成?年黑鹰收拢翅膀蹲在他肩上,鹰目炯炯锐利,顾盼凶猛。   瘦削修长的手指抚摸过黑鹰油亮的大黑翎翅,魏桓从?猫儿盆里取过一块生肉,往高空抛去, “去!”   一声?响彻云霄的清越鹰唳,鹰爪腾空而起,半空拍击展翅,巨大的风声?跟随着振翅声?呼啸而出,木楼高处的几道竹帘被刮得摇晃不止。   半空中凶猛叼肉的黑鹰并不急着回返,展开三尺有余的一对黑亮翅膀,扶摇直升高空,于百丈高空的阳光下翱翔,很快在视线里变成?一个小黑点?。   魏桓收回视线,冲着院墙隔壁正仰头张望的淘气小娘子道,“可?看好了?”   叶扶琉的目光惊叹地追随往天边而去,极近目力也只?能?看到一个云里穿梭的小黑点?。   “之前只?见它在天上飞,原来近处看翅膀展开这么?大!魏三郎君,这只?鹰你养了多少年了?可?有名字?”   “从?小养大,十多年了。”魏桓解开肩上手肘的皮系带。   “年少时轻狂,不知起个好名字。给它起名唤作‘绝云’。”   绝云气,负青天,扶摇而上九万里。   叶扶琉笑起来,“是有几分?少年气。不过对于鹰来说,是个绝好的名字。对了,魏三郎君,有个事跟你商量。”   魏桓低头注视过来。   叶扶琉站在院墙边,笑盈盈仰着头,“天天隔墙喊‘魏三郎君’,‘魏三郎君’,叫得累,听着生疏。我偷个懒,以后喊你三郎如?何?”   魏桓没?即刻应声?。搭在木楼扶栏处的拇指食指关节细微地握了握,又松开了。   他的眸子黑沉,往下凝视时带着专注追随意味,于无声?时胜过言语。落在院墙边站的俏生生的身影上,冲他扬起的笑靥明媚胜过盛夏阳光。   他也微微地笑了下, “如?此甚好。”   拇指收拢,缓缓交握,他斟酌着道,“天天隔墙唤‘叶小娘子’,听着也生疏。不知称呼‘四娘’……”   “家里没?人唤我四娘。”叶扶琉摆摆手,又去厨房里再?抓出一把小米,蹲在满地啄食的鸽子群中央,小米摊上白玉色的手掌中央,在满耳咕咕咕地叫声?里,挨个地摸羽毛脑袋。   “我的名字你已经知晓了,单独时唤我扶琉就好。若有人时……”   她想了想,“跟我家几个阿兄一样,唤我幺娘吧。”   ——————   “世子,世子,莫要再?喝了。”   酒楼二楼临河的阁子里,几个亲随正在苦劝,“喝多酒伤了身,这趟回去国公府,大夫人必不会放过我们的——哎哟。”   “滚!”祁棠毫无预兆地大发雷霆,起身一脚一个,全踢了出去。   无人的阁子里,冷冷清清的影子相伴。祁棠对着窗外的暮色抹了把泛红的眼眶。   青楼女子秦水娘,收了仇家重金蓄意接近他,却又看不上他。   商贾女子叶四娘,只?肯对着病歪歪的表兄魏桓笑,还是看不上他!   他祁棠哪里不好?   独自喝了整个下午的闷酒,闷哭了一阵,祁棠渐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里生,起身把满桌子的酒菜稀里哗啦都砸了,在店家小二惊慌失措的呼喊声?里起身大步出了阁子,怒喝道,“儿郎们!现在就跟我走!”   豪奴们呼啦啦涌围上去,“郎君,我们去哪里?”   祁棠:“去叶家!”   众豪奴:“去叶家?啊,好!”   正是酉时末,太阳眼看着要落山,卡在日?夜交替的时刻去叶家,豪奴们自以为领会主人用意,纷纷摩拳擦掌高喊,“奴等这就去把叶小娘子抢来!”   祁棠抬脚踹在喊声?最大的豪奴屁股上,把人踹了个大马趴。   “滚!谁叫你们抢人了,你们是国公府出来的还是山匪下山了?” 祁棠怒喝一声?。   他喝了整个下午的闷酒,反复揣度,越想越觉得早晨在魏家木楼见面时的那番话说差了。   怪就怪他喝多了酒,去魏家兴师问罪,又没?能?提前打好腹稿。谁能?想到在魏家木楼上,居然能?碰着给主顾家保养冰鉴的叶小娘子呢。   叶小娘子手里不缺钱,又不缺生意,她不想攀高枝!   姓沈的拿满箱金子打动?不了她,他的泼天富贵明显也打动?不了她。姓沈的有句话没?说错,他们还真是难兄难弟,错到一处去了!   她叶扶琉为什么?不搭理?自己,只?对着魏三表兄说笑?沈璃说,她就好病弱美男子那一口。那是姓沈的想歪了,对女人的见识不够。   祁棠在江宁府多的是狐朋狗友,女人堆里打滚的浪荡儿不在少数,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他耳边风闻了许多过来人的经验。   十来岁的小娘子么?,都是有憧憬,盼良人的。隔壁的魏家隔三差五照顾她生意,一斤重的足金饼天天往叶家砸。一来二去的,她岂不就喜欢上了?   祁棠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策马沿着长街前行,笃定道,“我知道要如?何做了。”   “商贾小富之家,没?见识过泼天富贵,这四个字当然打动?不了她。她手里不缺钱,简简单单的金银也打动?不了她。但如?果?天底下有一桩事是商贾抵挡不了的,必然是——和她做生意!”   “你们听好了,我要和叶家做几笔买卖,越大越好。等我成?了叶家的大主顾,叶小娘子见我必然是笑脸相迎,到时候什么?都好说了。”   豪奴们齐齐露出敬佩神色,亲随小厮大赞道,“世子英名!”   话音转了个弯儿,小心翼翼问,“那——我们为何要这么?晚登叶家的门啊?”   祁棠豪气干云道,“我既是叶家的大主顾了,何必还要等到明天?现在就去敲叶家的门,即刻跟她说!”   酉时正,暮霭沉沉,晚霞漫天。一众豪奴汇集在叶家门口,齐声?高喊:   “开门!我家主人有意和叶家做几笔生意,越大越好!你叶家有什么?大生意,别家吃不下的,我家主人尽可?以做得!”   正围坐在桌前、举筷打算用哺食的叶扶琉:?   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   叶扶琉整个人都精神了。和沈家黄了的汉砖生意……不就是难得的大生意吗!谁说祁家宅子下面挖出来的砖不能?卖给原主人?   她啪一下把筷子扔桌上,饭也不吃了,当机立断传话去门外。   “有!手边现成?一笔大生意,开价二百三十两?金,别家吃不下!祁家做不做?” 第38章   叶扶琉洗了把脸, 把人放进前厅,精神奕奕地出去会客,素秋奉来热茶。   祁棠坐在叶家会客花厅里, 享受大主顾的待遇,喝起叶家送上的香茶,叶扶琉含笑有礼地坐在对面, 再不怀疑他身份, 一口一个“世子”尊称,大晚上地出来和他谈生意。   祁棠整个人仿佛暑热天吃进一口冰瓜, 人彻底舒坦了。   他心里一舒坦,嘴里的豪言壮语开始一摞一摞往外放。   “两?百三?十两?金的生意, 寻常人看来不算小。于信国公府来说?,呵, 勉强入眼?罢了。”   祁棠翘起长腿, 摆出?在江宁府时惯常的姿态,漫不经?心喝了口茶, “布帛生意少有这么大笔的进账, 听起来像什么稀罕营生?细说?说?看。”   叶扶琉笑吟吟恭维他, “世子英明, 确实?是稀罕营生。叶家除了布帛生意的主业,偶尔也从路过的乡郡收点古董家私。最近手里存了一批货,原本和沈家说?好了,谁知道沈大当家吃不下,临时反悔了这桩买卖,好物没有好去处, 令我日夜忧心啊。”   祁棠是听沈璃提过一句,叶家偶尔做做古董家私行当的营生, 生起几分兴趣。   “到底是什么样的好物,说?说?看。”   叶扶琉凑近几分,低声郑重?告知,“汉砖。两?百余块雕刻精美?的汉砖。”   祁棠精神一振,“两?百块汉砖?确实?是大生意。汉砖罕见,你如何得来的?”   “不瞒世子,意外得来。”叶扶琉指向自家后院方向,绘声绘色说?给他听。   “叶家这处祖宅是三?代前的先祖购下,荒了许多年了。顾念着祖先留下的产业,前阵子花费不少钱财人工收拾宅院。结果呢,意外发现梨花树下埋了个大木箱,沉得很!好不容易打开木箱,赫,老祖宗收藏的两?百三?十块汉砖,整整齐齐码在里头。”   祁棠赞赏,“这么说?是叶氏先祖留下的遗物了?倒是难得。”   两?边的气氛明显和缓下来,叶扶琉言笑晏晏,闲谈几句,祁棠恢复了矜傲之气,谈起要验货。   素秋就在这时走来叶扶琉身侧,附耳悄声道,“隔壁魏郎君遣了魏大过来。现在人就在花厅外头候着。”   “嗯?有什么事?”   “魏大带刀来的。”   叶扶琉看了眼?翘腿喝茶的祁棠,起身走去旁边,“魏三?郎君知道祁世子领人来了?”   “祁家喊门的动静太大,早惊动了隔壁。魏家郎君问,祁世子可有为难叶小娘子?娘子不必勉强,让魏大把人驱赶出?五口镇便是。”   “你叫魏大回去。跟魏三?郎君说?,祁世子登门谈生意,他就是叶家的大主顾。如果中途动歪心思,叶家自有办法收拾他。”   素秋匆匆出?去传话?。   叶扶琉笑吟吟坐回祁棠对面,继续和他闲扯。   “这么大一桩生意,验货是肯定的。只不过货暂不在我这处。世子不介意的话?,捎等片刻,我去取一块砖来。”   祁棠毕竟不是个傻的。   两?百三?十两?金的生意,虽说?不是惊天动地大数目,却也不至于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值一提”。   上次秦水娘的事,他已经?被?狠狠骗了一次,心有余悸。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一个比一个会骗人!   他看了眼?亲随小厮,小厮心领神会,上前道,“验货当然要验全部?,哪有只看一块砖的道理。我们诚心和叶家做生意,叶小娘子莫要存了欺诈哄骗之心啊。”      祁棠开口道,“两?百三?十块汉砖,全部?验货。”   “全部?验货……”   如果货在叶家后院,也不是不可以?。但全部?的货如今都在魏家。   叶扶琉心思如电转,细白?的贝齿咬着下唇,露出?凝神思忖的神色。   祁棠表面上装作低头喝茶,视线心猿意马地往对面飘。哪里知道喝得是冷茶还是热茶,什么滋味都忘了。   真像,侧脸尤其地像!   胸腔里的一颗心脏砰砰急遽跳动,他一时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因?为眼?前这张相似容貌令他想起了又爱又恨的秦水娘,还是因?为叶家小娘子自个儿的天生明媚动人心。   虽说?商家抛头露面的声名难听,但不得不说?,叶小娘子谈生意时专注凝神的模样……真的招人。难怪招来一群狂蜂浪蝶。   祁棠装作喝茶,眼?角余光几乎要黏在叶扶琉身上。   他心里盘算,两?百三?十两?金不是个小数目,国公府账房定然会上报阿父那边。汉砖罕有,一两?金的卖价实?不算贵,就算报上阿父那边,他的腰板也是值的。这笔彰显实?力的大生意,一定要做成了!   素秋就在这时又匆匆走进来,附耳道,“魏大又来了!替他家郎君传话?说?,魏三?郎君此刻就在木楼上,请娘子去后院当面说?话?。”   “世子稍等,家里有点小事。”叶扶琉客客气气从前院花厅出?去,直奔第二进院子。   才走进垂花门,就感觉到高处的视线落在身上,魏桓站在长檐下,远远地扶栏注视。叶扶琉扬声招呼,“三?郎!听魏大说?你找我?”   听到那句熟稔的“三?郎”,提着长裙跑过庭院的轻快身影显现眼?前,魏桓眉宇间的郁色逐渐舒展几分。   “祁棠和叶家做什么生意?”修长手指抚摸着咕咕咕围拢过来的大灰鸽子翅膀,“无论他出?多少价,魏家出?两?倍。把他的生意让给我。”   有那么一瞬间,叶扶琉真的心动了。两?百三?十两?金再翻一倍,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价钱!   下一刻回过神来,摆摆手。   “别的生意我就让给你了,这桩真不行。实?话?对三?郎说?吧,祁世子那边我正坑他呢。一切都在筹划之中,你别插手。”   魏桓没应声,撒了把米粒给长檐下围拢的鸽子们。   隔了片刻才缓声劝话?,“不论你如何筹划。祁家人多势众,叶家人丁单薄。引狼入室乃冒险之举,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叶扶琉听得笑起来。“好了好了,三?郎,难得听你长篇大论讲给我听,讲得对不对是一回事,我知道你多么想劝我了。还是那句话?,你别插手。”   魏桓扶栏垂眸。两?边对视片刻,开口唤她的名,“扶琉。”   这是叶扶琉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感觉有点奇怪,耳边有点麻麻痒痒的,有点发热。   叶扶琉抬手揉了揉隐约发热的耳垂,瞬间拿定注意。   “有件事正好你在,我还是当面和你商量一下为好。”   “你说?。”   “祁世子这桩生意我和他谈定了。不过马上就要入夜,在叶家挑灯夜谈生意是不大好。我想借魏家的木楼用一用。有你家的魏大和魏二在楼下坐镇着,谅他祁家豪奴不敢乱来。”   叶扶琉说?完,满怀期待仰头等回复。灵动清澈的圆眼?带出?三?分狡黠,乌溜溜转了一圈。   魏桓心里微微一动。   电光火石间,他猜出?几分叶扶琉要借他的木楼谈生意的缘由了。   不再试图再劝,就此默许。   他转身下了木楼。   一刻钟后。魏家门户敞开,祁棠从叶家里客客气气地被?送出?来,魏大前面引路,叶扶琉相陪,莫名其妙进了魏家。   俯仰楼的木匾额出?现在面前时,祁棠忍耐的怒气爆发了。   上次在木楼受辱,他早已发誓再不见魏家这位阴险狡诈的三?表兄。   “我和你叶家谈生意,为何要过来魏家的木楼上谈!”   他压抑着怒气和满腹醋意质问叶扶琉,“难不成你叶家谈个生意,还需要我那位好表兄在旁边充当见证不成?你们两?家邻居关系竟如此亲近?!”   叶扶琉不急不缓当先往木楼上走,并不理会质问。   “世子稍安勿躁。一来,魏三?郎君并不在木楼之上。二来,是世子自己要求验货,我才专门带你过来。为了世子的要求,我还欠了三?郎君一份人情呐。”   言语间已经?走到紫檀木盖大冰鉴面前,弯腰打开暗门,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摞冰墙。   在祁棠瞠目注视下,挪开两?块冰,从冰块遮挡的里层摸出?一块雕刻精美?的石砖。   “喏。世子要验的货都在这里了。”   祁棠难以?置信,委屈中夹杂气苦,“你连这等重?要的贵货都存在魏家?!你和他到底——”   叶扶琉侧了侧身。   清澈眸光冷静而?审视,毫不客气截断道,“我和魏家三?郎的关系好坏,与世子你无干系。要做我叶家的生意,就来验货。不想做叶家的生意,叶家不奢求,世子可以?走了。”   祁棠:“……”   祁棠憋屈地深吸气。他和叶扶琉打交道虽说?只有三?两?回,却多少知晓她的性?子。他眼?下憋不住气拂袖而?去,眼?前的美?人就再不是他的了!   祁棠忍着气,硬生生把话?头扭转回来,生硬地吹捧,   “——好个乡邻交情,好一个藏物所?在!谁能想到冰块夹层里别有洞天?叶小娘子办事精明。”   叶扶琉刚才不曾理会他的愤怒,此刻更?不接他的吹捧,只翘了翘形状漂亮的唇。   “好说?。汉砖贵重?,沈大当家那边买卖又谈崩了。叶家人丁单薄,若是被?人强抢了好货去,岂不是要哭死。想来想去,还是藏来魏家最好。”   说?罢,她催促说?,“叶家的诚意,已经?展露在世子的面前了。世子这边的诚意如何展露?当场查验,银货两?讫?”   祁棠理所?当然,豪气承诺,“当场查验,银货两?讫!”   木楼上灯火通明,半卷起的竹帘映出?十多条忙碌身影。   魏大抱臂在楼下看着,和身边的魏二商量,“他们在楼上忙活什么呢?”   “郎君都允了,你我别管。”   魏二答得言简意赅,“哪怕把木楼原地拆了也随他们。你我护着叶小娘子莫出?事就好。”   楼上众多人影晃来晃去忙活了半个时辰,祁棠当先下楼来。   下楼时背着手,一言不发走出?木楼,脚步匆匆,神色带着几分羞恼模样。   祁家七八名豪奴簇拥着主人一涌而?出?,叶扶琉领着素秋和秦陇跟在后头溜溜达达下楼来。   魏大跟在叶家人后头,感觉到两?边的古怪气氛,悄声问素秋,“两?家生意没谈成?”   素秋的表情也有些古怪,三?分生气七分无奈,“生意倒是谈成了。祁世子满口应得爽快,货也全验过了,等到最后银货两?讫的时候,噗……没钱。”   最前头大步出?门的祁棠脚步突然一顿,忿然回身怒斥:   “叶小娘子管好你叶家的人!自己没见识,却来编排本世子没钱?今日我已筹到了——”五十斤金。   但沈璃当日在叶家门外敞开钱箱的场面实?在大张旗鼓,人尽皆知。“五十斤金”三?个字说?出?来,岂不是昭告众人,他手里的钱是从沈璃那边抠来的?   祁棠硬生生吞下后面半截,回身对叶扶琉道,“宽限三?日。两?百三?十两?金的货款,三?日内必定送上叶家门外。”   叶扶琉和气地道,“那就等世子三?日。”   听她的语气温柔动听,丝毫没有嫌弃的意味,祁棠大为感动,心里一热,大步走回几步,走到叶扶琉的面前,就要握她的手,“扶琉,多谢你信我——”   眼?前人影一花,叶扶琉轻巧往旁边退开半步,祁棠伸手没握住香软柔夷,倒握住了旁边看热闹的魏大的手。   祁棠:“……”失手。   魏大:“……”晦气!   叶扶琉领着叶家人往外走,边走边心平气和道,“叶家看重?每一桩生意。祁世子,三?日之内,你是叶家的大主顾,我自然待你客客气气的。不过——”   她的脚步停在廊下,回眸瞥一眼?原地发怔的祁棠,客客气气继续道:   “叫我的名字就不必了,听着别扭。‘叶小娘子’,‘叶四娘’,这么多名头不够祁世子叫的吗?”   ——   魏桓在前院坐等。   升降木灯台陪伴身侧,举杯自斟自饮。见叶扶琉从二门里转出?来,放下犀角玉杯,“木楼用好了?”   “用好了。”叶扶琉走过他身侧,探头去看杯里的残酒多少。   “今晚喝了多少?病势才好点就喝酒,咽喉溃破不想好了?”   魏桓展示杯底给她看, “心里有数。只喝了半杯。”   叶扶琉挥挥手,“你是走过风浪的,好坏厉害你自己都知晓,我不和你多说?,你自己看着办。”   魏桓微微一笑,放下酒杯,起身伴她出?门。   月色下除了近处的蝉鸣,还有远处隐约的蛙鸣,叶扶琉悠闲地踱出?几步,突然想起什么,惊奇问,“你可以?起身开门了?”   “与你说?了,病情有所?好转。” 魏桓手臂发力,卸下门栓,正要开门时,秦陇眼?疾手快冲上半步,赶紧替他把沉重?的木门给拉开了。   “魏郎君病还未全好,哪能劳动你,我来我来。”   秦陇看魏桓的眼?神像看一件轻易摔碎满地的薄脆瓷器。不止秦陇,叶扶琉的眼?睛里也明晃晃露出?同样的意思,关心里又带点忧心。   魏桓哑然。重?病了一场,病中不能起身的场面被?她见多了,倒叫她觉得他从来都是这般风吹就倒的模样。   他停在门边,倒也不分辩什么,只把手里的灯笼递过去,缓语叮嘱叶扶琉, “提我的灯笼出?去。出?门看地。祁棠那边——”   叶扶琉:“我可以?。你莫插手。”   魏桓深深地看她一眼?,应允,“我不插手。”   秦陇和素秋隔着五六步缀在后头,隐约听到风里传来几句,“三?郎回去歇着。灯笼我带走了。”   魏桓叮嘱,“回去早些睡下。我看你那处灯火时常亮到深夜,熬夜伤身。”   叶扶琉噗嗤笑了。   “你若不熬夜,如何能看到我熬夜?同样的话?送还给你。熬夜伤身,三?郎也要早些睡下呀。”   魏桓笑而?不应。   如今换成叶扶琉不依不饶了,“应我呀!”   魏桓:“好。你睡下,我便睡下。”   “这就完了?说?了半日,满口都是你啊我的,叮嘱谁早些睡下呢?我都喊你三?郎了。”   两?人间静了片刻,魏桓瞥过跟随的叶家人,“你家人都跟在身后,听得清楚。”   叶扶琉满不在乎,“他们早知道了!”   她轻盈地跨出?门槛,脚尖却悬在半空不落下,身子转回半圈,神色隐含期待,一双乌亮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还不喊我?真的不喊我?我可要走了。我可真走了。   魏桓神色表情并不显露什么,眼?睛里却无声漾了笑,把灯笼柄递过去,暖黄灯光映亮门外黑夜。   “拿好了。回去早些睡下,扶琉。”   “哎,三?郎也早些安睡。”叶扶琉快活地接过灯笼,当先出?门去。   素秋跟在后头笑看着,进了叶家的门才悄悄和秦陇道,   “哎,娘子太张扬了,在人前还得收敛些。不过这是她原本的性?子,不奇怪。”   秦陇一脸麻木地进门,“‘他们早知道了’。他们是谁?里头总不会有我吧?主家什么时候和魏家郎君走这么近了?我不知道!” 第39章   沈璃酒醒了。   听到亲信带着?哭腔转述的, 他和祁世子在酒楼阁子里互放狠话的情形……手压着?装满五十斤金的木箱,半晌没说出话来。   放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国公府的贵胄世子跟他较起真?来, 他一个商家哪有?反悔的道理?但若叫他老老实实把五十斤金双手奉上——做什么千秋大梦呢?豁出?去连命都给他拼了。   沈璃面无表情擦了把脸,起身就往酒楼外走?。   既然祁世子打着监察江南税银的公?务名头,凭什么?只跟沈家一家商量, 只薅沈家一家的羊毛?   沈家这么?多年的经营不是白做的。他这就去请本地的父母官卢知县, 顺带把本地大小行商都拉来做陪客,一起来陪大佛, 所有?人?一起商量!   沈璃边上马边吩咐下去,“眼线散开, 盯着?祁世子的行踪。不管他人?在何处,你们只管把所有?本地行商都请去他面前。我亲自去请卢县尊。——钱箱子带回沈家收好!”   ——   天边传来清亮鹰唳。   魏二高声嘬着?呼哨儿?在前方纵马开道。魏大牵着?马缰绳, 走?在山脚林边山道。   “郎君慢些?。”魏大担忧地道, “身子还未大好,正?当?静养才是。”   “静养太久, 总得动动。”魏桓今日脱下居家养病的大袖襕袍, 穿了身窄袖贴身的银灰色骑射袍, 接过缰绳, 怀念地摸了摸高大黑马的耳朵,喂一把干草。   “有?阵子不见?了,怀风。”   名叫怀风的骏马打了个响鼻,湿漉漉的乌黑眼睛打量面前的人?片刻,大脑袋探过来蹭了蹭。      魏大乐了。“郎君,两年不见?了, 怀风还认得你。”   魏桓又喂过去一把干草,摸了摸怀风的黑长鬃毛。“马比人?记性好。”   他攥住缰绳, 调整鞍辔高度,随即踩着?马镫上马,皮靴底马刺轻踢马腹,“驾。”   怀风轻嘶一声,轻快地往前均匀小跑起来。   魏大紧张地跟在身后。   魏桓控着?缰绳,绕着?林间空地缓速小跑。绕两三圈后,怀风跑得起了性,突然嘶鸣一声,前蹄腾空,高高越过前方一处树根隆起的障碍,不再绕圈子跑,而?是笔直沿着?林间小道往前飞奔而?去。   骏马越跑越快,很快就把魏大抛在后头,化?作视野前方浓密树荫尽头的小黑点,魏大喘着?气叉腰停在路边盯着?。   前方的骏马渐渐缓速勒停,原地转了半圈,又往来处直奔而?回。   蹄声奔腾如雷电,耳边刮过呼啸风声阵阵,骏马越过魏大身侧的时候,魏桓在马背上伸手,“弓。”   魏大卸下肩头的黑木长弓抛过去。魏桓抬手半空接过,掂了掂长弓的分量。   六十步外的大樟树干上早已挂起一个人?型草靶,魏桓控着?缰绳,视线盯住草靶方向,默估距离和风向,等马匹再度奔过樟树的同时,从箭壶中取出?一支白羽箭,夹在指间,张弓搭箭。   嗡——   一声弓弦振响。   魏大疾跑过去,从标靶旁的树干上费劲拔出?箭矢。“郎君,差了几寸。”   魏桓勒马打量射偏的箭,笑叹,“两年没练,手生了。”   魏大苦劝,“累了就歇歇。毕竟骑射底子在,不急于一时半刻的。还是把病养好为?重。”   魏桓拨转马头,“驾。”   清脆的马蹄声疾奔去远处,片刻后,又风驰电掣转回来,奔马带起的呼啸风声里,魏桓取出?一支白羽箭,搭在弓弦上,再度瞄准标靶,稳稳地拉开弓弦。   “嗡——” 又一声细微弓弦响。   魏大高喊,“中靶!”   魏桓路边勒停马,魏大连草靶带箭矢一起拖过来。魏桓翻检几下箭尖入靶的位置和深度。“病了一场,退步不少。臂力要重新练起来。”   魏大指着?正?中红心的草靶道,“准头难练,臂力好练。练起来也就几个月的事。”   魏大这边忙前忙后,那边魏二带着?黑鹰去半山腰猎捕扑食一场回返,抱臂靠在树干边看着?。   趁着?空闲时,魏大低声和魏二嘀咕,“郎君这是怎么?了?自打从边境回来,两年多没骑射了,今天突然摸了弓。”   魏二抱臂应了句, “摸弓算什么??郎君前两天还放了鹰。”   “啊?”魏大摸不准头脑,“我跟你说骑射,你跟我说放鹰作甚?”   魏二:“我的意思?说,隔壁叶小娘子让郎君放鹰,郎君就把绝云放了出?去。之前郎君也有?快两年没亲自架鹰了——”   没等话说完,魏大急眼了:“这可不行。绝云多大一只?展开翅膀有?三尺来长,成年大鹰起落的劲儿?可不小!郎君身上病还没全好,旁边没人?看顾着?驾鹰,你也不劝一句?”   嗡——弓弦破空声再度响起。   魏二的眼睛盯着?草人?靶心透入的一支颤动利箭,嘴里说,“听得懂的已经懂了。听不懂就算了。”   魏大:?   他后知后觉地吸了口气,“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魏二:“嘿。我可什么?也没说。”   头顶传来一声高亢鹰唳,巨大黑影从林间高处盘旋俯冲,准确地落在主人?肩头。鹰隼飞落的巨大俯冲力震得周围枝叶颤动不休。   魏桓把长弓挂在马背上,安抚地摸了摸绝云收拢的黑长翅羽,投喂了一块生肉。   ——   五口镇叶宅。   叶扶琉招呼秦陇把门外的一车甜瓜拖回来,惊讶确认,   “隔壁——秋高气爽,郊游去了?”   素秋:“魏大早晨过来拿朝食是这么?说的。中午时我看了一眼,隔壁锁了大门,家里确实无人?了。”   “都能去郊游了?这么?说来,三郎的病情果然好多了。”叶扶琉笑起来。   秦陇吭哧吭哧地拖一袋甜瓜进院子,打开麻袋,边把甜瓜往院墙角落堆边问,“魏家郎君和主家看着?亲近,名字都叫上了,怎么?不声不响地去郊游,也不提前叫主家一声?主家,我说你还是当?心点隔壁——”   叶扶琉顺手往他怀里塞了个甜瓜,“又脆又香的甜瓜,拿去吃。少学林郎中碎嘴子。”      秦陇捧着?甜瓜往后院走?,不满地嘀咕,“又脆又香,就是不甜。整个夏季专挑不甜的甜瓜买,瓜地里不甜的瓜都被我们家给包圆儿?了……”      素秋切好一盘甜瓜,端过来和叶扶琉对坐着?吃。   她心里其实也有?许多想说的。秦陇想什么?直接说出?来,倒替她省了事。   “大管事说的其实也有?几分道理。”   素秋轻声细语地劝说,“眼看着?娘子和魏三郎君相处着?亲近了。但两家的关系说起来,毕竟只是走?得近的邻居……娘子,不是我顾虑多,娘子要不要写封家书,知会叶家在京城的长辈……”   一道黑影就在这时从天边远远地翱翔半圈,越过头顶蓝天。   叶扶琉仰头去看。“我瞧着?那小黑点像是魏家的鹰。”   素秋也抬头打量,“那么?个小黑点,怎看得清?说是路过的大雁也行。”   叶扶琉还是感觉像:“展翅转弯的架势像绝云。”   两人?正?吃着?甜瓜仰头看天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随即有?人?敲门,“叶家娘子在吗?我家郎君请娘子出?门外说话。”   喊门的声音洪亮,不用分辨也知道是魏大。   叶扶琉一拍手,“我就说看着?像。果然是他们回来了。”   “我在。”她起身应门,顺手捞了三块甜瓜,“家里才切的甜瓜,每人?拿去尝尝。”   魏大就在眼前,魏二精瘦的身板最近也看熟了,叶扶琉给他们每人?分了一块。   骑在高头黑马上的骑手个头高挑,手长脚长,穿一身干练贴身的银灰窄袖骑射袍,脚下蹬长马靴,视野余光一眼扫过去感觉陌生,那人?却从马上伸手过来接甜瓜。   叶扶琉拿着?甜瓜本能地一侧身,不肯给陌生人?。清澈分明的视线转过来,不满地瞪去一眼,迎面却对上一双熟悉的黑潭眼睛。   魏桓伸手接了个空,有?些?意外,冲她微微地笑了。“我不能吃?”   叶扶琉惊奇地打量魏桓今日的打扮。   从头看到脚,新奇又陌生。   从她和魏桓初次见?面起,他就在家中长居养病。身上总是穿着?文士的宽袖襕袍,人?又消瘦,气质显得清贵又文弱。   她暗中猜测几次,从前魏桓在北边当?山匪的时候,是不是总是“羽扇轻摇,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的二把交椅的当?家角色。   但今天的魏桓稳稳当?当?坐在马鞍高处,身材挺拔如枪,单手握住缰绳,沉静气质压人?。从前聚啸山林的山匪当?家的本色,赫,显出?来三分了啊!   叶扶琉新奇地打量完毕,把手里捧的甜瓜递过去。   “特意挑的又脆又香又不甜的甜瓜,你可以吃,尝尝看。”   怀风是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马头几乎和叶扶琉同个高度。她这边捧着?一块甜瓜往马背上递,那边怀风喷着?响鼻转过脑袋,湿漉漉的黑眼睛盯着?嘴边的甜瓜,大脑袋凑过来,咔哧,毫不客气啃了一口。   叶扶琉:“……”   魏大捧腹大笑。魏二过去拍了一记马脑袋,把还在咔哧咔吃啃个不停的大脑袋往旁边扭,“出?息了怀风!甜瓜是叶小娘子给郎君的!”   马脑袋被硬扭过去,湿漉漉的一双眼睛还在不舍盯着?甜瓜。叶扶琉叹口气,把啃剩半截的甜瓜全塞怀风嘴里了。“吃吧吃吧。”   她往马鞍高处招呼,“三郎等等,我再去拿块新的来。”   魏桓坐在马背上笑。   不是叶扶琉偶尔见?到的不出?声的微笑,而?是肩头都微微震动,抚摸着?马耳朵,视线望向她,有?欢喜愉悦从心底升腾,又由里而?外地发散而?出?。   满含笑意的眼睛专注地望过来,声音倒还是如往日那般沉着?,“不急。”   魏桓翻身下马,拍了拍猛啃甜瓜的马脑袋,把缰绳递给魏二,从马鞍边解下两个鼓鼓的牛皮囊。   “今日出?游,入山打了点野味。你看看可有?喜欢的。”   叶扶琉招呼素秋出?来,两个人?先扒拉开一个牛皮囊。   嚯,两只毛色漂亮的大山鸡!   “今晚就吃炖山鸡。”叶扶琉当?即定下, “我和素秋半只,秦陇半只,再给你那边送一只去。”   魏桓唇角弯了弯,递过第二个牛皮囊。里头满满的装了一整袋上好的菌子。   叶扶琉拎着?满袋山菌子回前院,边翻边啧啧称奇,“挑拣得够干净的啊。一个毒菌子也没有?,全是肥美能吃的好菌子。”   魏桓笑看不语。   魏大在旁边插嘴,“还能给你们送有?毒的菌子来?我们先挨个细细挑过一轮,郎君还不放心,自个儿?又挑过一遍,层层筛出?来的。”   叶扶琉蹲在庭院里,停了翻捡菌子的手,眼神明亮亮的,侧身睨一眼魏桓。“你会挑菌子?”   魏桓撩袍蹲在她身侧,从地上捡起一个厚实大菌子:   “略有?所知。看形状,闻气味,观色泽,不认识的菌子不采。这个是竹荪。”   叶扶琉满意地接过他手里的大竹荪:“菌子滋补。今晚就吃竹荪炖山鸡。”   几人?正?在庭院里热热闹闹地数菌子时,门外又被敲响了。   几个豪奴隔着?门高喊,“叶家娘子在不在?我们世子赶在三日期限之内,把货款筹来了。足金足两!”   祁棠掸了掸衣袍灰尘,亲随小厮忙碌把主人?的衣摆褶皱拉平,又递汗巾擦脸。   “叶小娘子,祁某如约登门。”   叶家门开了。祁棠看到开门的人?,脸色连同说话尾音齐齐一变。   “——魏大!你怎么?在叶家!等等,为?什么?是你应叶家的门!”   魏大站在门边,抱臂道,“郎君在叶家,我自然在叶家。有?问题么??”   问题大得很。   魏桓和叶扶琉并肩蹲在一处,叶扶琉手里捏个厚实大菌子,脸上的笑意还没淡去,带着?笑侧身往门边望来。   看到门外祁棠的同时,眉眼间的盈盈笑意就仿佛冰雪化?春,消融不见?了。   叶扶琉起身客气打招呼,“祁世子来了。可是筹足了银两,来寻我做成买卖,银货两讫了?”   祁棠傲然道,“正?是!”   他今天是带着?两百三十两足金的货款来的。当?即摆出?大主顾的气势,撩袍迈进门里,“先让不相干的人?离去。我们再细谈生意。”   叶扶琉拨弄着?手里的大菌子,“我叶家门里没有?不相干的人?。世子是大主顾,魏三郎君也是大主顾。两边都是大主顾,哪有?一边谈生意另一边赶走?的道理?世子要谈生意就进来。不想谈带着?你的钱箱子出?去。”   祁棠震惊了。凭什么?!   他遣人?连夜赶往江宁府。三天日期太仓促,支取金额又巨,账房知会了阿父,只拨给他一百两金。   他好容易才从姓沈的手里抠来另外一百三十两金,两厢凑在一处,终于凑足了货款。   今天他可是带着?沉甸甸的钱箱子上叶家的门做大买卖,凭什么?他还是这般待遇!   祁棠心气不顺归不顺。钱都带来了,要他此刻走?是万万不可能的。他直接一脚跨门里了。   在豪奴的簇拥下立在叶家庭院里,眼风斜瞄过魏家那边,像是这时才看见?似地,不冷不热打招呼,“三表兄。”   魏桓站在原地,冲门外不省心的表弟冷淡一颔首,“表弟。”   祁棠转头问叶扶琉:“魏家和你谈什么?生意?有?你我谈的生意大么??”   叶扶琉:“论生意规模,倒是没世子这桩生意大,不过魏三郎君送来的货我喜欢。”   祁棠极为?不服气:“什么?货?能有?你我交易的货贵重?”   叶扶琉的视线扫过周围,愉悦地道: “贵重野味。”   祁棠:??   祁家人?震惊的视线齐刷刷扫过周围。   所谓魏家送来的贵重野味……该不会是地上的俩山鸡和一堆菌子?? 第40章   沈璃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五口镇到江县衙门有半日的行程, 骑马一个时辰准到。他原以为当天就能来回,没?想?到卢知县人不在县衙。江南秋高气爽天,卢知县雅兴大发, 不知去了何处踏青远游。   沈璃到处打听?,绕着江县周边寻摸了两三日,终于把骑着小青驴摇头晃脑吟诗的卢知县给当面堵在一片临水竹林里。   好一番游说, 说到“祁世子微服暗访五口镇, 暗查本地税银缴交情况”……卢知县神色大变,立刻同意跟随他来五口镇一趟。   今年江县的赋税没?收足, 卢知县又狠不下手压榨县里百姓,改而寻本地富裕商户募捐, 就是想?悄无声息把赋税给?补足了。   谁料到上头突然来了个监察税银的祁世子!   人还是暗访,谁知道被他暗访出什么名堂来?会不会有不服气的富商暗中跑去喊冤?必须得当面?迎接, 把人给?迎去县衙, 放在眼?皮子底下供着啊!   沈璃轻轻松松把卢知县给?请来了。   路上还不忘记给?魏家一刀。   “县尊发起的募捐盛事,草民等欣然参与。但草民近日清点目录, 居然漏了五口镇的富户魏家。县尊不知, 草民商号只是生意铺得大, 名声响罢了。真正的江县第一富户, 还是要数闷声不响的魏家。”   随即绘声绘色描述起魏家出手就是一块足金饼的豪阔气派,“草民等望尘莫及。”   卢知县惊得出不了声。   都说江南巨贾豪阔,他想?不到能有如此豪阔。一斤足金饼,十六两金,折合将近两百贯钱……满库仓都是金饼,随随便便扔一块出去, 这家底得多豪横!   他这七品知县每月的俸禄才十五贯!十五贯!   卢知县是彻底记住五口镇魏家了。   那边卢知县准备迎接事宜,这边沈家账房扯着沈璃哭诉, “大当家不在的这几天,我们无能,我们未能守住钱财啊!”   短短三天不在镇子,沈家装五十斤金的沉重钱箱子,肉眼?可见地削平一层。   沈家账房哭诉,“——被祁世子手下的豪奴找上门来,威逼利诱,以?权势威逼,硬取走了一百三十两金!”   沈璃面?沉如水。“无妨。卢知县如今就在镇子。我们想?些办法,借力打力,总能叫他把沈家的钱给?吐回来。——祁世子现今人在何处?我立刻领着卢知县去找他!”   沈家亲信悄声回复,“叶家!祁世子抬着咱们的一百三十两金,直奔叶家去了。”   沈璃磨着牙道:“不打扰叶家。魏家郎君可在家里?我先领着卢知县去找他。”      沈家亲信悄声道,“也在叶家!”   沈璃:“……”   正踌躇时,沈家线人从外头飞奔而入,喘着气说,“回……回大当家,祁世子刚才出了叶家,直奔隔壁魏家去了。小的亲眼?见他和魏家郎君两个并肩进?了魏家的门。”   沈璃大喜过望,立刻起身?,“告知县尊那边,现在就去堵人!”   ——   叶家厨房的大铁锅咕噜噜炖煮着菌子山鸡。浓郁的香气透出门窗,飘过院墙,弥漫到隔壁魏家的庭院里。   魏家木楼下,松柏环绕的幽静庭院间,金光闪耀,光亮耀眼?。   叶扶琉把金铤一根根叠起,排列在石桌上。   银货两讫。   两百三十块汉砖,换来两百三十两金。今年最大的一笔生意,落袋为安。   魏桓坐在石桌对面?。绿豆汤里洒了把碎冰,沁人心脾。他舀起绿豆汤,抿了一口。   虽说节气入了秋,晌午日头下的天气依旧炎热不堪。叶扶琉以?天热的借口,又和魏家借用凉爽木楼,和祁棠在木楼上当面?填写商契,两边画押,魏桓做见证。   两边画押毕,叶扶琉收起契书?,叮嘱秦陇去叶家地窖取冰,给?木楼上的两个冰鉴换水补冰。又以?感谢的名义,邀魏桓下楼喝冰镇绿豆汤。   魏桓一句也未多问。   叫他去庭院里喝绿豆汤,他便去庭院里坐着。   叶扶琉做成了一笔大生意,从头到脚都透出快活劲儿,兴致勃勃地取两块长金铤在手里摆弄。   “总算在中秋节之前把生意给?做成了。”   魏桓从尾音里听?出几分欣慰意味,问她,“中秋节之前有什么讲究?”   “倒不是做生意有讲究。事关中秋节礼。”   叶扶琉扳着手指算账,“手下几百来号人,二十五家铺面?,我是不大亲去各家铺面?盘帐的,还好各处掌柜的对叶家生意还算尽心。中秋节是大节,每年就属中秋节礼发下去的最多。”   金铤在掌心掂一掂就知道是十两锭。她随手从箱子里取出八根金铤摞在一处,“发下去的中秋节礼大概要这么多。”   又点出五六根金铤,“江县今年搞的那场富户募捐,我拿布帛库存抵了捐额,但库存见底,还得加紧采买。采买起来又是一大笔。”   两笔开支抵消入账,才入手的两百三十两金去了一半。   魏桓心里默算片刻,叶家布帛生意摊子铺得大,手下雇请的人又多,听?来似乎不怎么赚钱。他有心询问叶家要不要资财帮扶,又担心话出了口,万一引发不悦反倒不好。   正沉吟间,叶扶琉把两笔开支的十来个金铤挪去青石地,又仔细清点一遍石桌剩下的金铤数目,小小的不痛快立刻抛去九霄云外。   “剩下的一半足够今年整年开销了。”她愉悦地说。   素秋在旁边插嘴,“娘子,别忘了北边。大郎君和二郎君都会送节礼过来,多多少少能填补一些。”   “对。”叶扶琉立刻叮嘱,“我们不是新仿制了一对红木的升降灯台么?两位阿兄一边送一个,就当是中秋回礼。”   素秋在旁边当场记录在册,“正好有批船最近要去京城。时间——”她算了算,“走大运河,时间正好赶得及。今晚把一对木灯台擦洗干净,明天就装船。”   魏桓在旁边默听?了一阵,开口询问,“叶家的两位兄长,人在京城?”   叶扶琉不瞒他,“大兄二兄都在京城。一个经营铺子,一个做官。”   “嗯?”魏桓倒有几分诧异。   叶扶琉的老本行营生做得风生水起,这行当说实话,行走于黑白之间,顺顺当当运作下来,全靠胆大心细眼?光毒。他实在想?不到,叶家竟然有人在官场里。   他默然思忖,叶姓的京官……   依稀有几个姓名闪过脑海,都不是高品京官。五品以?下官员无需参与朝会,他基本都未见过,对那几人的相貌年纪毫无印象。   叶扶琉清点两遍金铤数目,放回叶家自己的钱箱锁好,交予素秋收好保管。自己端着一碗冰镇绿豆汤,左右张望片刻,问魏桓道,“你?家的鹰呢?刚才见它落在木楼栏杆上了。”   魏桓往南边长檐下指,“那里有处它喜爱的木巢。”   他呷了口绿豆汤,也反问叶扶琉,“七月将尽,过几日便入八月。八月中秋是大节,你?们今年新搬来镇子,如何过节,可有个打算?”   “我和素秋商议过了,都觉得人越多越热闹才好。”说到这里,叶扶琉顿了顿,视线往魏桓身?上乌溜溜转了一圈,   “说起来,魏家人也少。你?觉得……两家一起过中秋,这个主?意怎么样?”   魏桓并不意外,汤匙拨了拨汤里漂浮的百合,把话题顺理成章接下,“正好。我也有此意。”   他抿了口汤,又道,“叶家两位兄长在京城,你?三兄呢?中秋月圆,阖家团聚。不打算邀来五口镇过节?”   叶扶琉自个儿早盘算过了。“三兄人在钱塘老家,住处离这里倒不算远。我已?经在写信请他过来镇子过节。哎,就怕他不肯来。”   “怎么说。”   “我那位三兄……”叶扶琉难得露出一丝苦恼的神色,   “性子比大家闺秀还要大家闺秀。不硬拉他出去,他能整个月不出后院一步。我小时候爱玩闹,要他陪出门逛一趟市集,简直要他的命一般。我年年写信,三兄年年不肯出来。最后都是我回钱塘看他。钱塘到五口镇的距离说远不远,坐舟船五六天水路吧。他多半不会来的。”   魏桓:“唔……令三兄的性情,听?来像古之隐士。”   “可不就是隐士么!”叶扶琉赞同地一拍手, “整天侍弄花草,吟咏读书?,养了一院子的梅花。每年冬春开花时可好看了。”   魏桓点点头,果然是性情高洁的隐士无疑了。赞赏的言语在舌尖转了一圈,突然顿了顿。   他意识到一桩难以?解释的事。   “记得听?你?说过,你?从小跟着家中兄长读书?学画。一身?的本领,都是三个兄长教授的?”   叶扶琉更正,“大兄二兄常年在京城,主?要是三兄教的。”   “……”魏桓沉默地起身?加了半碗绿豆汤。   一个种梅读书?,整年不怎么出门的隐士……是怎么养出叶扶琉这个偷家小娘子的??   他直觉问题不好问,按捺下去。两边随意闲聊漫谈,魏桓捧一碗冰镇绿豆汤慢悠悠地喝,喝了小半个时辰。   魏大抱臂在木楼下炯炯盯视许久,忍不住过来回禀。   “郎君,跟你?说个事。祁世子到现在都没?下楼!他在楼上磨磨蹭蹭那么久做什么?总不会在帮秦大管事添冰罢?我要不要回去看看?”   魏桓安安稳稳地喝绿豆汤,“不必。等他好了,自己就会出来。”   魏大:??   又安坐一炷香功夫,整碗冰镇绿豆汤硬是喝得见了底,祁棠领众豪奴在前头,秦陇跟在后头,每人满头满身?都是汗的下楼来了。   “可算办成了。”搬了小半个时辰的砖,秦陇甩着酸疼的手臂对叶扶琉说,“大热天的,这活计可真要命。”   叶扶琉起身?给?他递了碗冰镇绿豆汤,“大管事辛苦。”   秦陇肠胃熨帖了,人也就舒坦了。   费了大力气,总算把两百来块砖头挨个查验完好,全放在祁家来时装金铤的大木箱里,把这尊大佛给?送走。   他今天算是开了眼?,天底下什么样的买卖都有,竟然有人愿意出价一两金买一块砖!   秦陇今天的活计干完了,打算先回叶家歇着。时机不巧,人放下冰镇绿豆汤碗才走去前院,魏家门外正好响起一阵拍门叫嚷声。   魏家后院的木楼下,秦陇去而复返,眉头大皱。   “娘子,沈大当家带人来了,正在猛敲魏家的门,口口声声要找祁世子。”   叶扶琉头都不抬,继续喝汤,“祁世子早走了,难道我们还能变个出来给?他?”   魏大冷笑一声,捋袖子提棒就要出门。   秦陇在前院瞧得清楚,拦住警告: “慢些动?手。姓沈的把卢知县领来了。堵门的不是沈家人,是咱们江县的卢知县。隔门听?他说,今日寻不到祁世子也无妨。先见一见魏家郎君,谈一谈募捐的事。”   叶扶琉:??   真人不露相,看着书?生气的卢知县竟如此生猛,雁过拔毛,连退隐江南的前山匪家都不放过……   乌亮眼?睛饶有兴趣地往旁边滴溜溜一瞄,眼?神明晃晃地问:【县里募捐,你?给?不给??】   魏桓以?瓷匙舀了舀汤。   当初决定退隐江南时,他是真没?料到会有被官差堵门募捐的一天。   此刻堵在魏家门外,沈璃身?后摇着大羽扇的中年白面?文士,细看有点眼?熟,岂不正是本地的父母官儿,卢知县?   魏家门开了一扇。魏二堵在门口,不让人进?。   沈璃眯起一双狐狸眼?,带笑上去打招呼。   “本地县尊在此,怎么魏家主?人都不出面??听?闻魏家郎君最近的病情大有好转,但我等乡邻都是只闻其声,未见其面?,大家都好奇的紧。趁着今天的机会,大家见见面?,混个脸熟也好。”   魏二抱臂斜乜着门外乌泱泱的人群,并不说话。   卢知县上前两步,手摇羽扇,笑呵呵往门里高喊:   “是本官孤陋寡闻了,原来镇北魏家才是五口镇数一数二的富户。魏家郎君今日在家,还请务必出面?一叙。魏家富贵,勿忘家国啊!”   魏家两扇木门打开了。   魏桓站在门里,和门外摇动?羽扇的白面?文士打了个照面?,“魏某在此。和卢县尊打个商量。”   卢知县呵呵笑道,“好说好说——”   笑声在半截骤然卡住,卢知县的眼?睛瞪大,瞪视着面?前的魏家主?人,像是被掐住脖颈的大鹅,发出一声惊愕的倒气声,“——嘎!”   见他认出了自己,魏桓微一颔首,“进?门说话。”   魏二左右大敞开木门,做出请进?的手势。   卢知县之前并未多留意魏家看门的灰衣家仆,此刻惊见了意料不到的故人,视线带着七分震惊三分茫然,难以?置信地扫过周围,在魏二脸上注视片刻,又发出一声响亮的倒气声,   “——咯!”   魏二嘿地一笑。“行了卢久望,进?来吧你?。” 第41章   出来做行商的, 一个?个?都是人精,如何看不出本地?卢知县和镇子北边魏家的主人从前认识。   交情如何不好说,卢知县进门时的满脸惊恐表情可不能作假。   “这魏家有来头啊……”   “可不是。魏家的家仆一口一个?卢久望, 在江县地?盘直呼父母官名讳,那是半点也?不怕……”   “那咱们今天围着魏家岂不是……”   相熟的行商小声议论?着,外?围的几个?悄然抬腿不声不响走人。   有和沈家相熟的几个?过来打个?招呼, 压低嗓音相劝, “既然今日未寻到祁世子,我们不如……有事改日再说, 改日再说。”   魏家门外?围满的乌泱泱的人头很快四散去了?。   人群散尽后不久,吱嘎一声轻响, 魏家的门再度打开。   叶扶琉领着秦陇和素秋从魏家门里?出来。   边走边小声议论?,“你们瞧见卢知县刚才走过庭院时的脸色吗?那汗出得一层层的, 脸色发白, 衣摆都打颤。卢知县是不是和魏家从前?打过交道,结下了?大梁子?”   秦陇瞧着也?觉得纳闷, “两边肯定是认识的。但县尊是官, 魏家是民。就算两边曾经闹得不痛快, 哪有父母官怕老百姓的道理?”   叶扶琉若有所思?:“寻常平头老百姓, 父母官肯定不会怕的。但放在魏家……唔,倒不觉得奇怪。”   电光火石间,她的思?绪转出了?千百里?。   记得卢知县是从京城贬来江南的官儿?收拾包袱上任,从北往南上千里?路,必然要经过北边中?原的大小山林嘛。   占山翦径的山匪盯上路过的肥羊,把人绑上山寨, 一顿收拾,当?面咔嚓砍了?几个?人头, 吓破了?胆的准县官乖乖奉上所有金银细软,狼狈脱身,心有余悸地?奔来江南上任……   嘿,巧了?,三五年风水轮流转,当?年抢了?卢知县的魏三郎君金盆洗手?,归隐江南。正?好归隐在卢知县管辖的五口镇里?,多年前?打过交道的故人,迎头撞上了?。   惊吓不惊吓?意外?不意外??   叶扶琉心里?升起几分敬仰,感慨说,“能叫官儿见面躲着走的,那才是行当?里?顶尖的大前?辈呀。”   素秋:……   素秋一言不发地?走出魏家。出门时脚一软,差点踢到门槛。叶扶琉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怎么?了??”   素秋神色复杂,咬着唇不说话。   叶扶琉之前?悄悄跟她通过气,但太过匪夷所思?,她心里?始终不大信来着。这么?多天过去,素秋在叶家如常起居,和魏家如常来往,她几乎把自家娘子当?天提醒她的话给忘了?。   隔壁魏大长得虽然彪悍,但性子直来直往,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她觉得是个?心眼实在的好人。   直到今日,见了?满脸惊惧进门、腿脚都发颤的卢知县,她才突然意识到。   打了?几个?月交道的脾气都挺好的隔壁邻居……还真是北边来的大山匪啊。   斯文寡言的魏家郎君是下令砍人不眨眼的山匪头子。   魏大不用说,肯定就是拿刀砍脑袋像切瓜的山匪了?……   素秋的嘴角细微抖动几下,想哭。   叶扶琉虽然不知素秋突然哪里?不舒服,但看得出她身上不得劲,扶着素秋跨过门槛,走到叶家门前?。秦陇推开了?门,叶家三人消失在门后。      叶家斜对面的小巷静悄悄的。几个?人影从小巷暗处走出,为首那个?盯着叶家紧闭的大门。   沈家亲信低声劝慰,“大当?家,人都走了?,咱们也?走罢。今日寻不到祁世子,改日去别处寻。”   沈璃盯着叶家的门,“她为什么?从魏家的门里?出来?”   “咳,处得近的乡里?邻居,互相串门走动,不奇怪……”   身边亲信都是知道当?家的心思?的,自己劝着也?不得劲,索性换了?个?说法。   “叶小娘子不是一个?人出来,是领着叶家所有人出来的。晴天白日的,出不了?事,大当?家别多想。”   另一个?悄悄道:“魏家郎君重?病了?几个?月,眼瞧着还没全好。即便俏生生的小娘子站在面前?,他除了?用眼睛看,他还能做什么??大当?家安心——”   沈璃打断他们: “刚才魏家郎君站在门边,你们看清人了??”   沈家亲信齐声道,“看清了?。”   “魏家郎君的病是没好全,但看起来比之前?大好了?。既不会消瘦得风吹就倒一般,苍白病色也?好转许多,像个?正?常人了?……”   沈璃沉沉地?道,“病情好转,他不病弱了?……叶小娘子为何还和他亲近?”   亲信小心翼翼开口劝慰,“小的说句实话,大当?家别恼。兴许叶小娘子不是喜欢病弱……而是就喜欢魏家郎君呢?十来岁的小娘子们,哎,肤浅得很!一个?个?都喜欢长得俊俏,个?头高,说话温柔的……”   “魏家还有钱,一斤重?的足金饼堆库房里?。做生意随随便便拿块金饼出来交易,谁不喜欢……”   沈璃怒道:“少说两句,没人把你们当?哑巴!”   但神色终归难看起来。      沈家账房是亲信里?的亲信,壮胆劝了?最后一遍:   “大当?家,男女之间的事,它不是买卖。不是价钱出的高,把其他买家赶离场了?,两边就能成交。大当?家认识叶小娘子多久了??如果两边都中?意,早就成了?。折腾这么?久都不成……它肯定是哪里?不对呀。”   “……”   沈璃盯着叶家紧闭的门扉,良久没说话。   站了?足有一刻钟,才领人离去。   ——   头顶日头一点点移动。   始终紧闭无声的魏家大门终于有了?动静。   两扇门扉从里?拉开了?。   江县知县卢久望站在门边,经过一番闭门长谈,初见面时的惊恐情绪已经平复了?八分。   他神色复杂,回身作了?个?长揖,“下官告辞,殿帅不必相送。”   魏桓摆摆手?,“你我都远离京城朝堂,旧日称呼不必再提。”   卢久望从前?在京城时就是个?刺头儿,不是刺头儿也?不会得罪了?眼前?这位,从翰林院被?贬谪到江南来做个?小小的七品知县。   临走前?,骨子的执拗劲儿又发作了?。卢久望人都出去了?,脚步又迈回来,昂着头说,“有句话不吐不快。下官这几年虽然历经磋磨,不悔当?年参与的朝廷和战之争。”   魏桓轻飘飘地?纠正?, “党争。”   卢久望后背一凉,急忙避开这两个?掉脑袋的敏感字眼,   “不不不,和战之争。朝廷既已决意求和,为何又战?若最终还是决意一战,为何起先又要求忍辱求和!”   魏桓神色不动听着。   听完不答反问,“你在江县任了?几年知县,江南风光可好?百姓可富足?”   卢久望一怔, “江南鱼米之乡,风光自然是好的。百姓农耕渔樵,江县辖下的寻常人家不敢说富足,足以糊口谋生,还算安乐。”   魏桓莞尔:“放你在江县,磋磨你了??”   卢久望:“……”   魏桓又问,“这几年赋税可收得上来?”   提起赋税,卢久望的刺头儿气焰顿时消下去大半。   “两年前?御驾亲征的战事后,这几年摊派到江南的赋税繁重?了?些,商税三年翻了?一倍,人丁税加三成……还能应对。还能应对。”   魏桓听完,点点头。   不再往下询问,抬手?送客。   “世间事皆有取舍。多看看江南好风光。”   几名膀大腰圆的官差前?后开道,簇拥着卢知县的驴车沿着长街走远。   魏家隔壁的叶家大门拉开一条细缝,门缝里?探出半只乌亮的眼睛。   门很快开了?。叶扶琉冲隔壁打招呼,“把大佛送走啦?”   魏桓站在门边,浓墨色的眸光从长街尽头转来叶家门前?,眉宇间笼罩的几分郁色便消散了?。他简单回应,“送走了?。”   叶扶琉悄悄问,“捐了?多少?按哪一等的额度捐的?”   刚才忘了?当?面议。魏桓想了?想。   “五口镇认捐最多的,是不是沈家?”   “对。他家按头一等的额度认捐,铜钱千贯,绢匹两百。”   “那魏家也?比照着头一等的额度认捐。”   叶扶琉噗嗤乐了?。   “你比照着沈家的额度捐呀?等县衙的张榜告示贴出来,三郎你的名字和沈璃岂不是要并排在头一列了??”   她坏心眼地?出主意,“募捐本来没你魏家的事。卢知县突然登你家的门,肯定是沈璃召来的。按我说,你就比沈家多出一贯铜钱,一匹绢。把沈家名号压下去。”   魏桓还真不知道县里?富户认捐之后,县衙官府会把每户的认捐额度贴出来展示于众,按照认捐多少列出名榜,供乡里?邻居品头论?足。   他无声地?笑?了?下。卢知县是不缺小聪明的,便宜他了?。   “多出一贯钱不成样子。魏家翻一倍认捐。”   ——   头顶一轮明亮下弦月。步入初秋的江南夜晚,依旧暑热未退,处处蛙鸣。   喧嚣不绝的酒楼里?,祁棠独占二楼最好的临水阁子,把豪奴们全赶出去,独坐在阁子里?,兴致高昂地?书写家书。   “父亲敬启。”   信里?夸耀这趟的行程顺利。   他顺利寻到魏家祖宅,顺利见到魏家表兄,也?顺便见到了?魏大魏二。魏家表兄的病情并无大恙,魏大魏二,两灰衣俯首家仆而已!整日看门养鸽、煎药扫地?,不成大器,“暗查是否暗藏谋反之意”云云,不可能,高抬他们了?!   新起一行,家书里?又写道,儿此行暗访江南诸行商。商贾怕事,容易拿捏得紧。顺道做了?桩极好的买卖,拿去懂行人看过,至少可得三倍利。可谓是意外?之喜。   诸事顺利,暗访公务耗时甚巨,恳请父亲恩准,多许些时日。   儿或许在外?过中?秋。   他的冠礼在八月底。如果一切继续顺利下去,中?秋之后,或许能带着叶家扶琉回江宁。冠礼成人之夜,和喜欢的女子共度……   祁棠停笔,对着窗外?的月色,满怀期待地?笑?了?。   ——   叶家大宅明亮的灯火下,叶扶琉也?在伏案书写家书。   “三兄敬启。”   信里?满满地?书写对兄长的思?念之情。   许久不见,家中?一切可安好?三兄记得偶尔出门,沾染人气,多多和人说话。若实在不喜和生人说话,寻些猫儿狗儿活物说话也?行。   随信寄去江南土产若干,知道三兄喜食螃蟹,送去新鲜捕捞的大螃蟹二十斤。醉蟹三罐。   今年叶家落脚于江南东路辖下,江县五口镇。这里?多行商,人来人往,落脚安全。   五口镇这处新得的叶家大宅,占地?极为敞阔,许多的好旧物。新得一个?罕见的七环密字锁,至今未解出密字……若三兄在场,必能顺利解出密字。   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洋洋洒洒写了?十几张纸。   最后一张纸写下邀请,三兄八月可否能来江县五口镇,全家中?秋团聚?   叶扶琉咬着笔杆想了?一会儿,认真写下最后一句:   “扶琉认识一位同行前?辈,姓魏,年二十六,丰神雅淡,沉静少言,攒下丰厚身家,人已归隐江南。扶琉甚为中?意他。只不知他可愿意入赘叶家,和叶家一同行商。”   ——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魏家。   魏桓坐于明亮灯下。书房的三斗柜打开,露出里?头收藏多年的锦盒。   一块巴掌大小的白玉牌安静躺在锦盒丝绒里?。无暇美玉在暖黄灯下闪着润泽之光。   白玉无暇,无需过多雕刻。玉牌只在边角处细致地?勾勒了?鲤鱼蟠龙,盛开芙蕖。   这是当?年系在他身上,跟随年幼的他入京的不多几件旧物件之一。金青色的长穗子历经岁月,早已褪尽颜色。他把玉牌拿在手?里?,指腹怀念抚过,在灯下仔细端详了?片刻。   用作赠人的物件,玉牌本身倒还拿的得手?,但旧穗子不成。得趁八月中?秋之前?赶做个?相配的新穗子来。   趁着两家相约过节,对月吃席、其乐融融之际,需得寻个?妥当?时机,把礼当?面赠送出去,又不显得突兀……   ——   与此同时。魏家的西跨院里?。   魏大和魏二在灯下对坐,魏大动嘴念名字,魏二抬笔录下名字,长长写了?四列,三十来个?。   “这么?多人?全请来?”魏二边写边问,“不必提前?知会郎君?”   魏大豪气地?拍案,“就是要给郎君个?惊喜,趁着中?秋全请来!叫他们都亲眼看看,郎君来江南休养半年,身子大好了?!哈哈哈哈哈……” 第42章   秋风飒爽, 黄叶飘落。   五口镇上家家户户准备过中秋,长街大清早地拥堵不堪,远行各地的大小行商赶回家里过节的驴车, 牛车,马车。满大街的驴叫马嘶,四处都是久不见面的亲戚好友的寒暄声。   叶扶琉领着?素秋赶了几个早晚, 把叶家麾下二十五间商铺掌柜伙计的节礼全发下去了。   江南走水路快, 三五天就能送往各处铺子?。   叶家门外送礼的访客也络绎不绝。和叶家有生意来往的大小布帛商家纷纷送节礼来,秦大管事在外院忙得脚不沾地。   素秋整理了半天的礼单, 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诧异地翻了翻。“哎, 没有沈家的。阿弥陀佛,沈家商队终于离开镇子?了吗!”   叶扶琉慢腾腾喝着?甜羹, “昨天出去买秋梨还碰着?沈家商队的账房了。人还在镇子?上。”   账房是沈家心腹, 昨天半路拦住她,声泪俱下地形容沈大当家最近如何地憔悴颓唐, 整日在酒楼阁子?里纵酒买醉, 一天清醒不过俩时辰, 醒过来就顶着?一双红血丝的眼?睛喝酒, 靠窗边喝边盯着?镇子?北边叶家的方向……   “哦,他还有钱包酒楼最贵的临窗阁子?喝酒。这不是挺好的。”叶扶琉当街应了一句,没理会沈家账房的呼唤,直接走了。   “说起来,祁世子?倒是很?久没露面。” 叶扶琉舀起一匙甜羹,“回江宁城了?”   这个素秋知道:“镇子?上许多?人找祁世子?, 卢县尊也派人找了几回,都找寻不到。我听人议论说, 祁世子?身上担着?什?么?暗访公务,约莫是不愿见卢县尊,退了酒楼包下的阁子?,趁夜赶赴临近县镇,筹办公务去了。”   “他还担着?暗访公务?”叶扶琉有点惊奇,“人不可貌相。”   秦陇隔着?院墙从?前?院喊,“隔壁魏家送节礼来!素秋,出来帮个手。魏大送来许多?鹿肉和鹿血。”   这一嗓子?从?前?院喊进内院,莫说叶扶琉和素秋这边,只怕隔壁魏家都听到了。   素秋坐着?不愿去。   低头继续收拢满石桌的礼单,轻声说,“娘子?,劳烦你去一趟。”   素秋的反应有几分不寻常,叶扶琉瞧了她好几眼?,没多?问?,起身说,“我去看看。”   魏大站在庭院里等着?。   地面上果然散放着?整牛皮袋的鹿肉块。清洗得干干净净,前?腿后腿里脊肉都有,瞧着?像是头整鹿。   “秋高气爽,郎君这几天动得勤。昨日又去了趟山里,刚好逮着?一头小溪里喝水的花鹿,直接一箭射中。”   魏大又提过另一个收口的牛皮囊,“收集了不少鹿血在里头。郎君吩咐说,鹿血滋补养气血,秋天时节正好适宜进补,鹿血给叶小娘子?用。”   叶扶琉接过牛皮囊,“眼?看着?天气转凉,正好做点鹿血羹。替我谢过三郎。”   魏大爽朗笑道,“咱们两家别客气。新得的鹿皮子?魏二还在鞣制,等过几天鞣制好了,肯定也给叶家送来。”   说着?左顾右盼,诧异问?,“最近早晚天凉,素秋娘子?是不是病了?接连三四天不见她人影。”   秦陇蹲地上收拾鹿肉块,边翻捡边道,“她哪病了?早上才?见面,人好好地在后院——”   “有点咳嗽。人在后院歇着?。” 叶扶琉接口说完,又闲聊几句,把魏大送出门去。   秦陇拖着?整牛皮袋的鹿肉往厨房方向走,边走边纳闷地问?,“素秋哪有咳嗽?我早上跟她对?礼单,她一口气念了三大张纸不带喘气的。”   厨房设在二进院子?的西边。推开虚掩的垂花门,素秋人就站在门边上,秦陇的话显然听得清清楚楚,劈手接过秦陇手里的牛皮袋,费劲地往厨房边拖。   秦陇从?她手里又抢回牛皮袋,“整只鹿都在里头,少说四五十?斤分量,跟我抢什?么?。”扛着?牛皮袋走过垂花门,又问?门边站着?发怔的素秋,“你真病了?”   素秋捂嘴咳了两声,“病了。”   “哎,不早说。你歇着?去。”秦陇迭声地催促,“晚上那顿饭食我送魏家。”   叶扶琉跟在秦陇身后,走过垂花门时,也问?素秋一模一样的四个字,“你真病了?”   素秋咬着?下唇,眼?眶微微发红。“娘子?何必明知故问?。”   叶扶琉凑过去细瞧素秋泛了红的眼?眶,素秋扭头避开,叶扶琉瞧不清她的神色,乌亮的眼?睛里露出几分苦恼。   “我知道你有心事,但我猜不出,前?几天分明还好好的。魏家哪个得罪你了?”   她牵着?素秋的手把人拉去旁边几步,悄声问?,“登门最多?的要数魏大。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你了……”   素秋早已压抑得忍不住了,喉咙里冲出一声响亮的哽咽。   “他没做错什?么?事,更没说错什?么?话。是他这个人错了!”   叶扶琉:?   素秋这几日心里实在压抑了许多?情绪。随着?中秋节越来越临近,魏叶两边高高兴兴地筹办两家一同赏月的中秋宴席,素秋心头的阴影越来越大,卢知县登魏家的门当天,被魏二押着?进门,满脸惊恐、吓出了鹅叫的模样,一遍遍地在她脑海里回放。   卢知县可是整个江县的父母官儿!管辖着?江县四个县镇,几千户丁口!      一个朝廷当官的都被魏家郎君吓成这样,魏二身为家仆都敢指名道姓地喊卢知县,魏家当年?在北边的时候……会是何等杀人不眨眼?的嚣张大山匪啊!   素秋呜咽了一声,拉住叶扶琉的手,“娘子?,听我一句劝。不止魏大错了,整个魏家都错了!”   叶扶琉:??   素秋抹着?溅出的眼?泪说,“咱们家怎么?说都是做买卖的行商,魏家、魏家是砍惯了脑袋的山匪!魏家郎君别看人长得斯文和气的,那可是心狠手辣的山匪头子?!魏大……呜,一看从?前?就是整天拿刀砍人的……咱们如何能和他们魏家厮混在一处啊。”   素秋动情苦劝,“娘子?,早些抽身罢。咱们叶家在附近县镇不是还有别处的宅子?吗?别等年?底了,赶紧收拾行李连夜远走高飞吧!”   叶扶琉:“啊这。素秋,你声音小点。”   素秋哽咽的声音更大了,“咱们竟和山匪来往了几个月,今天脑袋还在,谁知道明天脑袋在不在了。生死交关的事,娘子?还在乎我说话大声小声!”   叶扶琉:“……素秋,往隔壁看。”   素秋动情抹泪的动作一顿。   “隔壁”两个字带给她太多?的联想,她迅速回身,往两家相隔尺半的院墙对?面看去。   魏家的大山匪头子?——魏三郎君,领着?砍脑袋不眨眼?的狠辣山匪——魏大,两人并肩站在木楼栏杆上,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两道视线齐齐复杂往下,盯着?叶家庭院这边。   素秋倒吸一口凉气,强做镇定,“娘子?,隔这么?远,他们听不见我们说话罢?”   叶扶琉:“唔……不好说。”   素秋低头匆匆奔往内院而去。   叶扶琉原地目送素秋的背影离去,又瞅瞅院墙对?面,过去打招呼,“三郎早啊。多?谢你送来的鹿肉鹿血。”   魏桓扶栏下望,如常回应,“扶琉早。鹿血适当用些,莫要过度。”   瞥了眼?素秋背影消失的方向,他开口询问?,“叶家在江南的宅子?不止这一处?”   叶扶琉:……哦!素秋抹着?泪要搬家,原来隔壁听到了。   听到了就听到了呗,素秋又没冤枉魏家。自个儿当山匪砍脑袋的那些年?,难道还能否认?   “叶家在江南的宅子?当然不止一处。”叶扶琉笃定地说,“不过三郎放心,说好了中秋节在一处过,两家还是一处过。素秋是好人家出身,一时没想开,我去劝劝她。”   魏桓颔首,“是要好好劝劝。”   目送叶扶琉的背影消失在内院屋檐下,旁边发呆的魏大这才?反应过来,砰地把碗放在桌上,难以置信指着?自己。   “她们什?么?意思?素秋是好人家出身,我们魏家不是好人?刚才?素秋哭着?说谁是山匪呢?”   魏桓扶栏默然思忖片刻,指了指魏大,“你,拿刀砍惯了脑袋的山匪。”又指了指自己,“我,外表斯文和气、实则心狠手辣的山匪头子?。”   之?前?被忽略的种种细节,换个角度去想,居然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某个夏日早晨,沈璃领人在叶家门外堵门闹事,他有心把人处置了,才?吩咐下去,叶扶琉登时起了警惕,问?他魏家做什?么?行当。他未应答。   当时她就若有所思说了句:“金盆洗手”,又说, “我只当你是隔壁魏三郎君。”   之?后再未当面问?过他魏家做什?么?行当。   魏家家财丰厚,拥有诸多?寻常人家罕见的好物,魏大魏二功夫了得,她看在眼?里,一律什?么?都不问?,偶尔几次涉及过往的交谈,两边都显得心照不宣。   他以为她猜出了几分。   她确实猜出了几分,但方向歪了不止一星半点。原来在她心目里,自己不是“金盆洗手、归隐江南的京城卸任官员”,而是“金盆洗手、归隐江南的北方大山匪头子?”……   魏桓抬手揉了揉眉心。   误会大了。   得想个法子?澄清才?好。      魏大震惊地站在栏杆旁边。秋风吹进木楼,衣袂呼啦啦地响动,魏大站着?一动不动,整个人陷入巨大的呆滞。   良久,魏大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忿然爆了句粗口。   “他x的山匪!老子?是拿刀砍脑袋的山匪?!老子?整天拿刀砍脑袋,砍得都是他x的北蛮子?!老子?在边境的时候……x的!难怪隔壁叶家的素秋娘子?,最近瞧我的眼?神那么?古怪,这两天连人影都不见了!合计着?她以为我是山匪?脑子?怎么?想的!”   魏大气得脸红脖子?粗,转身怒冲冲就要下楼。下了两步一个急停,又转回来端起桌上汤汤水水的大瓷碗,双手递给魏桓。   “郎君把这碗喝了。这东西不好交给隔壁,魏二自己下厨炖煮了整个时辰,炖得香嫩软烂,男子?秋天用了大补,郎君多?用些。”   魏桓目送魏大的背影匆匆下楼,匆匆出了魏家大门,拍门喊话。隔壁叶家的秦大管事出去应的门。   素秋始终未从?内院屋里现身。   魏桓回身坐去木楼上唯一的那把木椅,思索着?,汤匙随意舀了舀碗里乳白色的浓汤。   鹿肉掺着?鹿鞭浮浮沉沉。   魏大和魏二难以言说出口的良苦用心全在这碗汤里。   魏桓:“……”   ——   沈璃在酒楼临窗的阁子?里闭门买醉。   他看中的小娘子?看不上他。沈家最拿得出手的金银财帛,叶家扶琉自己又不缺,不顶用。   魏家郎君原本病歪歪的,如今眼?看着?康健了许多?。昨天他临街还看见人穿了身窄袖骑射袍子?骑马出去,人虽然还是消瘦,早不再是一副风吹就倒的苍白病弱模样了。叶家依旧待魏家热络。   莫非,真如他们所说的……她叶扶琉就是喜欢魏家郎君这样的?不管有病没病,她都喜欢?   自己长达两年?的心思,难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璃这回真消沉了。   消沉归消沉,沈家的生意不能丢,情场对?手还得盯着?。   沈家能做到江南商家头一号金字招牌,他这个当家的当然不是轻易放弃的性子?。中秋将至,他没给叶家备节礼——叶家肯定不收,打起了别的主意。   “是我从?前?不做人,冷了叶小娘子?的心。”   只有寥寥几个心腹的酒楼阁子?里,沈璃难得喝清醒了,放下酒杯慨叹,“心冷了,财帛补偿无用,登门赔礼也无用。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把小娘子?的心给捂暖了?我打算给她送几桩生意,你们觉得呢。”   心腹账房劝说,“给叶家送生意,归根到底不还是送财帛吗?”   沈璃摇头,绝不一样。看看祁世子?,和叶扶琉结下那么?大的过节,后来竟又能被叶家客客气气开门迎进去,为什?么??   “直接送财帛,叶小娘子?不吃这套。但送生意上门就不一样了。叶小娘子?连祁世子?都能迎进门去,为何不能迎进我沈璃?”   沈璃越说越笃定,心里打定了主意,“最近江县地界里有什?么?买卖要做?越大桩买卖越好,利润越高越好。我拉叶小娘子?一起合作生意,我让利给她!真金白银落袋为安,希望能捂热她的心。”   几名亲信拍案叫绝,盛赞大当家高风亮节。“合作让利”四个字从?居然能大当家的嘴里吐出来,简直是太阳打西边探头,这回果然是真心实意了。   账房想起近期的一桩大生意来。   “最近江县县城里倒真有一笔极大的买卖,牙人[1]在四处找主顾。据说卖家急着?赶在中秋节前?出货,不打算运出江南,就近出货,出价比平常低了有五成不止!但本金太大,一口能吃下的买家不多?。大当家看看能不能拉着?叶家一起做成这桩,再让几分利给叶家。”   沈璃神色一动,“什?么?货?”   账房凑近了悄声道,“极罕见的古董汉砖。两百三十?块整,极为精美!卖家不肯透露来历,但手里有正经的买卖商契,交了商税,官府朱红印章盖在契上,保证来处干净。牙人那边的确凿消息,一口价,五百两金!”   沈璃:“……” 第43章   月色渐圆。   中秋过节这?天, 相邻的魏家叶家两家大门敞开,从各家酒楼采买来的酒菜席面早早送来了,摆在叶家开席。   两家总共只有六个人, 席面用的是?分?食矮案,叶家三人坐一侧,魏家三人坐另一侧。男子单人一席, 叶扶琉和素秋坐双人席。   席面摆好了, 八道冷碟摆齐,即将要开始上热菜, 叶家只?出来个大管事秦陇。两位小娘子都未现身。   素秋坐在内院屋里,不?肯出去。   她心里有疙瘩。随着头顶一轮月色越来越圆, 心里的疙瘩越来越大。   这?份失望从何而?来?她也说不?清,魏家分?明只?是?走得近的邻居罢了。   平心而?论, 魏家几人对叶家向来不?错, 叶家人少,和她来往最相熟的魏大为人豪迈直爽, 空闲时经常过来叶家转一圈, 看到需要人力的地方不?声不?响帮个忙。   即便从前?魏家主仆是?北边占山砍人的大山匪, 按照娘子的说法, 已经洗手收刀,归隐江南,从此只?是?镇子上的寻常富户魏家。她不?该如?此避讳的。   但素秋确确实实地失望。   那份失望与其落在魏家,落在和她天天见面相熟的魏大身上,不?如?说落在她自己身上。   她恨自己又看走了眼?。   女子年满十九,已经是?撑立门户的年纪了。跟随娘子身边两年, 江南县镇几乎走了个遍,生意场见识的各色人物不?在少数, 自己为何还是?认人不?清?   叶扶琉坐在素秋对面,瞅着她神色变幻不?定?,似乎有一群小人正在心里打群架,人恹恹地半天没挪窝儿。   叶扶琉抬头看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晚霞都快散尽了。魏家人过来一刻钟了,都在外头等开席呢。”   素秋人本来坐着,忽然?就?躺下了,拿薄被往头上蒙,被子下头递出一句闷闷的话,“我病了。娘子出去开席罢。”   叶扶琉把薄被往下拉开一点,透进厢房的昏暗光线映出素秋的侧脸,眼?角隐约发?红,迅速扭过头去,说得还是?那句,“娘子出去开席罢。莫让人久等。”   叶扶琉盯着素秋眼?角的薄红。素秋的心事她猜出个七八分?,有心想说点什?么,但说什?么呢?   说魏家能够全身而?退,带着北边攒下的身家隐居江南,是?无本行当的成功典范,在她眼?里,比江南第一商号的金字招牌可强多了!   想想觉得不?合适,在喉咙口滚过一圈,咽了回去。素秋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子,和她的想法大抵是?不?一样的。   “好好休息。想出来用席随时出来。就?坐我身边。”叶扶琉叮嘱两句,出了内院。   天色逐渐暗沉下去。晚霞尚未散尽,圆月显现,天幕几点星辰。叶家庭院里各处点起灯笼,魏家价值五十金的升降灯架也搬过来叶家庭院,早早地点亮了。   秦陇一对三,等得脖子都长了。   好容易见叶扶琉现身,小声追问,“素秋呢?怎么没随主家出来,她又病了?”   叶扶琉入席坐下,往对面扫过一眼?。      魏桓神色平和如?常,魏二专心低头吃冷菜,只?有魏大给魏桓倒酒的动作一顿,视线炯炯地瞪视过来。   叶扶琉应道,“素秋啊,这?几天断断续续病着。今天身子还是?不?大好,不?见得能出来吃席。”   魏桓抬手往下一压,提醒魏大,“酒满了。”   魏大忙不?迭地抬起酒壶嘴,魏桓自己拿过一块细布,把食案泼溅的酒渍抹去了。   魏大露出憋屈的神色,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叶家从头到尾,可没人当面明说过“山匪”俩字!   魏桓示意他入席,半个字不?提席间小小的意外,冲叶扶琉的方向举杯,微微颔首,“以杯中美酒,敬今宵圆月。”   叶扶琉冲他弯眼?笑了笑。山匪怎么了,山匪当家的配偷家小娘子,门当户对呀!   就?在众人齐齐举杯的当儿,素秋从内院现身了。   换了身喜庆颜色的朱红滚边褙子,坐在叶扶琉身侧,低声道,“娘子,我想来想去,不?放心你独自跟他们一群……在一处。”   叶扶琉欣喜地起身迎接,给素秋倒了杯酒。   “别想太多,今晚可是?中秋佳日。把心事抛下,痛痛快快过节。”   素秋点头应下,举起了杯。   叶扶琉自己也倒满了酒,领着素秋秦陇举杯回敬,“中秋月明夜,阖家相聚时。”   ——   中秋月明夜,阖家相聚时。   但天下这?么大,免不?了有许多离家在路上的人。   官道上一阵快马疾驰,众多豪奴簇拥着中间风尘仆仆的少年郎,快马往五口镇方向奔。   祁棠这?个月铆足了劲把公务办得漂亮。人接连暗访了江南两路五六处乡县,路过辖下十几二十个镇子,风餐露宿,早出晚归,把自己累得半死,人消瘦了一大圈,从里到外的精神气?倒提上去了,纵马顾盼的神色远比在江宁城时显得锐气?。   路边歇马饮水的当儿,亲随小厮指着头顶一轮圆月,“哎,世子,今晚是?中秋啦。”   另一个豪奴凑过来说,“世子,嘿嘿,再过十来天,就?是?世子你的冠礼啊。”   祁棠的生辰在八月底,冠礼的大日子定?在八月三十,请帖早半年就?发?给江宁府各处勋贵府上了。   祁棠抬头盯着头顶的月亮。中秋一轮皎洁圆月,在他眼?里渐渐幻化成了美人面……   最迟八月二十五他就?得往江宁府回赶。满打满算还有十天,他究竟是?一个人回去,还是?一双人回去,就?看这?十天了!   公务办得顺利,连带着之前?低迷的心绪也振奋许多。祁棠琢磨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之前?许下了重金,托牙人在江南急出的那批货,有没有消息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一行轻骑才入江县地界,牙人得了大主顾回返的消息,连中秋节都不?过了,乐颠颠地飞迎出来,见面迎头长揖到地,迭声道贺:   “恭喜郎君,贺喜郎君,小的不?负所托,之前?郎君托付的那桩五百两金的大生意,就?在江南地界寻到了买家……做成啦!”   祁棠当时在马背上便笑了。   本钱两百三十两金,卖出五百两金,扣除给牙人的二十两金,这?桩买卖前?后不?花什?么功夫,净赚两百五十两金!   “净赚三百八十两金。”脑筋机灵的小厮附耳悄声道,“世子忘了,有一百三十两金的本钱是?从沈家手里抠来的。”   祁棠还真忘了。被小厮提醒了一句,脸上笑容更?加愉悦三分?。   “赏!”祁棠大方地挥手,“大家都沾沾喜气?,今天在场的所有人,一律打赏二十贯!”   豪奴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两个月跟随主人出江宁府微服出访,风里来雨里去,木棒也捱过,大牢也蹲过,终于?拨得云开见月明——见着赏钱了!   牙人得了二十两金的佣金外加二十贯赏钱,笑得见牙不?见眼?。但他心里可没忘,这?桩大生意的买家,同样重金托付了他另一桩事。   做牙人的,怎么会嫌钱多呢。买家卖家两边的托付他都办,两边的佣金一个铜子儿不?落都得收进来!   “买家只?有个小小的请求。”牙人笑容满面,“想要当面交付,银货两讫。”   祁棠不?悦皱眉。他提前?赶回江县,不?就?是?想去寻叶家扶琉庆贺中秋?这?笔买卖耽搁他时辰了。   但牙人极力鼓动三寸不?烂之舌,阐明这?笔买卖实在金额太大,买卖双方隔帘对话几句,确认无误,当场一边点货,一边运金,银货两讫。   祁棠最后点了头。   ——   沈璃于?河边小院中摆席坐等。   夜幕低垂,一轮圆月逐渐显出清辉。   之前?是?他小看了叶家扶琉。不?知她如?何走动关系,竟然?把来处不?明的一批汉砖给洗白了。牙人和官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买家渠道广得多,既然?可以经由牙人出货,汉砖叫价再贵,迟早卖得出去。   与其让她把这?批汉砖卖给某个不?知来处的大主顾,从此和沈家相逢陌路,不?如?还是?他买下。通过牙人,赶在中秋佳节,撮合个当面相见的机会。   不?知扶琉这?个卖家过来见买家时,意外发?现兜兜转转,在江南地界有本事吃下她整批货的大主顾,依然?只?有他沈璃,会显露出如?何的惊讶神色?会不?会回心转意,愿意进他沈家别院的门?   沈家行商多年,家财万贯。虽说是?士农工商,商家排最末……老实说,他就?没见过砸钱无用的事,钱砸不?动的人。如?果说有,那一定?是?砸出去的钱太少,砸钱的方式不?对。   上回他抬着钱箱子登门,当众开箱,名为送礼赔罪,实则炫富,手段太俗!太伤叶家的颜面!他已经深刻反省了。   今天他换个婉转方式,五百金的大生意奉上,只?求和心上人共度中秋……   沈璃笃定?地笑了。   虚掩的小院门外传来一阵奔马疾驰声。片刻后,马儿嘶鸣和呼喝声传入耳朵。   牙人气?喘吁吁地从门外奔来,殷勤卖好, “沈大当家,小的不?负嘱托,把卖家带来见面啦。”   沈璃感觉有点不?对,“她骑马来的?带了多少人来?平日见她手下那帮子掌柜出行都是?坐驴车的多?”   牙人满脸堆笑,“确实骑马来的。十来匹马从江县奔来,脚程快得很,大半个时辰就?到了镇子上。其中一位带了小的一程,那马儿巅得小的屁股疼!”   沈璃:似乎越听越不?对……?   牙人催促,“劳烦沈大当家出去一趟。卖家直说不?欲见面,人未进门,遣手下亲信过来说两句话,当面清点银货就?好。”   沈璃领着三五亲信,大步出门去。迎面一位十八九岁、看来几分?脸熟的少年小厮双手抱胸横站在门外,不?耐烦地斜瞄着门里,嘴皮子利索得很。   “买家在何处?我家主人已经亲到了,货就?在此处,买家的钱箱子呢?我告诉你们,我家主人可不?是?好糊弄的——哎?沈沈沈大当家?”   两边迎面打个照面,沈璃也惊呆了。   脚步一个急停,手指门外,“——祁祁家小厮!”   仿佛一个巨雷从头顶直劈到了天灵盖,沈璃猛然?间意识到问题出在何处。他转身抓着边上的牙人喝问,“卖家是?男是?女!”   牙人被沈璃的脸色吓得不?轻,“当然?是?男男男子啊。尚未及冠,通身富贵气?派一位少年郎君……”   祁家小厮眼?见情形不?对,疾奔去暗巷寻主人回禀情形,绘声绘色描述,“买家竟是?沈大当家!见了小的,脸色当时就?变了,厉声询问牙人‘卖家是?男是?女’,好生吓人……世子,这?处摆的不?知是?什?么鸿门宴,我们人少力孤,快走罢!”   祁棠震惊了。   原地发?了一会儿怔,猛然?回过味儿来。   “‘卖家是?男是?女’……这?批汉砖的原主人是?叶小娘子……我知道了!原来他以为卖家是?叶小娘子。叶家和沈家绝了交情,叶小娘子不?放姓沈的进门,他就?拐弯抹角,重金买下整批货,借着买卖的机会求近芳泽……我呸!还好撞到我手里。”   祁棠想通了关键,把马缰绳往小厮手里一扔,领着众豪奴大步从暗巷里出来,堵住沈家小院门口高喊:   “买卖已成,货已带来,我这?卖家就?在此处,买家的钱呢?难不?成这?桩买卖的卖家是?男非女,就?想要赖账不?成?”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沈璃满腹火气?再也压不?住,对边上杵着的牙人道,“沈家有急事需周转用钱,顾不?上汉砖,这?桩买卖不?成了!”   牙人张口结舌,“这?这?这?……”   祁棠冷笑道,“沈大当家费尽心思把本世子请来,岂有反悔的道理。儿郎们,进门去,把沈家的钱箱子搬出来!”   沈璃眼?皮子一阵急跳,“晴天白日强抢商户,就?算是?江宁府来的贵人也得讲王法!关门!报官!”   祁家豪奴蜂拥过去闯门,沈家亲随蜂拥过去关门,两边不?知谁起的头,刹那间,拳脚交加,两群人就?在河边小院的两扇木门前?打成了一团。   一只?小毛驴驮着个年轻书生溜溜达达地走过河边,路过扭打的人群。   毛驴停步,好奇地扭头往人群里瞧。二十七八岁的文?弱书生费力地拉扯毛驴往左拐,紧张绕过扭打的人群,温文?软糯的吴地口音小声劝慰毛驴,“别停,别停,往前?走嘛。”   牙人委委屈屈地蹲河边等着。不?敢离沈家院门太近,怕挨打;又不?敢走,怕这?笔难得的大生意黄了。   毛驴顺着小街走过牙人面前?时,书生勒停了驴,踌躇半晌,鼓起莫大勇气?开口问路。   “敢、敢问,五口镇做布帛生意的叶小娘子家宅……在何方向啊?”   嗓音细若蚊蚋,连问两遍牙人才听清,蹲着抬手往北指,“镇子长街往北走到尽头,最大的那家就?是?叶宅。”   “多谢。” 文?弱书生背着行囊,摸了摸驴耳朵,好言哄劝小毛驴继续往北行。   “行快些,莫要误了中秋良夜。我家幺娘等我过节。”   毛驴响亮地叫了声,小碎步干脆停在路边,脑袋往后转,感兴趣地探头瞧热闹。   文?弱书生拖不?动毛驴,叹了口气?,熟练地摸出一根长木杆,细绳栓起一块甜梨,吊在毛驴的鼻子前?方。   “喏,可以走了吧。” 第44章 (补完)   性子闹腾的人, 再怎么斯斯文文地吃席,吃到最后都会闹腾起来。   叶家的中秋宴敬酒完毕,冷碟热菜吃过几轮, 不知谁开的头,提议要玩点热闹的。魏大提议投壶,魏二提议行猜枚, 秦陇提议舞剑, 素秋暗怀警惕,连连摇头。   “都是郎君们的热闹花样, 不合适女儿家玩。娘子要不要玩飞花令?”   魏桓的目光转向叶扶琉,叶扶琉自有主意。“飞花令文绉绉的, 我?可不喜欢玩。今天宴席设在叶家,都听我?的。”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仿佛天上星光聚在眼底。不知心里盘算什么, 笑望向对面的魏桓,眼神带出点言语说不清的狡黠劲儿。 “三郎, 你觉得呢?”   魏桓凝视对面言笑晏晏的小娘子, 仿佛坐在湖边看满天星光。 “都听幺娘的。”   于是, 叶家庭院里热热闹闹摇起了骰子。   “今天过节, 玩点不一样的花样。骰子数目一到六,正好我?们六个人。来来来,你们都过来抽根竹签,每根签子上有?个一到六的数目,你们各自记好了。”   铁盅摇骰子的声响里,魏桓的指腹抚过竹签末端, 上头刻有?一个数目:三。   叶扶琉大大方方展示自己?的竹签,“我?拿的最大, 六。竹签子都在面前摆好,不许偷着换,我?要开盅了!”   铁盅盖打开,露出里头的单个骰子,素秋探头过去瞧,“五!谁是五?”   魏大放下竹签,炯炯地盯着素秋,“我?是五。然后怎么玩儿?”   素秋瞥他一眼,不接话了,侧了侧身,自己?退去叶扶琉身后。   魏大:??   叶扶琉装作没看到这边的暗潮汹涌,“等?着!”摸过另一个插满竹签的签筒,递给魏大,“自己?摇个签儿出来。”   魏大心里憋气,抓住签筒一通猛摇,边摇边在心里怒吼,“她还以为老?子是山匪!老?子不是山匪!”   砰地一声,筒里掉出个竹签,秦陇眼疾手?快在半空接住,喊道?,“第?八签!”   叶扶琉取出小布包,摸索了半天,寻摸出第?八签的签文,当?众展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念道?:   “第?八签: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中签者当?众阐明心头此?刻所想。”   闻所未闻的古怪签文,魏大听着还在发怔,叶扶琉已催促道?,“心里正想什么呢,说出来,快!说慢了就不灵了!”   魏大不假思索张口,“老?子不是山匪!”   叶家这边的三人齐齐一怔。秦陇脱口而?出:“什么山匪?”素秋脱口而?出,“你不是?”   叶扶琉没说话,心里嘀咕,“好你个魏大,当?面说瞎话呢。平时看着直肠直肚,原来人还挺有?心眼的。你敢做不敢认啊。”   魏家那边,魏桓和魏二喝酒的动?作齐齐一顿。魏桓的视线瞥过叶扶琉手?里的“签文”,继续抿了口酒。   魏二啪的一巴掌拍在魏大背上, “魏大有?!中秋过节,你胡说八道?什么。”   叶扶琉心里把魏大痛骂了一通,若无其事继续拿过骰盅,“魏大当?众阐明心头所想,说得极快,签文当?灵验。魏大自喝酒一杯,开始下一轮。”   魏大神色复杂地喝酒。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叶扶琉又开始摇骰子, “开盅!看你们手?里的竹签,这回是二。”   素秋拿着“二”字签,紧张地咬唇,“娘子,是我?。”   叶扶琉依旧把插满竹签的签筒递给她,素秋这回摇出个“十二签。”   “第?十二签。让我?看看——”叶扶琉从小布包里摸索出签文,当?众展开念道?:   “第?十二签: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中签者给上一轮中签者敬酒一杯,闲谈一句。”   素秋:?   又是闻所未闻的签文,她低声抱怨,“娘子的这些签子从哪处求来的。忒古怪……”起身捧着敬酒过去魏大案前。魏大起身接了,仰头一饮而?尽,目光炯炯,“素秋娘子要闲谈什么?”   素秋咬着唇。她此?刻心里乱糟糟的只有?一句,   “你……你当?真不是?”   魏大怒道?,“当?然不是!你听哪个胡说八道??老?子砍了他!”   素秋肩头一颤。人脾气上来,本性暴露了吧!凶悍成这样,喊打喊杀的,除了山匪还能有?什么?他还当?面否认!   素秋当?场怒了。   “呸!你敢做不敢认!”素秋啐他一口,快步走回叶扶琉身侧。   魏大:“……”   叶扶琉收起了第?八签和第?十二签,把骰子盅往边上懒洋洋一推。   她七岁就开始玩骰子,摇骰盅跟喝水似地。今晚的第?八签和第?十二签,说白?了,给魏大特意准备的澄清机会,叫他当?面坦诚过去的上山经历。不管他俩抽到什么签子,念出的都是早已准备好的两篇签文。   魏大平日人不错,他敢当?面坦诚了,叶扶琉打算开口帮劝几句,过去如何都不要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往后就是五口镇良民云云,劝得素秋心里的疙瘩解开,今天就算她没白?准备一场。   谁知道?魏大竟然和她预料不同,他居然当?着这么多人面矢口否认了。   他魏大不是山匪,魏家三郎不是山匪头子,他们魏家难道?真是盐商?魏大魏二一身刀头舔血的悍勇血气是杀什么练出来的?杀狗吗?   叶扶琉琢磨着,乌黑剔透的眸子若有?所思往对面转了一圈。对面魏桓也在瞧她这边,同样带几分思索的神色。   两边视线撞上一瞬,叶扶琉冲那边抬了抬下巴,眼神里明晃晃带出几个字【不打算说说看?】魏桓眼里的笑意便浓了几分。   他摆了个稍后再说的手?势。   今天是中秋好节,大伙儿吃喝得高兴,叶扶琉不想扰了过节的兴致,掩口打个呵欠,懒洋洋把骰盅往秦陇那边一推, “累了,你替我?摇骰盅吧。”   秦陇砰砰砰地猛摇,很快开盅,高喊道?,“三。”   魏桓握着自己?竹签:“嗯?”   签筒递过去魏桓手?边。筒里掉出来一根“三十二签”。除了精心准备的第?八和第?十二签,其他签文都是随手?写的,叶扶琉自己?都忘了。   秦陇倒是认真地搜寻签文。   “三十二签: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中签者给下一轮中签者敬酒,闲话一句。”   “再抽个下一轮中签者。”秦陇兴致上来了,继续猛摇骰盅,开盅大喊,“六。”   叶扶琉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签。这不是巧了吗。   魏桓持杯起身。叶扶琉双手?支着小巧的下巴,乌黑漂亮的眼睛睨着面前的魏桓,毫不躲闪,就等?着看他过来闲话什么。   魏桓把敬酒放在案上,不紧不慢道?了句,“手?里有?件玉,不知扶琉可喜欢。”   “嗯?”叶扶琉起了点兴趣,“拿来看看。”   魏桓便将手?里握着的玉牌悠然抬起,托在掌中递去。   巴掌大小的白?玉牌,入手?温润柔腻如脂,色泽通透莹然,叶扶琉是个识货的,一眼看出是极上品的羊脂玉,雕工同样上乘,她脱口赞叹,“好东西?呀。”   她稀罕地摆弄着玉牌。“怎么突然想起来送我?东西??”   魏桓给的缘由很平淡: “时逢佳节,正好有?玉。”   玉牌送出之前,不知在手?里捏了多久,表面沾染了暖热体温。叶扶琉愉悦地翻来覆去打量。“原本想当?面较真问一句,魏家到底是做什么行当?的。看在这块好玉的份上,今晚就不问了。”   “过去事不必问。魏家是五口镇的普通富户,平民良口,如此?足够了。”   “说得好。魏家和叶家是在五口镇认识的。魏家是普通富户,叶家是布帛行商。五口镇之前的过去,统统不必问了。”   叶扶琉在月下赏玩玉牌。      她向来喜欢好玉,沈璃的那块双鱼玉佩被她顺来赏玩了几日,已经算是质地不错的了。这块玉更为上乘。   雪青色的穗子搭配通透玉色,美玉无瑕,在明亮月色下泛起一层淡淡晕光。   叶扶琉当?场把玉系在腰上了,愉悦地举杯,“三郎,喝酒。”   两人轻轻地碰了下杯。   魏大在对面瞧着,眼睛瞪得像铜铃。“就这么送出去了?”   魏二: “送出去了,还能怎么着。”   “老?太君留下的东西?,临去前系在郎君腰上,郎君带去京城十几年又带回来江南的玉……好歹说一句贵重?啊。”   魏二给他倒了杯酒, “再贵重?也是郎君的东西?。他爱送哪个送哪个,咱们吃喝咱们的。你别看了,喝酒。喝完手?里这杯咱们去给叶娘子敬一杯。”   叶扶琉莫名其妙被魏大魏二两个各敬了一杯酒。   “娘子随意,我?们饮尽。”叶扶琉刚举杯,魏大巍二两个一口闷了。   叶扶琉:?   如果中秋宴席到这里结束,倒也称得上和乐融融。   偏巧就在即将席终人散时,门?外传来一阵狂风骤雨般的马蹄声。   大群轻骑策马疾速奔近,从黑暗长街尽头显出彪悍身形。一个个背弓挎刀,身披软甲,在五口镇邻居惊恐的眼神里,仿佛大群虎狼过境,马蹄疾驰奔过长街,旋风般卷到长街北边尽头,停在相邻的两户大宅面前。   西?边的那座大宅子门?户紧闭,黑灯瞎火,看着像是无人居住的样子。   东边的那座大宅子虽然同样关紧门?户,但隔墙透出亮堂灯光,门?里隐约传来说笑声,瞧着像是正在家里过节。   为首的一波轻骑原本已经涌到魏家门?外,纷纷勒停了马,疑惑打量两户人家。   门?外传来乱哄哄的商量声音,南腔北调,什么口音都有?。   “西?边这家没人。”“黑灯瞎火的,是没人。”“中秋节怎会家里没人?魏大把地方写错了吧。东边亮灯的才是魏家?”   众人纷纷称是,蜂拥过来灯火亮堂的叶家拍门?,“魏帅!魏帅!我?是老?吴啊。”   “魏帅安好!我?霍五郎来探望你了!”   “魏帅,我?张百步来了!”   院子里吃席的动?静都停了。   叶扶琉清凌凌的目光带出怀疑审视,从喧扰的门?外方向收回,挨个扫过对面的魏家仨人。剔透乌亮的眼睛最后睨向魏桓。   魏帅……喊得是魏家三郎?   魏桓只在第?一声喊门?时意外地侧头去看门?外,抿了口酒,随即镇定地开口安抚,“是从前的旧部。不知如何寻来了五口镇。”   低声嘱咐魏大出去领旧部去隔壁歇息,莫惊扰了叶家。   魏大早就喜形于色,碍于主人面前,强忍激动?应了句是。下一刻起身就往门?外大步走,边走边高声应门?,   “在这边在这边!我?们在吃席过节,还没吃完,你们来得忒早!不是告诉你们夜里再来吗!”   门?外轰然炸开了锅。      无数声音乱哄哄大喊,“嘿,是魏大!”“魏大在里头!那魏帅肯定也在里头了。”“开门?,开门?!让我?等?拜见?魏帅!”   轰隆——   素秋惊恐的倒吸气声里,叶家的两扇木门?轰然左右大开。门?外围拢一群体格精壮的彪悍大汉,神色激动?地你推我?,我?搡你,乱糟糟地往叶家里冲。   又一声可疑声响,嘎吱——   势单力孤的门?板承受不住多人推搡的力道?,脱离门?轴而?去。   在叶家三人瞪大的眼睛注视下,整扇门?板轰然倒地。尘土飞扬。   叶扶琉:“……”   素秋被眼前的阵仗惊得脸色煞白?,颤声道?,“娘子,这、这还不是山匪?这活脱脱……就是……”   秦陇拍案而?起,“这就是冲家的山匪啊!主家,素秋,你们两个快快起身,躲我?身后!”   就在叶家人紧张对话的间隙,“冲家山匪”们已经冲到了魏桓面前,眼含热泪,倒头就拜:   “魏帅!”   “拜见?魏帅!”   “魏帅的气色果然大好了!”   魏大激动?地和同袍旧友们寒暄。魏二虽然不怎么说话,但脸上也露出罕见?的笑容,显然是熟识的。   秦陇的背后探出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叶扶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前旧友重?逢的激动?情形,手?指尖一圈圈缠绕着雪青色穗子,形状漂亮的唇角往上翘了翘。   这架势不是山上的?难道?还能是剿匪的官兵?   叶扶琉叮嘱秦陇赶紧护送素秋回后院,自己?轻轻巧巧走去门?边,绕着倒地的门?板转悠两圈,脚步一停,笑吟吟地原路走回,穿过庭院里拜倒行礼的众大汉面前,走去唯一坐着的魏桓身边,弯腰凑去耳侧,悄声打了个招呼。   “贵家旧部好多人呀。”   “好气派的称呼呀,魏帅?”   魏桓对着眼前众多神色激动?、眼含热泪的旧部,旁边和众旧部同袍火热叙旧的魏大,一时间竟哑然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了一阵,开口解释,“真不是山匪。”   “呵呵。”   “……”   围拢拜见?的旧部们纷纷起身,这时也有?几个回过味儿来,盯着魏桓身侧俏生生的小娘子打量几眼,“这位是?”   “叶家的当?家娘子。”叶扶琉轻快地道?,“啊,对了,你们现在站的这块地儿,是我?们叶家的院子。魏家在叶家隔壁。等?会出门?时记得出把力,把被你们搡倒的门?板装回去。”   众旧部:“……”   这里不是魏家么?怎么又成了叶家了?   大好中秋佳节,魏帅不在自己?家过节,怎么跑邻居家过节去了?   感觉一丝不对劲的众人从久别重?逢的热乎劲儿里清醒过来,眼风怀疑地四下乱飘。有?警醒的倒抽一口凉气,胳膊肘猛捅身边同袍,“看玉牌!”   叶家小娘子手?里晃荡着的那块羊脂玉牌,瞧着忒眼熟!   众多目光往叶扶琉的手?里瞄,齐齐沉默了一阵,不知哪位聪明人恍然大悟,当?先喊出一句,“夫人?”   众多汉子轰然一声,释怀大笑,七嘴八舌火热议论。   “原来是夫人!”“难怪魏帅的家传玉牌都给夫人收着了。”“难怪不在自家过年,原来是来夫人这处。”“魏帅什么时候讨的夫人,大伙儿竟不知道?!”   叶扶琉:“……?”   漂亮的唇角微微上翘。巧了,她也不知道?。   人群包围中央,魏桓把长筷放去案上,金属筷头碰到木案,清脆一声响。   魏桓抬手?往下压。   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说笑声响瞬间静下。   魏桓抬手?指向门?外,极简略道?,“魏大,领人出去。” 第45章   魏大正在和同袍旧友们高声说笑, 眉飞色舞说到火热时?被下了逐客令,人?傻了片刻,应道, “是?。各位都随我回隔壁,在魏家找个院子歇一夜。”   旧部?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 隐约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 再不敢多说话?,齐刷刷转身, 魏大当先领着众旧部?往门外走。   瞬间走了个干净。   叶家庭院里只留下满地杂乱脚印,以及踩满了脚印的一扇倒伏门板。   叶扶琉不知何时坐去了长廊栏杆上, 纤白指尖钩着雪青色的玉牌穗子,在半空里来回晃荡, 斜睨着魏桓不说话?。   魏二眼瞅着情况不对, 几步赶去门边,把地上的门板扶起来, 蹲在大门边修门轴。边修边道,   “郎君恕罪, 娘子恕罪。是?魏大和我两个自?己私下里的主意?。江南两浙的弟兄数目不少, 正好郎君身子大好了,我们俩就琢磨着,趁着中秋过节的当儿叫过来,大伙儿见见面?,叙叙旧。说好了入夜再来,静悄悄地不打搅任何人?, 谁知道他们来得这般早——”   门外就在这时?传来一声细微的问询声。   年轻男子的嗓音迟疑而微弱,“这里可、可是?叶家??”   来人?穿一袭洗涤到发白的干净襕袍, 牵着毛驴停在门外,姿态踌躇不敢进门,只探头往里招呼。   没想到一眼就窥见凌乱不堪的外院,仿佛遭了洗劫的门庭。   “……” 来人?的眼神渐渐震惊。   魏二抬头扫过一眼,感觉无甚威胁,兴许是?和叶家?来往生意?的商户?应道,“是?叶家?。”   文弱男子在门外系好驴,过来帮忙扛住门板,让魏二腾开手装门轴。   目光在魏二身上打量,渐渐又带了疑惑。   “阁下看着……不像是?叶家?的大管事,秦陇?”   魏二手里动?作不停,不甚在意?道,“不是?。我是?隔壁魏家?的人?。”   那就对了。按照幺娘来信里的描述,秦大管事的体?型不该如此精瘦。文弱男子的目光落在魏二脖颈间显眼的龙虎刺青上。   姓魏,精瘦身材,龙虎刺青。……诏狱廷尉:魏双成?!   魏二修门的动?作停下了。   门外书生停留得过久,望过来的眼神不对。他把门板搁在靠墙,人?站起身,带出几分警惕。   “阁下何人??来叶家?何事?”   文弱书生呼吸都乱了。魏双成在这里,幺娘信里提及的邻家?姓魏的郎君,莫非是?、是?……   正好魏大送了众人?回转,刚走近叶家?门前,迎面?一怔,“这么晚了,来叶家?找谁?”   文弱书生回头又猛吸一口凉气。   “你是?……”   魏大一指隔壁:“邻居魏大。”   身高魁梧,声线洪亮,一把鲨皮腰刀不离身,魏大有!   文弱书生什?么也顾不上了,绕过影壁,探头往里寻人?。   庭院灯光明亮,灯下映出靠坐在长?廊栏杆上的纤秾合度的熟悉身影。叶扶琉仰着头,正在和身侧的人?说话?。说话?时?人?还不安生,朱红长?裙在半空晃来晃去。   目光再转去叶扶琉对面?,果然有个陌生郎君站在她面?前。   看他的修长?身形,样貌年纪,文弱书生嘴往下撇,露出一个想哭的表情。   心?里头的猜测确凿无疑了!   搅动?得京城腥风血雨,今年刚刚卸任归隐江南的前殿前司:殿前都指挥使,魏桓!   “幺娘。”   门外传来一声颤巍巍的呼唤,那声音极为耳熟,叶扶琉晃悠着玉牌的动?作一停,扭身往门外看。   正看见文弱书生站在影壁边,探出个脑袋往里打量。两边视线撞上的瞬间,叶扶琉惊喜地笑了。“三兄!”   “原地不许动?,待会儿再和你说话?。”她低声跟魏桓嘀咕,“三兄来镇子过节了。”   说着把羊脂玉牌往荷包里一塞,轻盈地跳起身往门外奔,“三兄!”   叶家?三兄糟心?得想哭。   他不知幺娘和魏家?如何混在一处的。朝廷勋贵魏家?和偷儿世家?叶家?,两边如何成了邻居,总之,看在叶家?三兄的眼里——   神色惊喜雀跃、正轻快冲他小?跑而来的娇花儿般的叶扶琉,和一群魏家?人?混在一处……像是?精心?养大的小?幺鼠掉进了猫儿窝。   文弱书生颤巍巍拉着幺妹往门外毛驴处奔。 “快走快走。”   叶扶琉:?   ——   魏大和魏二并肩站在一处。   四只眼睛炯炯盯着叶家?门外掰扯的兄妹俩。   魏大:“门外那个,就是?娘子和郎君提起几次的,长?居钱塘老家?的那位三兄?瞧着怎么感觉有点……”   魏二直言不讳:“看我们的眼神不对劲。”   魏大:“这里是?叶家?宅子,为何他身为叶家?人?,反倒拉着妹子出门,直呼什?么‘快走快走’?”   魏二:“我看他眼神惊恐,神色慌张,莫非把我们当做——咳。”   魏大的脸黑了,“去他x的。我们看起来这么象山匪?”   魏二回头看看乱糟糟的庭院,至今未修好的门板,隔壁还时?不时?传来一阵喧哗大笑……咳了声。   太平日?子憋久了的老兵油子聚在一处,那架势,说不像,骗鬼呢。   “你出的馊主意?。大过节的叫来一帮子人?,把叶家?上下都给吓着了。素秋娘子刚才避进二门时?,腿脚都打颤。”   魏大哑口无言片刻:“……他x的。”   魏大扶着门板,和魏二两个默默地蹲下修门轴。   叶扶琉站在叶家?门外,借着门里透出来的灯火,和牵着毛驴的叶家?三兄叶羡春,两人?小?声说话?。   叶扶琉怀疑地问,“三兄,你再说一遍?你说魏家?是?什?么?”   “朝廷勋贵!去年还是?京城高官,今年开春刚刚归隐的江南!他们可有疑心?你的行当,要抓捕你送官?”   叶羡春喘了口气,把毛驴缰绳连同吊着甜梨的长?杆都塞给叶扶琉手里,“快走快走,连夜躲出镇子,我去挡着他们。”   叶扶琉不肯收。   “魏家?分明是?归隐江南的无本生意?同行。魏三郎自?己都默认了。你听隔壁的吵闹,今天刚召来一帮子山匪过节来着……”   叶羡春急得跳脚。“那魏桓可不就是?家?族行三吗?魏家?三代牌位,唯一留下的遗腹男丁,出名的很!”   听阿兄一口道破魏三郎的名字和经历,叶扶琉瞬间默了默。   别看叶羡春平日?里足不出户,见着活人?就发憷,论博闻广记,叶家?谁也比不上他。   门庭里流泻出明晃晃的灯火,叶扶琉歪了下头,眸光若有所思,回身往叶家?门里看。   门边现出一道颀长?身影。魏桓到底没听她“原地不动?”的叮嘱,人?从?庭院走近门边,此刻就在门里站着。   两人?一个停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隔空对视了一眼。魏桓开口询问,“这位便是?叶家?三兄?”   叶扶琉抬手把长?竹竿系着的大梨塞毛驴嘴里了。   “这里是?我家?,我才不走。三兄先进门休息一晚,明早起来再细说。”   低声和叶羡春说罢,扯着他的衣袖往门里走,若无其事对魏桓道,“这位就是?我三兄。三兄,这位就是?我在信里和你提起的,隔壁邻居魏家?的三郎。”   叶羡春眼神惊恐,仿佛自?己也掉进了猫儿窝,“幺幺幺娘……我不不不……”   “我家?这位阿兄从?小?怕见生人?,这么多年都改不过来,三郎莫怪。”   叶扶琉拉着阿兄进门,路过魏桓身侧时?,脚步微顿了顿,漂亮的乌亮眼睛睨过来,若有所思的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圈,眼神里带着探究。   魏桓思索着这份探究,表面?上什?么也未问,以平辈身份行了见面?之礼,主动?通报名姓。   “在下魏桓,家?住叶家?隔壁。今晚中秋佳节,两家?邻居一同相约过节。若不慎惊扰了叶家?三兄,是?桓之过。”   叶羡春的眼神更加惊恐三分。      魏三郎主动?跟他行礼,还通报名姓了!不是?化名,通报的是?真名!   自?家?幺娘跟他什?么关系了?!   他猛然警醒,反抓住叶扶琉的手臂,不敢看面?前魏家?人?,颤声道“快走快走。”   反客为主,拉着叶扶琉直奔内院二门而去。砰地关了二门,反插上门栓。   听他说话?轻声细语的文弱模样,谁能想到人?跑那么快。   被留在前院的魏家?三人?:“……”   “不好。”魏二叹了口气,“连叶家?兄长?也觉得……这下子误会大了。”   魏大憋屈地蹲在门边,呼吸都不畅快,深深地吐口气,抬头说,“郎君,跟魏家?坦诚身份罢。辞官归隐的朝廷大员,名声总好过拿刀砍脑袋的山匪。”   魏桓在头顶一轮明亮的月色下慢慢地绕着庭院踱步。   走一步,想一回叶扶琉刚才停步递来的,带着探究的晶亮眼神。   走出半圈,慢慢道,“向叶家?坦诚了朝廷身份,会比山匪好?”   魏大:???   ——   与?此同时?,叶羡春关起房门,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终于说出了“快走快走”的完整版长?句。   “今晚听我说完魏家?,咱们明早就搬走。” 第46章   月上中天。皎洁月色透进窗户上新糊的一层碧纱。   叶羡春端着甜汤, 和叶扶琉两个关门对坐。   叶扶琉捧着甜汤催促,“说说看,魏家只剩他们主仆三个, 祖宅落在小镇里?,怎么就朝廷勋贵了?”   叶羡春咕嘟嘟地喝汤压惊。   平日在老家隐居,整个月都不见一个生人, 来了趟五口镇倒好, 上岸碰着一群打架斗殴的,进门跟魏家三个同时说上话了!越回?想?越心慌, 简直要了他半条命去。   喝完半碗甜汤,一抹嘴, 话音终于不打颤了。   “魏家只剩魏三郎一个男丁没错,但魏家还、还有个女儿嘛。”   叶扶琉喝汤的动作一顿。   不错, 魏桓是?说过, 他家里?有个长姊,出?嫁后生下独子, 是?他的外甥。   “魏家武将门第出?身?, 女儿嫁的可不是?寻常人家, 她高嫁入宗室, 做了安王的侧妃。安王登基成?了先帝,魏家女儿入宫封妃,魏三郎就此成?了皇亲国戚。”   叶扶琉思绪急转:“那魏家女儿生下的独子。嘶,该不会就是?现今宫里?那位……?”   “嘘……”叶羡春紧张道, “先帝膝下可不就一个皇嗣?幼年登基,太后垂帘, 就是?当今高坐龙椅的官家。”   叶扶琉不再说话,低头喝了两匙甜汤, 放下汤匙,笑?了。   “魏家还真是?好大来头。叶家隔壁住了个国舅啊。”   她隔窗瞥了眼庭院。视线越过院墙,魏家的二层小木楼安静矗立在夜色中。   “三兄说说看,好好一个皇亲国戚,不在京城安享富贵,怎么隐姓埋名,静悄悄躲江南小镇子来了?寻我们平头老百姓的乐子呢?”   叶羡春关起门来和幺妹讲故事,人不露怵了,越说越顺畅。   “魏家说到底是?新?贵。官家登基时才几岁?魏太后垂帘听政,母家得用的只有这一个魏三郎。他在京城得势那几年可着实?没少折腾。一场党争大案,先和后战,清洗了小半个朝廷的文臣,余波至今未绝。京城于他可不是?安享富贵的好地方?。后来听说人生了重病?归隐江南老家养病,说得过去。”   叶羡春边喝甜汤边说,叶扶琉仔细听着。   党争大案,先和后战,她听过的。   北地十三州久未收复,中原无险可守,北边,西边,西北边,戈壁来的胡人,草原来的蛮人,全把中原疆土百姓当做肥羊。早年几次南侵,朝廷还领兵硬碰硬地打,拿五倍十倍的人命扛。   后来屡战屡败,打得失了锐气?,朝廷渐渐起了求和的风声。但求和辱国,朝野文人骂声一片。   战败还是?继续打。年年丢盔卸甲年年打。一直打到某年,南下的蛮人骑兵直冲京城,就在京城外烧杀劫掠。当时的天子受不住了,和北边蛮人重金绢帛议和。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叶扶琉算了算,四五十年前??先帝的上两代,翰宗皇帝的时候。   总之,朝野非议不绝。巨额岁币年年输送北边,官府赋税翻倍,朝野文人年年写文大骂,乡野百姓粗口大骂。   叶扶琉:“我记得小时候,有阵子街坊茶肆到处都有人议论?,说什么终止议和盟约,停止北贡岁币……后来又没消息了?”   叶羡春稀里?哗啦地喝甜汤,“五六年前?。那时候你?小得很。那阵子先帝驾崩了嘛,官家新?登基。朝廷当权的宰臣是?主战的谢执,谢相公。朝野都以为?要有一场大战了。”   “后来没下文了?”   “没下文了。当年的岁币照例贡给北边。全天下痛骂谢相公。说他口蜜腹剑,虚伪欺瞒天下人。表面主战,骨子里?分明是?主和一派。”   叶扶琉:“这跟魏家有什么关系?”   叶羡春觑向隔壁院墙:“如何?没有干系?隔壁这位魏三郎,就是?谢执谢相公的亲传门生。为?了和战之争,朝廷分成?了两派,数不清的奏折弹劾谢相公。魏三郎当时……还才刚及冠吧?”   他放下碗,算了算年纪,“当年二十一。朝廷最年轻的一任殿前?都指挥使,手里?可调动京城二十万禁军。把和战之争定性为?党争,直接领兵拘捕了小半个朝廷,一日锁拿二十四朝臣入狱。”   他心有余悸,“当年那盛况,被文人之笔骂到现在。我时不时都会翻到几篇。骂得那个狠!”   “哦。”叶扶琉心不在焉地搅动甜汤,“我倒没如何?听说。”   “朝廷上的党争,再动荡也惊动不到百姓。二兄当年正好在京城赶考,写了许多书?信回?来,我才知道。”   叶扶琉:“说完了?”   “早着呢。这位魏三郎一年干下的事,多过寻常人一辈子。今晚听我说完,明早就随我搬走。以后别再和隔壁这位大佛来往了。”   叶扶琉没答应,也没不答应,起身?又盛了碗汤,把话题轻飘飘扯开了。   “往下说呀。别吊胃口。”      “岁币按部就班北贡了三四年,朝野骂累了,主战的文臣贬谪出?京城,朝廷上聚拢的都是?主和势力。官家安安稳稳在宫里?长大了,官家自?己也主和。大伙儿都以为?新?政已定。拿钱换太平,这辈子不用打仗了——”   “突然又要战了!朝廷又一场大清洗,官家御驾亲征,领三十万禁军出?河间,三战三捷,一举收复北地十三州之朔州,云州,涿州,檀州,幽州,夺回?幽州长城。”   这是?两年前?北边的大事,大江南北所有人耳熟能详。   江南的商税三年翻了一倍,也是?因为?这场胜仗消耗太大。但毕竟是?扬眉吐气?的大胜,年年被官差追到家门口募捐,商家们也没别的话说,就一个字,交呗。   叶扶琉当然知道。“都说官家年少雄主,这一仗足以名留青史。跟魏家有什么关系?”   “嘘……还是?二兄在京城传来的消息。”   叶羡春悄悄道,“官家不想?去。哭着被他舅舅魏三郎拎上了御驾亲征的大车。禁军在京城外十里?誓师出?行的那天,官家没现身?,人在车里?哭,边哭边骂。二兄听翰林院同僚私下里?议论?的。”   叶扶琉:“……”   官家以年仅十六的年纪御驾亲征北伐,少年英雄主,一战收五州。大江南北的话本子都传唱遍了。   原来是?……赶鸭子上架呀。   叶羡春喝了口甜汤,“还有许多,等我歇歇和你?再说。总之,隔壁这位人在京城得势那阵,可不是?如今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先和后战,两场清洗,把权柄牢牢抓在手里?,说一不二,翻脸无情。要不是?得了重病,哪会来江南——”   叶扶琉起身?就往门外走。   “哎,去哪儿。”   “去找人。”   叶扶琉站在垂花拱门边,开门往外看。门外收拾地干干净净,人影不见。倒地那扇木门已经装好了,叶家虚掩着门户。   叶扶琉拉开门,往门外探。   门外被昏黄灯光照亮了。光芒映出?两尺见圆的地界。   灯火里?映出?一道长影。魏桓独自?提一盏灯,站在叶家门外等候。   木门悄无声息往里?拉开一道细缝,叶扶琉的眼睛乌溜溜地往外张望几眼,立刻被魏桓察觉了,眉眼间聚拢的几分郁色散去,黑沉眸光转过来。   叶扶琉把两扇门敞开了。“你?等我?”   魏桓道:“我等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开门?我今夜若一直不开门呢?”      魏桓示意她去看头顶一轮亮堂堂的中秋月,“等到月往东坠,你?若不开门,我便?回?去。”   “哎,三郎。”叶扶琉叹了口气?。   她见的人多了,看人八九不离十。但眼前?这位却让她大大地看走了眼。   提灯安静等在门外的魏三郎,跟阿兄嘴里?那位横行京城的魏三郎,说的是?同一个人?   她从门里?走出?来,面对面站着。“你?不声不响地在门外等我,想?什么呢?”   魏桓道,“你?深夜不睡,起而开门,心里?必然满腹疑问。想?知道什么,你?问,我答。”   叶扶琉摇摇头。“不用再问什么了。我三兄认识你?。”   乌黑剔透的一双圆眼带着估量意味,上下转了个圈。“你?是?朝廷的大官儿,皇亲国戚。从京城卸任来江南归隐。”   魏桓目光沉静对视,并未否认。   叶扶琉反问他,“你?知道叶家是?做什么的?”   魏桓:“知道。”   叶扶琉噗嗤乐了,半真半假说:“你?真知道?知道还和我家来往?明人不说暗话,说说看。”   魏桓斟酌说辞,开口道,“俯仰楼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是?家祖父留下的遗物。你?若喜欢,任你?取走。”   两人间就此安静下来。   叶扶琉低头琢磨一阵,笑?出?了声,“看来你?还真知道?之前?拆了祁世子一座宅子,被你?猜出?来了?”   魏桓没出?声,默认下来。   叶扶琉反手摸了摸自?己挂在腰间的玉牌,把漂亮的雪青色长穗子攥在手里?。   “明知道叶家做什么行当的,你?还送我玉牌?听你?那些麾下的口气?,这玉牌很贵重?是?你?魏家的传家之宝?给你?个机会,拿回?去。”   魏桓理了理纤长指间流泻下的长穗子。打理整齐了,反握住她的手,将雪白纤长的手指一根根打开,玉牌放在她手心。   语气?比赠玉时还要平淡:“送之前?便?已想?好了。”   叶扶琉低头看手里?的玉牌。   无暇美玉,莹润表面沾染了人体体温,在掌心生出?暖意。被温热指腹碰触过的食指中指指尖细微地蜷了蜷,玉牌攥紧在手里?。   她最后说,“让我想?想?。”关了门。   月光映在地上,身?影如水波。叶扶琉思忖着,往门里?走几步,脚步忽然放轻,无声无息地转回?去。   门外灯光还在。   魏桓提着灯,依旧站在原处,注视着紧闭的门楣。   叶扶琉站在门里?,柔白手指摸了摸玉牌,难得生出?点烦恼。   原本山匪大当家配偷家小娘子,做的都是?无本生意,两家门当户对。她都请三兄来相看人了。   现在山匪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勋贵,官儿配偷儿,门不当户不对了呀! 第47章   素秋坐在屋里呜呜咽咽地哭。   哭自己眼光不济, 识人不明;怨魏大当面?不认,敢做不敢当。   越哭越伤心。   哭自己的?伤心。   一大?帮子的?山匪找上门来,现今还在隔壁高?声谈笑, 魏家从前的勾当铁定无疑了。   魏大?不过?是住得近的?邻居,和自己早晚碰个面?,偶尔闲话两句的交情。就算他敢做不敢当, 当面?不认从前的?勾当, 自己为何感觉被欺骗了,为何会如此伤心?   正哭到上气不接下气时, 房门被扣响了两声。叶扶琉在门外道,“素秋阿姊, 我进来了。”   素秋当即起身,忍泪开始收拾包袱。   “这里是待不下去了。娘子, 就?算我们是、是偷家的?营生, 但我们手上从没犯过?人命,干干净净的?, 岂能和隔壁拿刀砍人的?一帮子悍匪做邻居?你没瞧见刚才他?们蜂拥而入的?架势, 可见在山上的?凶悍!”   素秋说?到一半又开始哭, 边抹泪边发狠, “还好娘子的?阿兄连夜赶到,我们不必原处等他?来。娘子,现在就?收拾细软,我们明早就?搬走!”   叶扶琉叹气。三兄不要和朝廷官儿?做邻居,催她搬走;素秋不要和山匪做邻居,也催着搬走;两边的?原因天?差地别, 怎么想法倒想到一处去了,都要收拾东西连夜搬走!   她还不想搬走。   因此过?来先劝素秋。   “魏大?是砍过?人没错, 但魏家真不是山匪。”   她拉过?素秋,附耳悄语几句。素秋的?眸子越睁越大?,啪嗒,手里收拾的?衣裳落去地上。   “魏家不是?”素秋怀疑地问,“刚才那悍匪架势,居然是官兵?我不信。”   “上惯了战场的?老兵油子,满身血气挡不住,乍看和山匪也差不了多?少。”   叶扶琉保证,“但跟着魏家的?肯定是官兵。不是寻常维护乡里治安的?那种,是上战场杀敌的?官兵。”   素秋半信半疑地关了箱笼。坐回床边思索时,眼眶里还挂着一滴半掉未掉的?泪珠。   叶扶琉拿帕子替她擦拭去了。   “明天?找魏大?当面?问问?”   素秋点头。   半晌突然回过?神来,又连连摇头,“我找他?作甚!不过?是普通邻居,他?是山匪还是官兵,关我何事。”   叶扶琉把沾着眼泪的?帕子递给?素秋怀里,“和你无关,你哭那么凶做什么?喏,拿着。明天?站在院墙下头哭,魏大?不出声哄你,你就?再别理?他?了。”   素秋拿着湿帕子,露出想哭又想笑的?矛盾神色,咬着唇不肯应声。和叶扶琉面?对面?坐了一会儿?,拢被子蒙了头,“睡了。”   不再提连夜收拾细软搬走的?事。   叶扶琉脚步轻快地离开素秋的?屋子。说?动了一个,还有一个。   叶家三兄叶羡春当然还没睡。他?向来是个夜猫儿?。   叶羡春吃了两碗甜汤,又独坐良久,进门被魏家惊吓的?那股劲儿?终于完全缓了过?来。   他?问幺妹,“明早我们搬走,可有落脚的?新住处?我才从钱塘坐五日舟船过?来,去了半条命,不能再坐船了。就?近寻个空旷宅子罢。”   落脚的?新住处当然有。上个月出门,叶扶琉看好了百多?里外隔壁县的?一处荒宅。但她不想急着搬走。   “镇子上还有事未了结,不能走。”   叶羡春惊道:“还有什么事?”   叶扶琉指了指隔壁,“魏家出了百两金的?价钱,和叶家订购一只冰鉴,一把紫檀木椅。冰鉴已经打好送过?去了,木椅还没寻好合适的?木料子。”   在叶家三兄越听越瞪大?的?眼睛注视下,叶扶琉摊手说?,   “叶家看重每一桩生意。货款已经收下,货未交付,我们总不能连夜跑了吧?”   叶羡春为难地四处踱步。隔壁魏家不只是邻居,原来还是大?主顾。   半晌踱回来,下定决心,“你说?的?很对,还是得先把交易做完。就?算主顾是魏家……唉,即便是魏家,也不能半途跑了。败坏商号名声的?事我们叶家不做。”   但叶羡春突然又想起了幺妹书信里的?言辞,大?为紧张,神色绷紧。   “幺娘,如今你听清楚了,魏家跟咱们可不是同行!他?可知晓叶家做的?什么行当?”   叶扶琉:“我没明说?。但之前拆了他?家表弟的?宅子,地基下弄来一批好货,这事他?知道,或许被他?猜出八九分。”   叶羡春倒吸一口凉气,坐在椅上,半晌没出声,开始噼里啪啦地掉眼泪。   “幺娘……呜呜,幺娘。”   叶扶琉见多?了,熟练地掏出帕子,蹲在三兄面?前递过?去,“别哭了三兄。别担心我。”   叶羡春哽咽说?,“我怕啊,幺娘。魏三郎其人心思难测,你别看他?当面?言谈温和有礼,谁知转眼会不会把咱们叶家一网打尽了。哎,我自小通读古今史?书,读来读去,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呜呜呜……”   “三兄别哭了。史?书归史?书,活人是活人。” 叶扶琉好声好气地安抚说?,“其他?的?别多?想,我们先把魏家的?生意做完。”   叶羡春抹着眼角说?,“只当魏家是主顾,魏家定下的?东西尽快交付。交易完成我们就?搬家。”   不管过?程如何,总之,第二个也被说?动了。连夜搬走的?提议暂时搁置下来。   叶扶琉回去屋里睡下。   但这一夜翻来覆去,始终睡得不大?安稳。   ——   睡得晚,起得迟,第二日辰时末才起身。通常这个时辰素秋已经把朝食送去隔壁。   但今天?不寻常。   叶扶琉在窗边对镜梳头时,耳边传来一声女子的?哽咽。   她当时就?把窗推开了。   素秋远远地站在院墙下 ,准备好的?朝食放在石桌上,并未送去隔壁。哽咽的?声音不大?,屋里听不清楚。但对面?隔墙传来的?魏大?的?宏亮嗓门,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别哭了,有话你直说?!”魏大?隔墙烦躁道。   素秋低声说?了句什么。   魏大?的?声音登时抬高?了八度。   “从昨夜解释到今天?,你还不信?老子不是山匪!老子从前在禁军里做将军!手下掌八千兵!”   素秋哽咽着也抬高?嗓门,格外清楚地骂了句,“满嘴谎言的?山匪骗子!空口白牙就?说?你是京城里的?将军,证据呢。”   短暂沉寂片刻,隔墙传来一声怒吼,“你别走!等我过?来找你。”   素秋抹了把泪,捧起朝食托盘往门外走。“你来!”   叶扶琉对镜挽起流苏髻,往发髻里簪一只精巧的?珍珠簪子,把荷包系在腰上。   荷包入手沉甸甸的?,色泽淡雅的?雪青色长穗子从半敞开的?荷包边口露出穗尾。叶扶琉把长穗子仔细打理?整齐,指尖碰了碰莹润的?玉牌表面?。   她抱着小楠木箱子坐在拐角处的?廊下。   这处角度刁钻,游廊拐角的?大?片阴影遮挡身形。她能看得见自家庭院和隔壁木楼,各处的?人一眼望不见她。于叶扶琉来说?,是个独处的?私密地。   手指拨了几下七环密字锁,刻有密字的?铜环滴溜溜地打转儿?。   “官儿?,偷儿?。门不当户不对,不甚相配。”   “魏家人辞官回江南归隐。他?不是官儿?了。”   “但还是皇亲国戚。京城坐龙椅的?官家是他?魏家外甥。”   “国舅,偷儿?。啧,听着更不相配了。”   叶扶琉低声嘀咕着,粉色月牙的?指尖拨了下铜锁,把开头四个字依次拨到:“俯仰”,“闲忧。”   “就?像这把密字锁,既无钥匙,又不知密字。就?算花费了许多?精力,猜出其中四个密字,看来进展顺利了……差后头三个密字,打不开就?是打不开。”   随手一拨,铜环咕噜噜转动起来。   “就?此算了?”   指尖从铜环挪开,改摸了摸玉牌。   “他?知道叶家做什么行当的?,还是把家传的?玉牌送我了。我很喜欢这玉牌。”   藤蔓遮蔽的?无人处,传来轻声咕哝,“我也中意他?。不想就?此算了。”   茂密藤蔓拨开,枝蔓里透出一只乌黑眼睛,瞥了眼对面?的?木楼。   “了不得的?皇亲国戚,难怪和江宁国公府祁氏是亲戚。他?又是魏家唯一的?男丁……怎么可能入赘。但我是不会嫁出叶家的?。”   “就?此算了?”   初秋微风吹过?庭院,空气里带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铜环细微的?转动声响里,夹杂着喃喃自语。   “不相配。”“没结果。”“就?此算了?”      “等等,还没问过?他?。说?不定他?同意入赘呢。”   “魏家就?剩他?一个了,只要他?自己同意入赘,没长辈拦他?,对吧。”   铜环咕噜噜地转圈,叶扶琉抱着打不开的?楠木箱,眼望院墙对面?的?木楼。   隔壁庭院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声响。   魏大?挨个把人踹起身,“别睡了!都起来,腰牌都亮出来,身上的?职务挨个报给?素秋娘子听!领朝廷军饷的?正经官兵,别被人家给?当山匪了!”   横七竖八睡了满院子的?精壮汉子们被挨个踢醒,爆发出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   没过?多?久,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走进内院,素秋四处急促找人,“娘子,娘子!”   叶扶琉拨开藤蔓。碧绿枝叶里露出一只皓白的?手,朝外晃了晃。   素秋眼眶发红,泪水还没有散尽,但发亮的?眼睛掩不住笑意。   “娘子,我们弄错了,他?们原来当真不是山匪。几个当场掏出腰牌,都是江南两浙一代?厢军[1]的?将军。他?们说?魏大?卸职之前,是领禁军精兵的?“长奉将军”。隔壁的?魏三郎君,如今是卸任了,当年在官场的?称呼应是什么‘殿帅’?听来是个大?将军哩。”   叶扶琉没什么反应地听着。   执掌京城二十?万禁卫的?殿前都指挥使,朝臣当面?的?尊称可不就?是‘殿帅’么。   三兄和她说?的?魏家经历,确认无误了。   素秋:“娘子怎么看着不高?兴?”   叶扶琉笑不出。她扯了扯嘴角,试图往上扯,但唇角翘不起来。起身出去喊秦陇时,脸上依旧带着这幅不怎么愉快的?怏怏的?神色。   “中秋节过?了,帮我去问一下木匠,托他?找寻的?紫檀木料子寻到了么?大?主顾订下的?紫檀木椅拖了整个月未交付了。”   “给?木匠多?久的?时限?”   “尽快。”   秦陇没多?想,转身出门。叶家大?门刚从里拉开,迎面?对上长街直奔而来的?乌泱泱的?大?群人头,秦陇站在门边怔了一下。   随即砰地把门关上,捋袖子四处寻木棒。   “主家,今天?出去不得!”秦陇提着木棒高?声提醒,“沈家和祁家不知如何想的?,两班人混在一处,沈大?当家和祁世子领头,二三十?号人往我们家大?门口直冲过?来了。我看架势不对,要不要请隔壁的?魏大?魏二过?来帮手!”   ——   魏桓站在木楼高?处,凭栏远眺。   过?了中秋,天?气不如盛夏时燥热,木楼左右两个大?冰鉴已经停用数日。下层暗门里堆放的?整冰块全数清空,里头暗藏的?两百多?块石砖当然早已不见踪迹。   魏大?察觉石砖消失时还诧异地问了句,“郎君,叶家镇箱子的?砖头何时取走的??我竟不知。”   魏桓极为寻常地解释给?他?听,“新打好的?冰鉴,怕内部漏水,不敢多?储冰。启用多?日之后,内部并不漏水,叶家便取走砖块,改而以整冰块填满。”   “原来如此。”魏大?恍然道,“说?实?话,当初一眼见着砖块时,我还以为叶家是奸商来着。多?亏了郎君提醒,忍着没问。差点冤枉了叶家。“   魏桓的?视线往下,在隔壁叶家空落落的?庭院里转了一圈。   叶扶琉半日没有现身了。   房门关拢,庭院无人,叶家各处静悄悄的?。于爱走动、爱说?笑的?叶扶琉来说?,绝对不寻常。   魏桓的?目光里带了些许思索。   “你把自己的?旧事,告知隔壁的?素秋娘子了?”   魏大?痛快得很。   “郎君放心,要紧的?不会多?说?。只把老吴他?们几个的?腰牌掏出来,挨个给?素秋娘子看过?,叫她明白我们从前是京城禁军的?人,就?算如今调往各处,依旧是正经官兵将士,不是劳什子山匪。”   “素秋娘子什么反应?”   “她当然喜出望外,忙不迭回去告诉叶家人。”   魏大?关好冰鉴暗门起身,突然想起件事,添了一句,“素秋娘子真吓着了。她自己说?,昨夜还在苦劝叶小娘子搬家来着。现今总算不用搬家了。”   魏桓注视着空旷的?庭院。   叶家原本占地就?敞阔,打理?得不甚精细,夏季藤蔓四处攀爬,草木茂盛也无人修剪。   但叶家平日热闹。大?清早就?有镇子上的?孩童们堵门贩卖吃食,白天?登门的?商家来往不绝,家里两个小娘子和一个大?管事整天?隔着院墙喊来喊去。叶家入夜了并不吝惜灯油,四处灯笼烛台全点亮,家里人虽不多?,却并不显得寂寥。   今日叶扶琉不知去了何处,朝食放在庭院石桌上,始终不见人影,也无人说?话。   叶家静了下来,宽敞疏阔的?庭院便突然显出几分空旷孤寂的?意味。   魏桓扶栏下望,目光里带了思索。   ……搬家?   藤蔓攀爬蔓延的?长廊拐角弯处,大?片的?深色枝蔓和灰瓦长檐当中,无声无息地探出一点胭脂红。   他?于凝神思索中忽然察觉了那一点不寻常的?红,视线随之转过?去。   正看见长檐下的?藤蔓枝条被雪白的?指尖左右拨开,缝隙中露出一只琉璃般剔透的?乌黑圆眼,往木楼方向悄然瞥来。   两人的?视线意外对上了。   魏桓的?唇角无声地弯了弯。难怪半日寻不到人,原来悄悄躲这处。   叶扶琉:“……”藏身宝地暴露了!   魏桓盯了眼攀爬茂盛的?角落藤蔓。被雪白指尖扒拉出来的?那道缝隙迅速合拢,胭脂红色的?衣袖也消失无踪。   下一刻,他?像是没有发现角落的?秘密般,视线远眺,转望向别处。   一眼发现了门外的?不寻常。   ————   沈家亲随和祁家豪奴,两拨人不知如何混在了一处,足有三十?来号壮汉,牵十?余匹大?马,为首两个倒还体面?齐整,身后跟着的?各个像是群殴过?一场的?模样,你别说?,摩拳擦掌,气势凶悍得很。   祁棠当先领头,沈璃跟随身后,众人气势汹汹沿着小镇长街往北,在大?管事秦陇警惕的?眼神里,绕过?叶家——   直奔隔壁的?魏家而去。   “魏家人出来!”祁家豪奴砰砰砰地砸门,“我家主人在此。叫魏家主人出来当面?说?话!” 第48章   祁棠和沈璃两个, 这个中秋过得都不怎么好。   中秋节当夜,五口镇河边沈家小院狭路相逢,两家混战, 群殴到半夜。   牙人?尽职尽责守候在门外,等两边打累了,给大主顾挨个送吃食。   “打完了, 气消了, 五百两金的汉砖生意还照常做嘛。”   对着头顶一轮圆月,沈璃和祁棠闷不吭声地啃完牙人?给的饼子和冷茶水, 不知触动了何处,同时?醒悟了。   沈璃先开的口, “世子,咱们难兄难弟在?这里殴斗, 难道叶家会知晓?打得?没甚意思。今晚中秋, 你我在?河边鹬蚌相争,斗到半夜, 只怕有人?渔翁得?利啊。”   祁棠也回过味儿来, 冷声道, “生意还是照做。五百两金买两百三十块汉砖, 从江南运往北边,倒手就是翻倍的利,你沈大当家不吃亏。”   沈璃:“生意照做,银货两讫。沈某只有个要求,把之前从沈家强取的一百三十两金从货款里扣除了。你祁世子以区区百两的本金,转手大赚两倍利, 你不吃亏。”   祁棠算算确实是这回事,咬着牙道了句“成交。”   “成交之后?呢?”   祁棠冷声道: “买卖成交了, 咱俩难兄难弟还打个屁!”   今夜中秋,他那位好表兄近水楼台,也不知如何过得?快活。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   尽在?不言中。   祁棠:“明?人?不说暗话,咱们之间并无大仇怨,当务之急是如何整治我那表兄。魏家和叶家住得?近,日日相对,沾足了邻居的光啊。”   沈璃不冷不热道,“以世子的能耐,竟不能用些手段,让魏家搬走??”   祁棠想起魏大钵盂大小的拳头,魏二毒蛇般的眼神,后?背一凉,忿然道,“虽说我那表兄无权无势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家还是难缠。表兄住的又是自家祖宅,强令逼迫他搬走?,名不正言不顺。但我们可以想些法?子,让他自行搬走?。你有什么想法??”   沈璃还真有想法?:“世子可想过——激将法??”   祁棠精神一振:“如何激将,说来听听!”   “呵呵,贵表兄惯常体弱多病。苍白羸弱之病容,配上他那相貌和钱财,于年轻小娘子而言或许会有几分吸引……但对于你我男儿来说,肢体无力,外强中干,美人?儿在?眼前只能看着。那是什么?那只能是两个字——耻辱。”   沈璃眯起一双精明?狐狸眼。拱人?去前面打头阵的时?候,他向来不吝惜溢美之词。   “世子正当年少,体壮健韧如豹,宛如初升之朝阳。若当面展示男儿生气勃勃之精神,贵家表兄见了,免不了会和自身做对比,自觉日暮西山之斜阳,自惭形秽……”   祁棠拍案而起,“绝妙!”   体壮健韧如豹,男儿生气勃勃,两句话说到祁棠心?坎里去了。勋贵门第儿郎,自幼弓马娴熟,一身腱子肉是武场里实打实练出来的。   叶家就在?魏家隔壁,等他当众展示男儿健勇英姿,生气勃勃之精神,叶家人?难道不会看在?眼里?叶家扶琉难道不会心?生赞叹?   至于自惭形秽的,何止是病秧子表兄一个?就连面前这姓沈的,也得?自惭形秽!   祁棠斜睨着沈璃,嘴里说,“就让他自取其辱,羞惭于自己?身虚体弱,外强中干,我如初升之朝阳,他如日暮之斜阳,羞不敢见扶琉——让他自己?搬走?!儿郎们,跟我走?一趟,赏钱翻倍!”   沈璃在?钱财上从不示弱:“沈家赏钱比照祁家便是!”   ————   叶扶琉得?了报讯时?,魏家门外已?经聚拢了许多人?。   祁棠抱臂当先站着,沈璃领人?在?后?头跟着。   “魏家人?出来!”祁家豪奴砰砰砰地砸门,“我家世子在?此。叫魏家主人?出来当面说话!”   魏家门开了。   门里瞬间涌出二十余条精壮大汉,腰间挂各式刀剑尖刺武器,各个拳头比钵盆大。为首的粗鲁一搡,把砸门喊话的祁家豪奴直接搡趴在?地上。   二十几条壮汉挡在?魏家门前,魏家两扇木门里三层外三层,堵得?水泄不通。   院子里还有十几个大汉,或坐或卧。一两个蹲在?地上,正拿磨刀石把长枪尖磨得?雪亮。还有几个站起身,手里挽了弓箭对向门外。   其中又有四五个打赤膊的壮汉,各个通身刺青,眼神带煞。站最前头的那个倒提铜锤,冷冷质问,“何人?骚扰魏家主人? ?领头的吃老子一铜锤!”   领头的祁棠、沈璃:“……”   魏家从哪里请来一帮悍匪看家?!   昂然而来的沈家祁家两家亲随,还没进?门就受了挫折。   沈家人?原本就落在?祁家人?后?头,见势不对,沈璃领着沈家亲随掉头就走?。      祁棠懵了一瞬,等他意识到沈家人?临阵叛变,心?里痛骂一声奸商无耻,自己?也原地转向,紧随其后?。   但已?经走?不了了。   魏家门里涌出的精悍大汉把两边团团围住。眼看斗大的一对铜锤就要砸在?身上,祁棠顾不上脸面,怒斥一声,   “大胆!我乃江宁信国公府祁棠!魏家三郎魏桓是我表兄!”   喊得?及时?,精铜大锤半空里顿住,众人?回头去看门里站的魏大。   “这是魏帅家的表亲?”   魏大不冷不热地抱臂点头。   众人?潮水般绕过祁棠,改而团团围住沈璃。“你和魏家有没有表亲?”   沈璃倒吸口凉气,拿出商场上的斡旋手段,故作?镇定,谈笑拱手,“各位好汉莫要误会。在?下沈璃,江南沈氏商号之当家。今日路过贵宅……”   不等他说完,门里的魏大出声提醒,“这个不是魏家亲戚。沈大当家带人?登门寻衅,不是头一回了。”   魏家涌出来的众大汉轰然怒喊, “原来是个惯犯!”“屡次登门寻衅,胆子大得?很!”“魏帅居家养个病,竟也不能安宁?这厮该死!”“他不是胆大包天么!看老子一锤锤爆了他的x。”   沈家亲信面色如土,沈璃被手持各色兵器的汉子们团团围住,眼看连男人?的x都快不保了,眼角却觑见祁棠领着祁家人?退到包围圈外,倚仗着魏家表弟的挡箭牌身份,无事人?般看起他的笑话。   沈璃:??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里生,沈璃豁出去了。去他娘的,凭什么两人?约好登门,只他一个被锤爆了x!   沈璃指着祁棠喝道,“我和祁世子约好登门来寻魏家主人?,非关身份高低,贫富贵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等和魏家郎君三人?俱都心?仪叶小娘子,凭什么魏家借着邻居地利,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们让开!我沈璃今天堂堂正正登门,要和魏三郎君约战!”   沈璃豁出去了,索性大步越过目瞪口呆的众人?,指着魏家敞开的大门往里高喊:   “魏家郎君!就别?龟缩在?屋里,让旁人?替你出头算什么汉子!是真男人?就自己?走?出门来!”   众大汉收了兵器,聚在?一处嘀咕,“原来是这么回事,姓沈的为了隔壁的叶家小娘子上门约战,我等还真不好替魏帅出面。”   “是啊,老子上去锤爆了他的x,名不正言不顺的。”   “魏帅大病一场,伤了元气,如何和他约战?”   “一个江南行商,难不成还能比抡拳头赛马?怕什么,喊魏帅出来和他比!”   “慢着!他一个大商贾,万一跟魏帅比拨算盘对账,谁比得?过他姓沈的?”   “嘶,你这么说,确实是……”   魏家门外人?声鼎沸,众汉子围拢得?里三层外三层,议论纷纷。   叶家门里,秦陇和素秋听了满耳朵,越听越不对劲,素秋快步进?内院把原话转给叶扶琉听。   把叶扶琉给听笑了。   “沈大当家和祁世子两个越折腾越出息了。”她起身在?院子里踱了半圈,停在?柴房门外,叹息,“闹腾到今天地步,怪我啊。”   素秋:?   素秋试图开解:“娘子千万莫要自责。今天魏家门外的纷扰纯属三伏天刮西北风——莫名其妙。和你并无关系的。”   叶扶琉摇摇头,“好素秋,帮我去阿兄那里知会一声外头的事。我家三兄生性喜静怕生,今日门外动静闹得?大,怕惊扰得?他在?屋里不安。”   “哎。”素秋快步赶去叶家郎君叶羡春的院子。   柴房的门虚掩着,叶扶琉随手拉开门,露出稻草堆里摞成高高一叠的七八只薄木长匣子,都是按照成年男子的八尺身型度身打造。   五口镇的日子实在?过于平静,她每天的日子过于闲散了。   每天吃吃喝喝,开门做买卖,闭门数钱,得?空了就和隔壁魏三郎闲聊说笑……   这不是拖来拖去,麻烦找上魏家了吗。   “其实做好不少日子了。没人?上门闹事,堆在?柴房忘了用。”   叶扶琉挨个摸了摸薄木长匣子,幽幽地叹息,“怪我懒啊。”   从柴房里出来,叶扶琉走?近院墙边,抬高嗓音,“三郎!你可在?木楼上?听得?见我说话?”   朝东的竹帘卷起,露出帘后?的修长身影。   魏大跟随在?魏桓身侧,眉头皱起,正在?回禀什么。魏桓扶栏听完,视线往下,缓声打了个招呼。   “魏大与我说了。并非什么大事,我出去一趟便是。”   叶扶琉不放心?,“你家表弟可以直接交给魏大。沈璃心?眼多!莫轻易应下他的挑衅,你不熟商家套路,莫着了他的道。”   魏桓微微地笑了下,“我倒想见识一二。”   转身下了楼。   叶扶琉站在?院墙下,正瞧着魏桓下楼的背影,身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叶羡春从跨院赶来了。   “我听素秋说、说出大事了。一个本地行商巨贾,一个江宁府来的贵人?,在?叶家门外争风吃醋,魏三郎竟也牵扯在?里头?他他他对你到底何等心?思?其他几个又是什么来头?”   叶羡春越想越窒息,“门外动静闹这么大,定会有人?报官的。——幺娘,我替你挡着,你快走?。”   叶扶琉给他倒了杯石桌上的茶水,拍背顺气。   “莫慌,莫慌。三兄不必着急,镇子上的官差捕头,我和他们都相熟的。邻居们和叶家也都相熟。就算有人?报官,锁拿走?的也不会是我们。”   叶羡春长长地喘口气,坐下喝茶。   他不安地握着自己?发颤的手,喃喃自语道,“为兄遇事紧张就喘不过气。哎,虚长了这么多年岁。还是幺娘你遇事镇静。”   叶扶琉安抚地给他拍背,“门外不是什么大事,先别?提了。三兄来鉴赏鉴赏好东西,平心?顺气。”说着打开荷包,取出羊脂玉牌递过去。   “好东西啊。”叶羡春拿住就不放手了,翻来覆去地翻看,原本绷紧的神色逐渐舒展开,手也不发颤了。   “莹润细腻,上等无暇好玉,配上乘雕工。出手至少可值得?八百贯。如此难得?好玉,何处得?来的?”   叶扶琉:“隔壁魏三郎送的。他们魏家的传家玉牌。”   “……”叶羡春抓着玉牌,眼神逐渐惊恐。   “他他他连传家玉牌都赠你了?你你你们之间……”   “中秋吃席那晚,他赠我玉牌,我收了。我和他之间应该是,”叶扶琉想了想,“我中意他,他也中意我。我想劝三郎入赘叶家的关系。”   叶羡春: “……”   叶羡春:“快,再拿个好东西来。我喘不上气。”   叶扶琉迅速把床头的金丝小楠木箱抱来,眼疾手快塞进?叶羡春怀里,把罕见的七环密字锁指给他看。   叶羡春长长地吐出口气,拨弄了几下密字锁的铜环,神色平和下来。   ——   叶扶琉安抚好阿兄,赶去门外时?,魏家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拢的精悍壮汉早不见了,周围只围拢了一圈探头探脑看热闹的邻居。   魏家锁上了门。   问起周围邻居,向来话多的李家娘子绘声绘色和她形容刚才的盛况,“魏家郎君出来见了他家表弟,两边三言两语,约去城外比试喽!”   叶扶琉:“……他们两个比试什么?”   李家娘子:“谁知道?围了那许多人?,闹哄哄的,里头说什么也听不清。我们只瞧见魏家郎君和他家表弟都上了高头大马,领着两边的人?走?了。围着的那几十条大汉都跟去。”   叶扶琉往四下里打量:“魏家表弟带人?走?了,沈家人?呢?”   “沈大当家起先不愿去,说他是商家,他不比武,魏家郎君跟他说不比武,比试别?的,沈家人?也都跟去了。”   叶扶琉:“……” 不比武,比什么?对账打算盘吗?   她追问:“他们那么多人?,都去哪里了?”   “谁知道。骑马沿着长街往南走?的,快着哩!”      叶扶琉思忖着回了家,即刻招呼秦陇,准备出行。   “出门雇辆大驴车。对,最大的那种,除了载我和素秋,还能装两个八尺长木匣子的那种大车。” 第49章   “中靶!”   镇子边缘的?银杏山道?边, 林荫浓密,人迹罕见。银黄秋叶落了满地。   百二十步外的大银杏树干上,高高挂起一个草人箭靶, 两?只铁箭呼啸扎入草垛。   一只正中红心,另一只稍微偏了少许。   魏大把草靶拖过来路边展示,魏桓勒停马, 俯身查看片刻, 平静对身侧道?,“我已多年不做少年意气事。但今日你寻上门来, 我却也不屑做躲避行径。”   “你说你最?擅骑射,我就和?你比骑射。骑术, 射术,最?后一局, 还需比什么?”   祁棠的?脸色涨得通红。   他自小习练弓马骑射。就算文采平平, 学无大成,至少?在江宁城的?高门世家子里, 论起马背骑射英姿, 他祁棠称第二, 无人敢称第一, 家中以他为傲。正如他阿父自小挂在嘴边的?那句:   “勋贵门第,家学渊源。无需和?那些寒门士子拼科举。”   但今日他骤然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弓马骑射,连个身形消瘦、重症还没好全的?病秧子表兄都比不过……自己这么多年,练得都是些什么!   三局两?胜,他已连输两?场, 难道?还要比试最?后一场?   他那北边来的?病秧子魏三表兄勒马停步,还在神色不动?地和?他说话。   “溺爱无生良才。表弟, 你年将满二十,文不成武不就,难道?以后打算一辈子顶着国公府的?名头,在江宁府里吃喝度日,庸碌一生?”   祁棠涨得通红的?脸色陡然发起了白。   他这么多年难道?……都是文不成武不就?   魏桓低头想了想,又失笑摇头。“庸碌也有庸碌的?好处,至少?人平安一世,可以承欢父母膝下。也罢。”将长弓挂于马鞍,拨转马辔头,又问,“第三场比试什么?”   语气舒缓,态度平和?,甚至在比试中途还抽空劝诫了祁棠几句。哪里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分明是长辈指点不成才小辈的?耐心态度!   祁棠原地呆立片刻,耻辱的?泪水渐渐盈满眼底。   他狠抹了把眼眶,闷不吭声拨转马头,扬鞭大喝,“驾!”策马往远处山林疾奔而去。   身后一群豪奴忙不迭跟上,“世子去哪里!”“等等小的?们?!”“世子可要湿手巾擦脸?”      魏大抱臂靠在路边树干看着,和?身侧蹲着的?魏二嘀咕,   “总算送走了一个。这回祁世子输得心服口服,人羞哭了,以后总不会再来了罢?”   魏二冲旁边努嘴,“还有一个。这个是老江湖,人精明,心眼多,不知道?要和?郎君比试什么。”   魏大斜乜着沈家亲信围拢中央的?沈家大当家,低声咕哝,“姓沈的?敢跟郎君比拨算盘珠子,看老子把他一巴掌打去河里。”   沈璃当然没打算比试拨算盘珠子。国公府世子都跑了,他硬要以商家之长博人之短,肯定落不到好。   但他不是个轻易认输的?性子。他和?扶琉认识两?年了!面前这个病秧子才搬来五口镇多久?   认赌服输,把心仪的?小娘子拱手让人,也就是祁棠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会做的?蠢事。   混世道?的?成年人讲究个目的?达成,不择手段。      先用话术把人框住,再以己之长,博人之短。   沈璃拨开人群走出道?,“来之前便说好了,沈某生意人出身,不比武。今日你我约战,为了叶小娘子,非关身份高低,贫富贵贱!沈某不以家中钱财压人一头,魏家也勿以权势压人!”   魏二嘿地笑了,低声和?魏大嘀咕,“生意人果然心眼子多。听?听?他这句话说的?。魏家要用权势压起人,他沈家多少?家财也得充公。”   魏桓这时已翻身下马,牵缰绳走去路边,摸了摸黑马油亮的?长鬃毛,喂怀风吃了块甜瓜。   闻言并不回头,只平淡道?一句,“沈大当家走近几步说话。”   沈璃心怀警惕,隔着七八步就停下,“魏三郎君要说什么。”   魏桓手拿齿梳,缓缓梳理着黑亮的?长鬃毛,“你人虽精明世故,中意叶家幺娘,追随甚久,可见眼光不错。百般纠缠,计谋多端,胆子倒也算大。江南第一商号的?金字招牌落在你身上,不算出奇。”   沈璃听?他一番话似褒又似贬,咂摸不出意思,警惕之心更?甚,当下就停步不再往前,嘴里打着哈哈:   “过誉过誉,当不得。魏郎君有话直说。沈某不会像祁世子那般意气用事,几句话想把沈某逼退,那是不可能的?。”   沈璃早有打算:“你我既然为了扶琉而来,不如就比试对她的?熟悉程度。我先来,她身高六尺二寸。”   魏桓却并未接话茬。手里梳着马鬃毛,缓缓开口道?:   “头一次见沈大当家,你直入叶家内宅,拖延不走。第二次见时,你领人堵在叶家门外。两?次都想当时处置了你。是扶琉两?次开口拦住,说和?沈家有生意来往,留你有用。”   几句说得舒缓,说完时,已经梳理干净了黑长鬃毛。   魏桓侧身望过来,眸光幽深,平静说了最?后一句,“如今叶家已和?你断绝来往。留你何用?”   沈璃警惕心大起:“……你要做什么!”   几个沈家心腹眼见不对,也大呼:“魏家到底要和?沈家比试什么?划下道?来!”   魏桓已经牵马往银杏林外走去。   魏二从路边草丛里起身,松了松指节,嘎巴几声清脆作响。   “看好了,魏家今天可没用权势压人。”   ——   围绕着银杏树林,有一处河道?环绕,流水阵阵。河对面有一座小石山。山势不怎么高,但临河那边被水日夜冲刷,巨石嶙峋,靠水的?那边险峻。   陡峭岩石上头多出几个小黑点。   筑巢飞鸟惊起,魏大从石山高处跳下,“郎君吩咐说小惩大诫,就把他们?捆了搁山顶最?大的?巨石上放一夜,只要不自己乱动?就不会出事。——在高处吹风反省罢。”   干完了活计,魏家三人上马,踩着斜阳往镇子北边行去。   魏二边行边问,“这种心计狡猾之人,借一点风势就能翻出大浪,何必小惩大诫,留条性命?直接处置了不是更?好。”   魏桓道?,“江南缺赋税。行商于国有用。”   日头渐渐地西落。   前方?出现几条身影 。坐在银杏树林边缘的?小道?边,草地上摊开细编竹席,摆出两?层红木提盒,两?个小娘子在竹席上对坐,年轻大管事在旁边靠树干坐着,寻常人家出游的?模样。   听?到远处马蹄声响,身穿鲜妍石榴裙的?明艳小娘子侧身回头,似笑非笑地瞧着原处策马行来的?魏家三人。   “比试完了?”叶扶琉叼起一片甜梨,边咀嚼边问,“你们?回来了,和?你们?比试的?人呢?”   魏桓稳坐在马背上,安抚地摸了摸马耳朵,寻常回应:“比试完,各自回家去了。”   怀风喜悦地嘶鸣一声,碎步小跑过去,大脑袋期待地往前探。叶扶琉笑着推一把蹭过来的?马脑袋,往怀风嘴里塞进一片梨。怀风咔嚓咔嚓猛嚼。   叶扶琉遗憾地回身看驴车。她专门花大价钱,雇了辆镇子上最?大的?太平车[1],四头驴并驾拉,排面得很!满车稻草下放着倆大木匣子,准备今天用呢。   “两?个都回家去了?确定不路过这处?我带了些好东西,等着给?他们?两?个。”   魏桓早看见了大车,又盯了眼车上覆盖的?稻草。   只说,“刚才略劝了劝,他们?羞惭而去。叶家好物应该用不着了。”   叶扶琉噗嗤乐了。“你问都不问我给?他们?带了什么好东西,直接就‘用不着’了?老实告诉我,他们?当真回家去了?”   她伸手去掂碗里切好的?甜梨,眼角睨他。   “出镇子约战,去时三家几十号人,回来只剩魏家三个。除了‘略劝了劝’,你还做了些什么?别打哑谜,快说说看。”   魏桓心平气和?道?,“少?年意气事。”之后再往下如何追问,都不开口应了。   叶扶琉没追问出什么,起身走到马前,趁着马脑袋没转过来,眼疾手快把一片甜梨高高地递过去。   “新?买的?大香梨,香脆多汁还不怎么甜,尝尝。”   魏桓从马背上略俯了身,伸手要接梨。   叶扶琉起了坏心思,偏不要好好地给?他,绕过面前修长的?手,像刚才给?怀风那样,掂起甜梨就往他嘴边递。   乌黑剔透的?一双眼睛狡黠弯起,满怀笑意,明晃晃写满了【来接呀,当着你家魏大魏二的?面来接呀。】   魏大魏二原本放缓了马步在后头跟着,突然齐齐一个勒马急停,一个扯着辔头往东边林子里转,一个往西边河边转。   魏桓伸手接梨的?动?作顿了顿,俯身的?动?作却原地没动?,顺着叶扶琉递到嘴边的?动?作,低头咬了口甜梨。   叶扶琉弯眼笑起来,一不做二不休,把手里剩下的?半片梨又往前递,非要他当面一口口地叼完,催促说,“快点吃,你家怀风盯着梨呢。”   她手里的?梨如愿递了出去,身后却多出一只手,扶住她的?后腰。拢着腰肢的?手臂发力,她脚下骤然悬了空,眼前一花,人侧坐在了马上。   “欸?”   魏桓叼着梨,俯身手臂发力,将马前踮脚递梨的?顽皮小娘子拦腰抱起,稳稳地侧放在马前,顺手替她把风中来回摇晃的?长裙摆给?理顺了。   长靴底的?马刺轻踢马腹,催动?缰绳,“驾。”   怀风打了个响鼻,路过地上的?整碗大梨时,大脑袋探过去猛叼一口,欢快地往前小跑起来。小跑很快变成疾驰,消失在视野尽头。   原地只留下满地烟尘,迎风凌乱的?素秋和?秦大管事,以及尽力往左右张望、无奈眼神太好,什么都瞧见了的?魏大魏二。   魏大:“……追不追?”   魏二:“随便你追不追,反正我不追。” 第50章   五口镇北边叶家。   逐渐黯淡下来的天色里?, 叶羡春在敞阔庭院里来回走动,坐立不安。   幺娘领着秦陇和素秋出去两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呢。   晚上黑灯瞎火不好, 叶羡春在门?里?踌躇良久,深吸几口气才?推门?出去,把一对点亮的灯笼挂在叶家门?外。   挂灯笼时, 有邻居家的娘子见他面生, 好奇过来和他搭话。这场景叶羡春熟练,莫测高深地一笑, 指了指自?己的嘴,无?论盘问什?么, 一律摆手。   “长得这般俊俏,竟是个哑巴……” 邻居李家娘子嘀咕着离去了。   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响。   叶家没养马, 出行都雇驴车, 叶逢春估摸是魏家人回来了,迅速关门?, 隔着门?缝警惕地往外看。   果然瞧见一匹膘肥体?壮的高大黑马, 马上坐着体?态挺拔的魏家郎君, 从黑黝黝的长街尽头往北缓行小跑, 直奔相邻的叶家魏家而来。   黑马在夜色长街上越行越近,门?前点亮的灯光逐渐映亮马匹和?人影。银灰色的窄袖衣袍间,隐约露出一抹亮眼的石榴红。   叶羡春惊见那抹眼熟的石榴红,心里?骤然打了个突,急忙扒门?细看。   坐在魏桓怀里?,正?在仰头笑盈盈说话的, 可不就是自?家不省心的幺妹!   ——   天色早暗了。入夜后的长街上黑黝黝的,小跑过长街的马速又轻快, 就算邻居娘子们隔门?窗瞧也瞧不清。叶扶琉放心了。   她仰着头,抬手去抓自?己随风飞舞的长发尾, “刚才?进镇子前快马跑了一段,看我的头发,都吹成什?么样了。”   魏桓无?声?地笑。   拢着缰绳,叫马速再?放缓些,抬手替她理了理乌黑顺滑的发尾,安抚道,“怎样都好看。头发乱了也好看。”   叶扶琉四处摸索了一遍,“我的珍珠簪子掉了。”   “可要回去寻找?”   叶扶琉坐直身,扶着魏桓的手臂,探头往身后来路处看,“一路黑灯瞎火的,又不知丢在何处,如何找得?算了。”   眼睛盯着来处,想起落在后头的人。“天色黑了,秦陇也就罢了,素秋这么晚在外头,我不大放心。”      魏桓抬手拦了下,把她的肩膀往回拨,叫她在马上坐稳,不至于歪倒下去。“魏大魏二没有跟着我们,必然跟叶家的车回来,不会出事。”   叶扶琉想想也对。改口问,“晚上那顿饭用过没有?”   魏桓:“尚未。”   “我家厨房里?炖着鹿肉,进来吃。”   “好。”   两人共乘,一路漫无?边际的闲聊,问得随意,答得更散漫,细听都是不怎么过脑子的寻常对话,但两人居然都不觉得废话太多,只觉得对方?的声?音好听,呼吸的气息诱人,靠在一处的身体?温暖。至于嘴里?说的什?么废话……说完就忘了。   一路骑马共乘回来,时辰飞快,天何时黑透了都未察觉。   骏马缓跑过长街,停在叶家门?前,叶扶琉的手搭着前方?握缰绳的手臂,人仿佛泡在温水里?,懒洋洋地不想动。   魏桓当先踩蹬下马,扶着人下马来的同时,看了眼紧闭的叶家门?户。   “你家三兄可在家里??”   叶扶琉:“他肯定在家里?。和?你说过了,我家这位三兄独自?整年都不出门?的。”   魏桓掸了掸衣袍沾染的灰尘。“还是要正?式拜访一次。等下用饭之前,扶琉,劳你引见一下令兄长。”   叶扶琉笑起来: “之前中秋夜不是当面见过了?怎的还要拜访?”   魏桓: “正?式登门?拜访,和?之前意外相逢的寒暄不同。”   “我们家可没那么多规矩,而且我家三兄怕见生人。”   叶扶琉说着,过去推虚掩的大门?。“出去时门?忘了关。哎,这门?怎么推不开?里?头被?东西挡住了。”   门?里?可不是被?挡住了吗。   叶羡春坐在门?边,腿挡着门?。眼里?饱含懊恼,懊恼里?带着后怕。他还没想好如何应对门?外的场面。   幺妹竟然和?魏三郎已?经同乘一马,搂搂抱抱了!看在他眼里?,跟刚刚长大离窝的小幺鼠把自?个儿脑袋塞猫儿嘴里?……有什?么区别!   事情发展超出了预计,他必须得写信给京城,让师父、大兄、二兄他们知晓。   等等,书?信来回至少得一两个月,他们远在京城,知晓也来不及了!   而魏桓的说法,“正?式登门?拜访”……更听得他汗毛倒竖!   正?式登门?拜访,必然有事商谈。除了自?家幺娘,他还有什?么别的事要登门?商谈的?   幺娘身边只有他一个阿兄……想来想去,都是他叶家三郎,要单挑魏家三郎的时刻了。   叶羡春嘴角抽了几下,想哭。   门?外再?度试图推门?时,叶羡春默默地抽回自?己挡门?的腿,心里?酝酿着拒绝说辞:   【幺娘,魏三郎出名的狠辣薄情,你们在一处,叫我们如何能放心?不成不成。】   【幺娘,魏三郎是皇亲国戚,你和?他在一处,以后就要和?官府打一辈子交道了。不成不成】   【幺娘,想想他魏家三代牌位,遗腹男丁。你想他入赘叶家?魏家三代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他魏三郎会不会恼羞成怒,当场翻脸?不成不成——】   叶羡春想得出神,门?外的人几次推不开门?,发力再?推,两扇门?板砰地左右打开,其中一扇带着门?栓,不偏不倚正?砸门?后叶羡春的脑袋上。   叶羡春只觉得脑袋嗡一下,眼前闪过大片金星。被?门?栓打中的同时,随着脑瓜子闷疼和?满天金星,突然又有一道灵光闪过脑海,计上心来——   他的眼睛往上翻,砰,顺势往后躺倒。   手脚摊开,两眼翻白,在地上摊成一个大字。   叶扶琉同时跨进门?来,冲身后笑说,“刚才?如何都推不开,不知磕碰到什?么东西,突然就开了。该不会家里?进了贼,拿物?件挡门?吧。”   迎面青石地上躺倒一个人型物?件。大字型,手脚宛然。   叶扶琉进门?时还在说笑,真正?惊见可疑物?件,反倒不再?说话了。原地回身,取来门?外的一盏灯笼,脚步无?声?无?息沿着影壁绕去另一侧,提着灯笼从侧面映照过去。   魏桓系好马进门?,正?看见晕黄灯笼搁在旁边,映出青石地上躺着动也不动的人影,叶扶琉扔了灯笼蹲在庭院地上,拼命地摇:“三兄!”   魏桓细微皱了下眉,快步过去,蹲在叶扶琉身侧,“令兄怎么昏倒在地上?”   叶扶琉飞快地检验一遍,叶羡春额头现出明显的淤青,她抬手摸了摸淤青处,鼓起好大一个血包。   她若有所悟地回身去看门?栓高度,人如果坐在门?边,正?好打上,岂不就是如今局面。   叶扶琉懊恼地吸了口气,“哎呀。”   魏桓回头看见门?栓,也沉默了。刚才?叶扶琉几下没推开门?,是他加了把力。   叶羡春身体?绵软,毫无?反应,显然陷入了昏迷。魏桓拨开眼睑看了看,两眼翻白。   “撞伤头部,或引发颅内淤血,不宜挪动。先原地查验伤情,如果情况不好的话,要尽快请郎中。”   叶扶琉担忧地去摸三兄脉搏。脉搏稳健跳动。   叶扶琉:?   魏桓也去摸叶羡春的脉搏,脉搏剧烈跳动,并且在验脉的短暂时刻里?,越来越快。   魏桓沉吟道,“脉象不太好。”   叶扶琉又去摸脉象。两人一个按左手,一个按右手。   躺着地上的叶羡春:“……”   魏桓自?己久病成良医,诊了第二回 脉,越发感觉出不对,“脉象罕见,忽快忽慢,莫非是昏迷引发窒息,喘不过气?”   叶扶琉大为担忧,骤然起身,“三郎替我看顾片刻,我去请林郎中来。”   魏桓看了看夜色,“骑马快些。你在这处看顾,我去请人。林郎中家住镇子何处?”   说的有道理。叶扶琉正?在报巷子门?牌,地上昏迷不醒的人忽然动了。   叶羡春抬手捂着自?己额头撞出的青紫大包,慢慢的坐起身,眼神茫然,环顾左右。   叶扶琉和?魏桓互看一眼,悬在半空的心放下了。人醒来就好。   叶扶琉小心扶住兄长,“三兄!你怎么不声?不响坐在门?后头,门?从外推开,可不是正?好撞上门?栓?刚才?吓到我了。”   叶羡春像是没听见她说话,反复抚摸着额头大包,喃喃自?语,“今夕何夕……我是何人……”   叶扶琉:“……”   魏桓:“……”   魏桓低声?道,“令兄情况不太对。”   叶扶琉担忧去摸兄长额头越发显出青紫的淤伤,“三兄睁眼,看看我。”   叶羡春睁开眼,注视面前的叶扶琉,准确无?误地叫出,“幺娘。”   叶扶琉长舒了口气,转头对魏桓道,“没事。阿兄认得我。”   话音刚落,叶羡春也转头望向魏桓,瞥一眼便迅速挪开,对着无?人处说,“阁下何人啊。为何和?我家幺娘一处?”   叶扶琉:“……”   魏桓:“……”   魏桓的眸子里?带出些思索,注视着对面仿佛初次见到生人的叶家三兄,再?次通报名姓:   “在下魏桓,家住叶家隔壁。和?贵家幺娘交好。”   叶羡春像是头一次听闻似地,四处张望,半天才?寻到了隔壁魏家的方?向,大惊失色。   “幺娘,这里?不是我们家!我们家分明独门?独院,哪来的邻居魏家?我、我身在何处?”   叶扶琉看自?家三兄的眼神也不对了。   她索性蹲在叶羡春身侧,把他得了书?信邀约,从钱塘老?家坐舟船来过节的经过细细复述一遍。   “三兄抬头看,头顶的月还圆着。我们才?在五口镇过了中秋,三兄不记得了?”   叶羡春捂着头道,“我想起来一点,幺娘,你在信里?说,认识个姓魏的同行前辈,攒下身家,退隐江南……”   叶扶琉喜道,“对对对,三兄,就是你眼前这位!”   叶羡春不敢直视生人,眼睛看地,声?若蚊蚋,“重要事还是问清楚的好。敢问这位魏家同行,做的具体?何等营生?从前又在何处做营生啊?”   魏桓回身看了眼叶扶琉。   叶扶琉轻轻吸了口气,低声?和?魏桓商量,“我看还是得去请林郎中来。三兄早晨起来还认识你,突然又不认识了,是不是脑袋撞了门?,撞得有点忘事了?”   撞坏脑子不常见,乡里?却时常有所耳闻。   魏桓有顾虑:“令兄如今人已?经清醒,郎中能治昏迷之症,治不得忘事之症。请郎中不如刚才?昏迷时紧急。不如等你家大管事回返了再?去请?免得留你一个独守门?户,我去寻医也不安心。”   他的顾虑有道理,但叶扶琉不愿耽搁时辰,抬手不轻不重推了魏桓一把,“你去不去?你不去我自?己去。”   魏桓反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正?沉吟间,叶羡春已?经一骨碌坐直起身,伸手把叶扶琉往自?己身边拉,鼓足勇气,继续声?若蚊蚋地哼哼。   “就算是两边交好的邻居,这位同行郎君怎、怎能如此冒犯啊。我家幺娘不出嫁,只招赘,你可晓得?你可有打算入赘叶家?没打算?把手松开。”   叶扶琉:“……”   阿兄把别的事都忘了,连面前的魏桓是谁都不记得了,招赘的事怎么还记着呢。   魏桓没松手,反而把柔软指尖握得更紧些。视线转过来,带着几分思索探究,注视着面前的叶家三兄。   久久没挪视线。   叶羡春被?他盯得心虚,气短,目眩。惊恐发作。   装昏吧。   身子晃了晃,咕咚——又倒在地上。   夜风吹过叶家门?前,吹得挂起的两只灯笼摇摇晃晃,光芒忽明忽暗。   一阵漫长的沉默,笼罩叶家门?里?门?外。   魏桓:“……入赘?” 第51章   入夜了。叶家门外的灯笼在长街北边指引方向。   魏大策马回返, 远远便看见叶家门外拴的大黑马。他指着悠闲啃草的怀风,对身前共乘的人说话。   “你瞧,郎君早回来了。你家娘子肯定也回来了。”   “魏家暗着, 叶家亮着灯。兴许人都在叶家。”   独自说了半日?,没人应他。素秋趴在马前面,一声不?吭。   孤男寡女, 尚未嫁娶, 她当然不?愿意和魏大共乘一骑。   叶家雇了驴车,驴车载着素秋, 秦陇驾驴车,魏大魏二在旁边策马跟随, 原本走得还算顺利。   谁料才走出百来丈,魏大一拍脑袋, “山上!”   郎君吩咐, 小惩大诫,第二日?清晨把人活着放回去。山顶巨石陡峭, 不?小心就滚下去了, 没人盯着怕夜里出事, 魏大转身就要回返。   素秋满眼怀疑, 当场叫住问,“这么晚了,去哪个山上?做什么去?”   魏大不?肯说。   素秋心里升起狐疑。如果是正经事,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你鬼鬼祟祟干什么??素秋坚持要跟他回去。   魏大不?肯。他要蹲山上盯一整夜,哪能让素秋娘子受这个罪?   两边就僵持在原处了。   来回言语掰扯了几句, 魏大不?耐烦在路边吵吵闹闹,嘴巴闭上, 拨转马头就要回去办事。纵马疾奔出去十几丈,身后传来一阵爆发哭泣。   素秋实在压抑不?住了。   当面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朝廷将军,说在京城领八千兵,还拿一堆不?知真假的腰牌给她看……瞧瞧他这行径!天黑了往山上钻,他说他不?是山匪,谁信?!   场面闹得不?可收拾,能安抚素秋的叶扶琉又?不?在场。魏二看不?下去了,过?去拍拍魏大的肩,“你别?去,我去。你送素秋娘子回家。人家原本好好的,见你就哭。”   素秋蹲在路边的爆哭声里,魏大也崩溃了。   魏二话糙理不?糙,隔壁这位文静又?娴雅的素秋小娘子,可不?就是见他就哭,见他就哭!   魏大憋屈地勒马回返,直奔回来,有样学样……跟他家郎君那般,一把捞起素秋,把人扔上了马背。   “别?哭了!回家路上把话说清楚!”   “驾——”大喝打马声里,一骑绝尘而?去,原地留下满地烟尘,迎风凌乱的秦陇。   两人一骑就这么快马回来。   十来里山路打马快行,路上当然也没能把话说清楚。无论魏大说什么,素秋都?不?搭理他。   好容易到了叶家门前,人从马上放下,素秋忍着发软的腿脚,一声不?吭地过?去推门。迎面看见叶羡春躺在庭院中央,额头一个显眼的青紫大包,人动也不?动。她当时人就惊得站住了。   魏大牵着马才走近门边,风里传来一句“入赘”。魏大也惊得懵住了。   ——   夜里起了风。风里依稀又?传来一两声“入赘”。   魏大转身出去请林郎中。叶扶琉和魏桓两个守在“昏迷”的叶羡春身侧。   “当真不?能入赘?”叶扶琉取一条冰水浸湿的冷手巾准备冰敷消肿,随意地问。   魏桓沉默了很长一阵,“长姊已?嫁,兄长早逝,魏家只剩我一个。先祖需要后人祭祀。”   叶扶琉嗯了声,转身又?去探阿兄的额头。   魏桓抬手把她的手握住,“扶琉。”   “叶家只招赘,我今日?才听说。”他思忖片刻,“为了什么缘由?细说说看。”   “缘由简单的很。”叶扶琉在他手掌上比划叶家各人的去向。   “大兄二兄在京城,三兄在老家守宅隐居。我是叶家生意的当家人,江南的商船商号都?跟着我,怎么可能嫁出去?必然要招个入赘女婿,跟我叶家行商。如今你听清楚了?”   魏桓道,“让我想想。”   两人说话时还握着手,叶扶琉心不?在焉地勾着魏桓的手指,勾几下,才放开,又?被勾回去,握在温热掌心里。   两人起身沿着院墙踱步。   走出半圈,魏桓开口道,“可以随叶家行商。”   叶扶琉应声抬头:“细说说看。”   “我已?长居江南,魏家就是五口镇的寻常富户。叶家要去何处,魏家可以跟随。”   “所以不?能入赘,但是可以跟随叶家四?处做生意。”叶扶琉琢磨着走出几步,歪了下头,“除了不?改姓,跟上门女婿也差不?多。唔,不?是不?可以——”   “昏迷”中的叶羡春及时醒了。   被两人商量的光明前景给吓醒了。魏三郎要跟随叶家做生意……跟着叶家一起四?处偷家吗?   叶羡春颤巍巍喊,“幺娘,我晕。我想回家。”   叶扶琉转身回去,担忧地摸了摸阿兄额头的青紫大包。   林郎中就在这时被魏大请来,背着医箱匆匆进?门。   “千万别?动病患!”林郎中紧张道,“撞伤头昏迷不?醒,是有性命危险的!病患——”   病患自己醒了。   正捂着额头哼唧,声声喊着要回家。   林郎中:“——病患醒了,那就没事了。来两个人,扶病患回房休息,提防晕眩呕吐。卧床静养三日?。”   叶羡春不?肯回房休息。“幺娘,我不?认识这里的宅子,我要回老家。”   叶扶琉哄他:“好好好,先起身。”   素秋见这里慌乱,从门外快步过?来帮忙。叶羡春不?肯要素秋搀扶,直说不?认识,只认叶扶琉一个。   叶扶琉抽空问林郎中,“三兄在门边撞着了。忘了好些事,他倒还记得我和钱塘老家,但把最近新发生的事和新认识的人都?忘个干净。我家忘了素秋,隔壁家忘了魏郎君。忘事之症能不?能治?”      林郎中摸着脑壳新长出的短发茬,咂舌, “忘事之症?稀罕病啊,没药治。忘了何人何事,赶紧从头教吧。忘事倒不?怕,最怕就是:教了又?忘,忘了又?再?忘。”   叶扶琉惊了。“还能教了又?忘?忘了又?再?忘?”   林郎中理所当然,“稀罕病症,多稀奇的症状都?有。令兄这还算好的,我从前见识过?一位病患,连自己是谁忘了。天天起来问俩问题,‘你是谁’,‘我是谁’。”   叶扶琉倒抽凉气:“嘶……听起来糟糕之极。”   林郎中临走前劝了一句:“既然还记得旧人旧事,赶紧带令兄回老家住一阵吧。身边有熟悉的亲人和院子相伴,说不?定还能早日?康复。”   叶扶琉没应声,回身对魏桓道,“今晚突发意外,晚饭是不?能留了,三郎先回去歇息吧。我去安置我家阿兄,明早再?看情?况。”   魏桓目光里带着思索,又?盯了眼叶家三兄, “好,我先回去。有事喊一声即可。”   思索着往门外走。   叶家三兄是知晓魏家来历的。第一次意外见面就不?欢而?散。撞到脑袋之后,不?知撞坏了何处,虽说不?记得他了……对他的排斥更加明显,极不?愿他和扶琉在一处。   这份排斥从何处来?   他在京城树敌良多,叶家有个兄长在官场……政敌一派?   魏家先人声名不?好。不?喜魏家门第?   还是纯粹惧怕他魏桓?   ——   灯光昏黄,映照门里门外。   叶扶琉和素秋合力?搀扶着叶羡春坐起身,拿一块湿手巾冷敷额头瘀伤大包,和素秋商量。   “先卧床静养,看看有没有好转。如果过?了三五日?还是这样,只能尽快带他回老钱塘家了。”   素秋:“我必然要随娘子去的。那这处的宅子怎么办?留给大管事照看么?”   叶扶琉静了片刻,在思考。   “叶家人少,如今有病人,需要大管事路上护送。叶家各处的宅子不?少,五口镇这处实在看顾不?过?来的话……宅子挂个价钱,卖了吧。”   叶羡春欣慰地闭着眼,手巾冰敷着额头瘀伤,从原处慢慢起身。   叶家门外。   刚走出门的魏桓骤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宅子……卖了吧”,脚步一顿,人停在门外不?动了。   夜风隐隐约约传来门里的交谈声。   素秋的声音问,“宅子卖了,那我们?以后……以后还会不?会回来五口镇了?”   “叶家商船在江南四?处沿河走,五口镇有码头,为什么不?回来?”   “但、但。”素秋几次没说下去。没了本地落脚的宅子,就算以后行商路过?,毕竟感觉再?不?相同了。她咬唇想了半日?,问,“我们?打算卖宅子的事,要不?要知会隔壁的魏家?”   “为什么不?知会?”叶扶琉诧异反问,“最先知会他们?。魏家如果想买的话,两边院墙打通,两边正好合成一处极气派的敞阔大宅。头一个卖给他们?呀!”   素秋哭笑不?得,嘀咕了句,“没心没肺。”   又?问,“宅子好卖,五口镇可以时常回来,但隔壁魏家的……魏郎君呢?我们?一走了之,魏郎君怎么办?”      门里安静下来,叶扶琉这回又?认真地思考了很久,   “他说魏家可以随叶家行商。”   素秋咬着唇,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当真?魏家当真要跟随叶家走?”   叶羡春听到这里,不?得不?出声反对:“但我们?叶家的生意不?寻常。魏郎君刚才当面说了,他不?是同行。做不?得,做不?得。”   叶扶琉并不?觉得有问题:“三郎人极聪明的。我可以教他入行,他可以学呀。我教不?好的地方,三兄去教教他?”   叶羡春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汪汪,“我要回钱塘……”   “好好好,回钱塘。”   叶羡春:“先把魏家的生意了结了再?回钱塘。不?能败坏了叶家生意名头。”   “哎,三兄,你连素秋是谁都?不?记得了,还记得魏家的生意呢?”   “咳咳咳……生意不?能忘。”   门里传来的对话声越来越小,显然去了后院。门外的人默然站着。等声响完全消失后,继续走去隔壁魏家。   魏桓一进?门,魏家庭院里的喧哗谈笑声响当即停了,或坐或躺的满地汉子们?齐刷刷起身,“魏帅!”   魏桓如常地颔首致意,“有劳弟兄们?奔波探望。军营不?可久离,今夜痛饮美酒,日?后自有相聚时。”   ——   魏家的酒宴持续到四?更末。大醉尽兴的汉子们?纷纷趁夜离去。   魏大跟随魏桓上木楼,边点油灯边问,“郎君,天气转凉,庭院里那盏升降灯架要不?要搬进?室内?是搬去书房好,还是搬来木楼上好?”   魏桓站在栏杆边,夜风刮起他的衣袂,他的目光望向隔壁无人的庭院。   叶家早睡下了,各处灯笼熄灭,夜色里看不?清什么。   他回身坐去长案边。“搬来木楼上。”   “是。”魏大转身就要下楼。   “等等。”魏桓从记忆里翻找旧物,“在京城时,书房里有个回字纹的长木锦匣。锦匣里放的俱是魏家在各处置办的旧宅地契。如今在何处了?”   魏大想了半日?才想起来。“哦!地契匣子。肯定带出京城了,兴许留在江宁府的赐宅里,没带过?来镇子这边。”   “这两日?得空时去一趟江宁赐宅,把地契匣子取来。”   “是。”   夜空响起扑棱棱巨大声响,一道黑影敛翅蹲在栏杆边。魏桓倚栏而?立,指腹轻抚鹰儿黑亮的长翎翅。   沉思着,久久注视沉睡中的叶家庭院。 第52章   木匠大清早地来了。   叶家敞开大门, 木匠拖着一板车木材进了前院。   叶扶琉和?木匠蹲一处,边商议着木工边翻捡木料。   自从接了叶家委托,木匠连中秋都没在家里过, 跑遍江南两路地界,整个月只?寻摸来十来根紫檀木料,全?搁院子?里了。   紫檀木贵重难寻。和?魏家木楼那?把紫檀木椅颜色相?配的深紫色泽木料更少。   叶扶琉翻捡了半日, 叹气, “这十来根木料的色泽质地互相?都差得多。颜色一根深一根浅的,勉强做成木椅, 拿去魏家木楼上,和?人家原本的木椅凑一对, 两厢对比——砸叶家商号的招牌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料子?总不能原地变出来。木匠苦着脸说, “实在?是紫檀木料难寻。上好的紫檀木料早就被大户们搜罗光了。小老儿实在?无法子?。再寻就要?出江南地界, 去西边南边寻好料了。”   叶扶琉蹲地上自言自语,“没?料子?, 做不了木椅, 买卖做不成。魏家的买卖不成交, 叶家就不能回钱塘。叶家留在?五口镇一日, 就一日不能卖宅子?——”   叶扶琉恍然地一拍手,对素秋和?秦陇说,“你们看?,不是我不要?卖宅子?回钱塘,是江南没?有好紫檀木料,和?魏家的交易没?做成, 我搬不了家啊。三?兄如?果问起你们,你们原样说给他。”   接连几个夜里都睡不好, 起来时?总觉得胸腔闷气,突然人就舒坦了。   叶扶琉爽快地给了丰厚定金。“那?就去西边南边寻木料。挑拣最好的紫檀木料再送回来。”   “哎!”木匠取了定金,一板车木材原样拖回去。   叶扶琉溜溜达达沿着长廊往后走。走到二进?院子?时?,远远地瞧见隔壁木楼上卷起竹帘,帘后显出一道修长身影。   她原本要?回屋的,步子?不知怎么?地沿着院墙过去了。   偏又不出声,就站在?墙下?,盯着木楼竹帘后方的身形。   不经意地问起素秋一句,“皇亲国戚家里成亲,是不是阵仗很大,相?熟的官儿女眷们都来祝贺,新妇穿凤冠霞帔,还要?入宫谢恩的那?种?”   素秋一怔。 “是吧。我看?戏文?里都这么?演。”   叶扶琉又问,“皇帝亲戚做上门女婿,女家要?怎么?迎?”   素秋给吓了一跳,“从没?听?过。”      叶扶琉脚下?原地一停,仰头望几眼木楼,转身往反方向堂屋里走,喃喃地道,“他为什么?不能是个山匪头子?呢。”   木楼朝东的竹帘卷到最上方。   高处落下?的视线如?影随形,叶扶琉几乎可以感觉到背后注视的目光。但她没?想好要?不要?转身回去打招呼。   打招呼容易,打完招呼当面说什么??   当面说,三?郎,叶家正在?赶工交货。等紫檀木椅做好,两边交付,叶家就要?卖宅子?啦。   为什么?叶家要?卖宅子??叶家从没?在?一个地方待过半年,叶家过手的每间宅子?都卖掉。原打算年底前搬走,现在?因为阿兄撞到脑袋,提前几个月卖宅子?。魏家要?不要??   三?郎,你当真要?离开魏家祖宅,随叶家四处行商?叶家行商不是普通行商,上了贼船你可别后悔。你不跟叶家走,留在?镇子?上,以后我来镇子?还能时?常看?看?你。你跟了叶家再后悔,咱们可要?分道扬镳了。   叶扶琉心里嘀咕着,脚下?越走越快。   前方三?岔路,往左去堂屋,往右出门。她脚下?一个急转,直奔大门而去。   她又不是真的没?心没?肺。   背后那?道凝视视线盯得她受不了了。   ——   镇子?今天热闹得很。   乡邻们热烈议论一桩难得的奇闻。沈家商号的大当家不知吃错什么?药,居然当起了散财童子?,主动挨家挨户发米发钱了!   “我们大当家突然感悟了。钱算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世?上多的是比钱贵重的东西。”   沈家亲信挨家挨户散米发钱,送一家,念一句,“沈家小富,报效家国。”“沈家小富,报效家国。”   叶扶琉出门时?,沈家的人正好来到镇子?北边,隔壁李家娘子?满脸惊喜,“哎哟,拿了米面,竟还发铜钱,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沈家账房满脸诚恳,“使得使得,只?需李家娘子?拿了米粮,莫忘替沈家美言几句。沈家四处行商,攒下?些许身家,于乡有用,于国有用,我们大当家就足够欣慰了。”   众人齐声感慨:“沈家大善人哪。”   叶扶琉不走了,停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一文?钱都要?精打细算的沈大当家开始做散财童子??脑袋被驴踢了?   沈家账房满脸诚恳,指着身后大筐。   “左边是米面,右边是铜钱。叶家不拘多少也拿一些。”   秦陇满脸怀疑,不知当不当拿。   叶扶琉开口问,“你们大当家他人呢。”   沈家账房欲言又止,偷瞄了眼隔壁魏家紧闭的大门,抹泪感慨:   “某夜,我等突发意外,身陷险境之中,耳边河水滔滔,狼嚎声声,我家大当家幡然悔悟了!身为行商,当专心生意,致力报国,此身才有大用啊!——沈家最近收了一批贵货,大当家前两日连夜过江,去北方寻卖家了。”   “他还真走了?难得。”叶扶琉笑起来,“知道了。叶家不拿你们沈家的,添点米面铜钱,回馈乡里算我们一份。”   出门搅合一通,心情松快几分,她去河边转悠一圈,拎了十斤螃蟹回来。脑子?撞坏了忘事,胃口可不会改。自家阿兄喜欢吃蟹。   走到门边,看?了看?隔壁关紧的门户,脚步顿了顿,蟹性寒凉,对中了热毒的人有好处。   “不知道三?郎吃不吃蟹?”   秦陇拎着螃蟹进?门去问。   很快原样拎着螃蟹回来了。   “怎么?,三?郎不爱吃?”叶扶琉纳闷地问,“那?也不用拎回来,留给魏大魏二吃也好。”   秦陇大大咧咧把螃蟹往门里一扔,“魏家郎君爱吃,刚才问我叶家吃不吃蟹?我说叶家每个都爱吃。魏郎君说,魏家有肉菜,今晚他带几个菜上门,两家一起吃蟹如?何。”   叶扶琉想了想,“上次应了他一顿晚食,后来没?吃成。行,叫他们今晚过来。”   “哦,那?主家你去吧。魏郎君在?门外等你。”   叶扶琉:?   叶扶琉摸不着头脑地出去。两家门外的空地处,魏二正准备鹰架,魏桓牵马在?门外,在?刷怀风的黑亮鬃毛。   叶扶琉站在?门边:“魏家又要?出去郊游?叶家人都没?空,你们自去吧。”   “不是郊游。”魏桓刷好鬃毛,摸了摸油光体壮的马背,喂了把干草。 “需得进?山猎几只?猎物,晚上才好带着肉菜上门。不知叶家口味,请你去山里选食材。”   好家伙。拐弯抹角绕一大圈,原来魏家的肉菜还在?山里呢。   叶扶琉闷笑几声。套路,都是套路。   但这个套路好有趣,她喜欢。   她上前摸摸怀风的大脑袋,歪了下?头, “我怎么?去?骑马还是坐车?”   魏桓踩蹬上马,从马上伸手过来。“骑马快。”   叶扶琉伸手去迎,被拉上马的时?候还在?嘀咕,“骗人,我们两个骑马慢得很。”   魏桓拉动缰绳,怀风开始轻快小跑,“那?就慢慢地骑马。”   “慢慢骑马,天黑了也进?不了山。”   “魏二带绝云先进?山捕猎,我们慢慢地骑马过去。”   “瞧,隔壁李家娘子?话都不说了,盯着我们这边。”   带着人体体温的长披风从身后扯来身前,挡住了头脸。“她们看?不清。你不认便是。”   叶扶琉把披风拉下?,“我有什么?不敢认的。不就是进?山选个菜。”   你来我往十来句,都是随口漫应的闲话,镇子?长街逐渐被抛去后头,叶扶琉侧身坐在?马上,小巧下?巴靠在?身后温暖的胸膛,闭上眼,蹭了蹭。   怎么?办,还是喜欢他。   ——   真正进?了山叶扶琉才发现,不是她选菜,是鹰儿选菜。   地上一声呼哨,天边的小黑点盘旋回转,半空里扔下?个血淋淋的猎物。   叶扶琉定睛去瞧,是只?南飞的倒霉大雁。   地上很快堆起一大摞猎物。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大的小的都有。最大的猎物是一只?刚成年的小黄羊 。莫说加几个肉菜,做满桌山珍都够了。   高处传来一声极为响亮的鹰唳,绝云自百丈高空俯冲,裹挟着呼啸风声直扑下?来,半空猛地收翅,血淋淋的鹰爪钩抓在?魏桓肩头。   看?着惊心,还好早穿上了架鹰的牛皮护具。   魏桓赞许地拍拍绝云的脑袋,投喂了一块肉。绝云吃饱喝足,惬意地开始咕噜咕噜。   野味装满四个大袋,原路回返。来的时?候就不怎么?快,回去更加地慢。绝云自认是大功臣,昂首挺胸地骄傲站在?主人肩上,魏二如?何哄也不肯下?去。   叶扶琉笑得飙泪,“肩头站着鹰,还怎么?骑马?”   魏桓便安抚地摸了摸怀风的大脑袋,把缰绳递给魏二,“不急着回去,绕在?山下?走走无妨。”   两人便沿着山间小路慢行。   说慢行,是相?比于马速来说。叶扶琉脚步轻快,走得半点不慢,一会儿跳上斜坡走几步,一会儿蹲地上薅一把菌子?,时?不时?回头催促两句,“快些快些。”   “嘘,绝云要?睡了。”魏桓领着绝云在?山间慢慢地走,修长的手指抚过黑亮羽翅,又挠了挠脖颈间的细绒毛,绝云惬意地眯起眼睛,咕噜咕噜。   叶扶琉摘了满手的菌子?,走回魏桓身侧时?,魏二正好把昏昏欲睡的绝云接过去。魏桓重新牵起马缰绳,视线瞥过她手里。   “左边褐色的有毒。”   叶扶琉早等着他呢,满手的肥厚大菌子?往前摊开,   “劳烦三?郎,把有毒的拣出来。剩下?的我们回去加个菜。”   两人挨个辨认,挑拣出几个认识的有毒品种,扔去路边。有个肥厚的白色斑点大菌子?,魏桓手指点了点,沉吟着,“这个不确定。扔了罢。”说着就要?往路边扔。      叶扶琉拦住:“这个最大,扔了可惜,回去拿给魏大魏二再看?看?。”   菌子?装了小半袋,擦干净手,两人上马。   叶扶琉才上马就敏锐地闻到一股血腥气,凑近过去嗅了嗅,恍然,“绝云爪子?上的血溅到你袍子?了。”   架鹰套上牛皮护肩,但鹰爪过于锐利,还是抓破衣袍,落下?几团不明显的血渍,闻着浓烈。魏桓瞥了眼染血的肩头,不甚在?意地抹了下?。   对待血污的态度称得上随意。   叶扶琉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几团血渍。五口镇上这位遇事淡然的魏三?郎,和?阿兄口中横行京城的魏三?郎,有一部分重合了。   魏桓察觉她的凝视,顺着她的目光又瞥了眼血渍,从马背上取披风系起,遮住了肩头血污部位。   “出来未带换洗衣袍,莫介意。”   叶扶琉介意的哪里是那?点血渍?她手上虽然不沾血,但从小不怕血。身子?往后一仰,隔着披风,直接靠在?他肩上了。   这个姿势仰起头,正好可以对上头顶注视下?来的目光。   “说说你家里吧。”   “嗯?”魏桓有些意外,随即催动缰绳,不疾不徐地沿着山路小跑, “家人早已过世?。无甚好说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清凌凌的眸子?依旧从下?往上看?,叶扶琉眨了下?眼。   “过世?的家人也有许多可以说的。我记得你提起过,家中有个把你养大的老祖母,和?你最为亲近。说说看?祖母?被孙儿挂在?嘴边,你家祖母在?天之灵一定很高兴。”   魏桓想了想,莞尔,“说的有理。”   把怀里歪歪扭扭躺着的人拨正了,策马缓行的同时?开口,“那?就说说祖母。先祖母是江宁祁氏女。先祖父是武将门第。当年这桩婚嫁,算是魏家高攀。”   大雍朝开国百年,重文?抑武,魏家先祖在?开国时?跟对了人,凭着不大不小的拥立之功,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官爵,魏家长居江南,领江南两路的厢军。   开国惯例,降等袭爵,没?过三?代,魏家的爵位便无了,江宁城内的赐宅也被收回。只?剩下?个世?袭的武将职位,依旧领着江南两路的厢军。   “先祖父为人热血悍勇,武艺高强,少年时?魏家赐宅还在?,先祖父在?江宁城小有名气,不知怎的便和?先祖母相?识了。”   “具体如?何相?识的,当时?我还小,祖母不肯说,我也不知。只?偶尔听?老仆漏出几句,不外乎话本子?里的英雄救美,相?约暗会。”   “后来先祖母不顾一切地下?嫁过来。为此和?祁家多年断了联系。直到嫁过来数十年后,魏家以性命拼得功勋,家姊嫁入宗室,祁家才和?魏家恢复了走动。”   叶扶琉专注地听?着,越听?越惊叹。她仰着头,眼神亮晶晶地望过来,“你家祖母当年一定是个性情坚韧的小娘子?。”   魏桓回忆片刻,微微地笑了下?。   “不错。祖母年轻时?是个性情坚韧的小娘子?,年纪大了,依旧还是性情坚韧的老太君。生逢大变,历经坎坷,万般磨难打不倒她。我极为敬佩先祖母。”   抬手摸了摸叶扶琉的乌发,替她把风里吹起的柔软发尾理顺了。“先祖母去得早。她若能见你,定会喜欢的。”   叶扶琉弯了弯眼,心里嘀咕着,那?可不一定。魏家唯一剩下?的男丁被撬过来叶家做上门女婿,哪家祖母受得了。   当然了,嘴里不提这茬,只?说,“我家长辈长住京城。他喜欢性子?稳重聪明的人,多半也会喜欢你的。”   魏桓莞尔,“但愿如?此。”   不过难说。看?叶家三?兄的态度就能看?出端倪。脑袋撞得忘事了,依旧见不得魏家人登门。   只?需他们站在?一处,说不到两句话,叶羡春必然会从某个角落里探头喊“幺娘。”   马蹄轻快小跑的行进?风声里,他思忖了一会儿,“不知令三?兄,是对我个人有偏见,还是对魏家有偏见?”   叶扶琉裹着披风,“对魏家能有什么?偏见?你家先人不是早都故去了么??我听?阿兄说是战死。”   “是战死。” 魏桓平淡道:“先是先祖父和?叔父战死。多年后,父亲和?长兄、二兄相?继战死。魏家顶在?头顶多年的污名,五条性命填进?去,总算洗刷干净,无人声讨了。”   叶扶琉:?   叶扶琉感觉有点冷,披风裹紧了点:“我倒是没?听?说什么?魏家的污名。”   魏桓替她把披风拉拢到下?颌,把灌风的缝隙堵上。 “无人再提是好事。你家三?兄不提魏家当年的事,如?此说来,不满的是我了?”   叶扶琉噗嗤笑了。“我家三?兄哪里是不满你,分明是怕你。头天见你就不停地跟我说‘快走快走’,看?你把人给吓得。今晚的螃蟹宴请了你,我还瞒着三?兄呢。晚上你多花点心思想想,如?何破除了三?兄对你的惧怕。我还不想这么?快……嗯。”   差点脱口而出“卖宅子?”,顿了顿,把后半截吞咽回去了。   魏桓并未多追问什么?,只?是伸手过来,修长手指挠了挠她小巧的下?巴。   “坐稳了。赶一段路。” 第53章   从山里回程一路, 魏桓设想了晚宴几种应对,最?后?都没用到。   当?晚的螃蟹宴,叶羡春听着“两家吃席”四个字就发憷, 人?没露面。   就连生平最爱的螃蟹也没法把人从屋里吊出?来。   红彤彤四两大螃蟹在白瓷盘里叠成小山,鲜香飘满小院。江南人?爱蟹,叶家其他三个都聚齐了。   魏二皱眉盯着盘里张牙舞爪的大蟹。他自小跟随郎君入京, 在北方长?大, 早忘了这玩意儿怎么个吃法?。   魏桓倒还记得,不紧不慢地剥蟹壳。   “重阳将至, 食蟹当?配酒。”   魏二如释重负地放下蟹钳子,把带来的一坛美酒打开, 浓郁酒香顿时弥漫小院。   叶扶琉实在叫不动三兄,起?身?拣了一盘蟹, 搭配一小壶酒, 招呼秦陇送去?内院。   她眼睛毒,早看出?魏家人?对螃蟹兴致不高?。魏桓邀约两家共享蟹宴的提议, 项庄舞剑, 意在沛公, 总之不在螃蟹身?上。   叶扶琉眼珠子乌溜溜转一圈, 嘴上倒也?不提,只边拣蟹边笑问,“魏大他人?呢。即便不爱吃螃蟹,过来喝杯酒也?好。该不会?在躲我?家素秋吧。”   魏二边倒酒边替魏大答,“哪能的事。郎君吩咐魏大出?远门办点事。一两日便回来。”   素秋细微绷起?的肩头放松下来。原本?人?心不在焉地剥壳,如今去?了心底疑虑, 开始专心猛吃蟹。   秦陇很快从叶羡春处回返,“螃蟹和酒都留下了, 人?不肯出?来。”   叶扶琉冲对面的魏桓摆摆手,“别等了,我?们吃。”   除了席面中央堆成小山的大盘螃蟹,周围还围拢了许多新鲜肉菜,都是山里带回来的猎物。   魏二指着石锅里的喷香炖肉,“山里刚成年的小黄羊,肉质嫩得很。我?用石锅连汤带肉炖了整个时辰,大伙儿尝尝。”   又指另一盘肉菜,“这盘是大雁肉。肉质好不好吃,见仁见智。图个野味新鲜。”   秦陇啧啧称奇,“深藏不露啊魏二。这一手好厨艺,可以去?江宁城里开食肆了。”   魏二谦称,“倒不为了赚钱,偶尔事太多太忙,就喜欢琢磨点吃食。换个脑子,醒醒神。”   众人?去?了拘束,围坐说笑几句,开始热热闹闹地吃席。   魏桓慢悠悠拆了两只螃蟹,把雪白蟹肉放一个小碗,金色蟹黄放第二个小碗,往对面叶扶琉的面前推了推。   “你是喜食蟹的,多用点。”   叶扶琉见他只拆蟹,自己不动筷,估摸着跟魏二差不多,在北方待久了,口味更?改,比起?食蟹来说,更?偏肉食。   她便从石锅里夹几筷看着就鲜嫩的炖后?腿肉,递到魏桓面前的盘盏里,“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多用些黄羊肉。秋冬滋补。”   魏桓眼睛里带了笑意,果然一筷筷地吃用干净。   酒过三巡,满桌的山珍和螃蟹都去?了大半时,二门方向?传出?一声底气不足的声音,“……添只螃蟹。”   叶羡春到底还是被螃蟹吊出?来了。   但畏惧生人?的老毛病改不了,更?何况酒席间坐着魏家人?,他站在长?廊柱后?,只闻声,不见人?。   叶扶琉亲自挑了四只大螃蟹装盘送过去?。“真不要一起?坐下用席?”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她没走几步,从心底升起?一股微醺上头的感觉,身?子轻飘飘的,有点管不住嘴。   叶扶琉开了个小小的玩笑,“魏家三郎不吃人?,阿兄放心过来吃螃蟹。”伸手牵着叶羡春的衣袖往酒席处走。   “哎哎哎慢着……”叶羡春愁得很。   紫檀木料难寻,魏家的买卖不成,叶家不能卖宅子回钱塘,幺娘心思他如何瞧不出??但无论如何拦阻,眼看着两边还是越走越近。一个没留意,两家合一处吃席了!   今晚只靠躲是躲不过去?,他鼓起?勇气上桌,不敢抬眼看对面坐的魏家人?,坐在幺妹身?侧,低头猛夹面前石锅里的炖肉。 “上好的小黄羊肉,幺娘用些。”   叶扶琉接下,“谢谢三兄。”   话音未落,魏桓起?身?敬酒,同样唤了句:“敬三兄。”   叶羡春:“……”我?是我?家幺娘的三兄,谁是你三兄!   魏桓今晚喝的酒不多,却不知为何也?起?了点微醺上头的感觉,开口不如平日谨慎斟酌。      一眼看出?叶羡春动作里的抗拒,他直截了当?道,“过去?不必再提。魏家如今是五口镇的平民良口,薄有家产。若三兄允诺,桓愿将家产并入叶家,跟随扶琉四处行商。”   原本?热闹吃席的两家人?瞬间静了七分。众人?瞅瞅这边的魏三郎君,又瞅瞅那边的叶家三郎,心里嘀咕着,不敢贸然接话。   叶扶琉自己也?瞧瞧这边,瞅瞅那边,心不在焉咬了块黄羊肉。   叶羡春紧张得连席面中央的螃蟹都看不见了,低头猛夹面前的石锅炖肉。   连吃了四五筷黄羊肉,他渐渐起?了点微醺上头的感觉,人?有点晕晕乎乎的,身?子轻飘飘欲飞起?,有如云端悠闲漫步。   紧张是什?么?忘了。   他把筷子一拍,指着对面两个魏家人?慨叹:“我?不同意魏家和叶家亲近,是图谋你们家产么?非也?。魏三郎,你薄情寡义的名头传遍天下。为了煊赫权柄,将同窗好友的性命踩在脚下,连你老师的多年师生情谊都不顾。我?怕今日亲近魏家人?,明天就被你反咬一口,把我?们叶家全部送进大狱里啊。”   叶羡春侃侃而谈到半截时,魏二脸色就变了,倏然一拍桌子起?身?,冷声道,“叶家郎君慎言!”   秦陇分明没吃酒,不知为何,人?也?感觉晕晕乎乎的,从心底升起?微醺上头的感觉,摇摇晃晃起?身?,走去?魏二身?边,肩膀用劲没轻没重地往下一压。   “你坐着。他们吵他们的,关你什?么事。吃你的席去?。”   魏二:“……”   叶扶琉感觉人?仿佛泡在温水里,眼前五颜六色,百花绽放。身?子轻飘飘地,仿佛一抬手就要飞天而去?,说不出?的舒坦快乐。   唇线忍不住往上扬,她欢快地提醒,“阿兄莫怕,就算叶家进了大狱,我?……我?会?开锁呀。”   叶羡春一怔。晕晕乎乎地原地站了片刻,恍然一拍桌子,欢快地说,“对,我?们都会?开锁呀!县衙的锁头容易撬开得很,我?们为何要惧怕大狱?”   “啊!”他突然想起?缘由了。   “我?不是惧怕自己蹲大狱,我?是怕连累京城的大兄和二兄。大兄和二兄的开锁技艺平平,只怕开不了京城大狱的锁头。”   叶扶琉抬手向?天,在席间轻盈转开半圈,欢快地说,“大兄虽然不大会?开锁,但大兄是金石篆刻的行家,仿刻印章好厉害的。二兄虽然也?不精通开锁,但二兄学富五车,顺利科考上榜,在京城当?官了呀!”   叶羡春眼前五颜六色,天地间都是花枝招展的仙女,耳边仙乐飘飘,人?做出?飞天展翅的姿态,在席间扬袖翩翩起?舞:   “兄弟齐心,合力断金。我?们叶家所有的地契都是大兄帮忙伪造,就连二兄下场科举的户籍文书都是大兄做的。”      叶扶琉盛赞:“大兄好厉害。”   叶羡春大赞:“咱们偷儿世家,硬生生考出?一个京官儿,二兄也?好厉害。”   魏桓坐在席间,颇为赞同地含笑鼓掌,“叶家两位郎君果然了得。”   秦陇晕乎乎地跟着鼓掌:“如此、如此地厉害!”   惊得说不出?话来的素秋:“……”   神色越来越古怪的魏二:“……”   魏二的目光满是怀疑警惕,扫过席间举止反常的几人?,又挨个扫过席面上的各种吃食。   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他推开肩膀上拍掌不止的秦陇,急忙起?身?把席间那锅炖黄羊肉取到面前,筷子飞快扒拉了几下肉汤,露出?石锅浓汤里搭配炖煮的菌子。   “新鲜猎捕的黄羊肉,和山里采摘的新鲜菌子一起?炖,席间出?问题的四人?都吃了炖肉……难道是菌子有毒?”   叶家唯一个没吃菌子炖肉的素秋坐在原处,欲哭无泪。   娘子,你带着兄长?赶紧闭嘴罢!魏家还剩个魏二清醒着,你们说的什?么伪造地契,有问题的户籍文书,偷儿世家……魏二一个字不落,全听进去?了!   素秋原地发了一会?儿怔,突然间醒悟不好,忙不迭地起?身?去?拉叶扶琉,焦急小声哄劝,“娘子,别跳了,娘子。快回去?。”   叶扶琉正跳着飞天舞,人?被素秋拉着原地转开半圈,满天撒花跳舞的仙女散去?,视野里出?现了对面坐着的魏桓。魏桓清俊眉目舒展,视线始终温柔跟随,正对着她微笑不止。   叶扶琉也?甜甜地笑了。不知怎么轻轻扭了下身?,就从素秋手臂里挣脱开来,愉悦地扯着裙摆小跑过去?,往魏桓怀里一蹦,“三郎!”   魏桓居然也?不躲,仔细地拨拢裙摆,放她在膝上侧坐着,直接把人?稳稳地抱在怀里。抬手抚过细腻的脸颊,不轻不重捏了下耳垂,又挠了挠下巴。   叶扶琉边躲边笑,“好痒。别像挠你家鹰儿似地挠我?。”   温热的指腹便从小巧的下巴处挪开,转向?漂亮的粉唇边,轻轻捏了捏柔软的唇珠。   素秋捂着脸,不敢往下看,“娘子!”      叶扶琉吃了菌子正上头,当?然不听她的,甜甜笑着仰头,雪白手腕往上抬起?,圈住了面前郎君的肩膀,素秋捂着眼睛喊,“魏二!”   魏二咳了声,起?身?道,“郎君,我?们先回去?。解解毒。”   素秋闭眼听到一阵乒乒乓乓的动静,片刻后?魏二在门外道,“我?带着郎君先回,素秋娘子,照顾你家娘子。其余事……咳。清醒了再说。”   清醒花不了多少功夫。   听闻两家吃了毒菌子,林郎中很快背药箱登门,每人?服下一剂催吐药,再熬煮解毒药。   魏二蹲在石锅面前,懊恼地跟林郎中解释,“山里现采的菌子,我?瞧着色泽都不怎么鲜艳,也?没有那几种出?名的毒菌子,一时大意了。菌子和肉混一锅炖煮了整个时辰,郎君他们吃了几块炖肉就……”   林郎中挨个翻捡锅里的菌子。   “炖成一锅了,也?不知是哪种。听症状像是刺激引发幻象。还好没有直接吃菌子,毒性应该不烈。先催吐一回,看看人?多久能醒。”   魏桓吃得不多,用一剂催吐药便清醒过来。   撑着晕眩的额头,默然回想。其他的菌子都是挑拣过的,只有个头最?大最?厚实的乳白色斑点大菌子,他未见过那品种,兴许就是毒菌?   原本?打算回来再挑拣一回,后?来想着应对叶家三郎,菌子的事忘了叮嘱,魏二拿去?炖了肉……   不知什?么品种的罕见毒菌,食用引发幻象。他回忆着模糊而光怪陆离的宴席场景,一时竟分不清真实还是虚假。   扶琉在席间展袖飞扬,翩翩起?舞?   和她家阿兄对舞?边舞边大声嚷嚷什?么“偷儿世家”?   魏桓放下手,笃定地想,叶家人?谨慎,绝不可能。定然是吃了菌子的幻相。   如此说来,后?头扶琉轻盈地奔跑扎进他怀中,亲昵坐在他膝上,两人?你侬我?侬,当?众调情……必然也?是心头隐秘不能示人?的幻象而已。   魏二站在门边探头问:“郎君可好些了?”   魏桓应道:“清醒了。”   魏二把熬好的解毒药放在桌上,踌躇片刻,“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但想来想去?,还是要让郎君知晓才好。”附耳低声咕哝几句。   隔壁叶家很有问题。叶家兄妹两个在席间亲口道出?许多匪夷所思的说辞。   叶家大兄擅长?金石篆刻,据说伪造了许多地契。   叶家二兄下场科举,持有的是叶家大兄伪造的户籍文书。这个查实了要罢黜坐牢的!   还有,叶家三兄当?面承认叶家是什?么:“偷儿世家”……   魏桓原本?不动声色地听着,听到最?后?四个字时,视线瞬间抬起?。   “‘偷儿世家’,他们当?真如此说了?”   魏二:“确凿无疑。我?在席间亲耳听到。素秋娘子当?时也?听到了。”   魏桓沉吟不语,心里反复回忆着模糊记忆里隐秘不能示人?的情\\欲幻象。   把人?抱坐在他膝上,两人?当?众你侬我?侬,他抚过她的唇瓣,她搂住他的肩颈,热烈亲吻……   声线平静如常地开口,“叶家说完“偷儿世家”之后?呢。你便搀扶我?回来了?”   “之后?。” 魏二尴尬地咳了声,“费了点力气,把叶小娘子从郎君身?上扶下来……我?便搀扶着郎君回来了。”   魏桓:“……”   ————   一墙之隔。   服下催吐药剂的叶家兄妹两个恢复清醒,两人?对坐着,默默地捧着杯盏喝解毒药。   素秋心急如焚,逐字逐句、没有丝毫错漏地,把两人?在席间的应答原话复述一遍。   叶羡春:“……”   叶扶琉:“……”   叶扶琉捂着晕眩的额头:“我?们真这么说了?魏二是清醒的?一个字不拉听进去?了?”   素秋:“何止都听进去?了。魏二当?时看我?们的眼神都不对了。他肯定会?告诉魏家所有人?!娘子,我?们、我?们下面要如何是好?”   叶扶琉:“再等等。我?头晕。”   叶羡春木着脸,表情空白。   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心里默默地反刍着席间发生的事。   反刍完了,坐进角落里,衣袖盖住脸。想死的心都有了。   叶扶琉晕得很,手撑着头,同样反刍着席间发生的事。   她和三兄……吃了毒菌子炖肉,在席间翩翩起?舞。一路转着圈儿展翅飞天,从东边转去?西边,骄傲宣称他们可以轻松捅开县衙门的大牢铁锁,夸耀叶家犯下的众多案底,魏家三郎欣慰鼓掌盛赞“果然了得”……   她听得高?兴,跳进魏三郎怀里,两人?缠绵热吻,魏二扯都扯不开……   叶扶琉:“搬家!知会?木匠,不管手头什?么木料,打一把椅子送去?魏家交货。我?们尽快搬家!” 第54章   魏大出了趟远门, 去百里外的江宁城魏家赐宅取回一个长木锦匣。   抱着匣子回返五口镇,来回统共不过三天,回来时却意外发现魏叶两家的气氛全变了。   魏二神色古怪, 欲言又止。   素秋低头不看人,见面匆忙避开。   隔壁当家小娘子叶扶琉,乍看似乎没什么变化, 见面笑吟吟地和他打招呼, 见了郎君也打招呼。但细听片刻对话,魏大差点原地跳起来。   秋风乍起, 吹起黄叶。叶扶琉站在?朝阳洒满的院墙下,仰头?和隔壁打招呼, “三郎,和你?商量个事。”   魏桓在?木楼高处扶栏下望, “你?说。”   “我们打算搬家了。叶家在?江南各处有不少宅子, 这处祖宅过大而不易照看,我打算挂个价钱卖出去。”   叶扶琉笑盈盈地问, “委托牙人卖宅子之前, 先过来问问魏家, 两家宅子相邻, 魏家可有打算买下?”   魏桓神色不动,“住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要卖宅子?”   叶扶琉只笑不应,问的还是那句,“魏家要不要买下?如?果不打算要,明天我便请牙人登门看宅子。”   魏大目瞪口呆, 实在?忍不住插嘴,“叶小娘子, 住得好好的——”   旁边魏二给了他一手肘拐子。   魏桓道,“先不请牙人。我想想。”   叶扶琉往上举起一根纤长的手指,“一天时间。明早我再过来问。”   回身往院门边走时,背后?注视的视线如?影随形,木楼上响起魏大焦急的询问声,她装作没注意。   转过个弯,人停在?垂花门边,长吁了口气。      叶家前院大清早就?热闹。木匠带徒弟上门,粗细长短的紫檀木料摊开满地,吭哧吭哧地赶工。   叶羡春摞起袖子,也在?帮忙打磨表面,丈量尺寸,赶制榫头?。木匠凑过来看片刻,惊诧夸赞,“叶家郎君手艺了得!可是学过木工?”   叶羡春抹把额头?汗,“老家屋子老旧,平常各处坏了,都是我修补。”   说话间,叶扶琉从二门走来前院,蹲在?地上,翻了翻木料。   木匠纳闷地问,“小老儿正在?家中?收拾行?李,打算出远门挑好料子,怎么东家突然又传话说不用了?说句实话,手头?这些木料确实不算顶好的。”   叶扶琉和身边的阿兄对视一眼。“家里出了点意外,等不及慢慢挑好料。就?着手头?这批紫檀木,打个魏家木楼同样款式的木椅,送去凑个双,两家交易也算完满。”   叶羡春连连点头?。   趁着木匠去旁边干活的当儿,叶羡春蹲在?木料旁边,轻声提醒幺妹,“叶家看中?每一笔买卖。叶家商号的信誉重要,但我们自家的兄长更重要啊!我写给大兄二兄的警示书信,让他们各自避一避,可送出去了?”   叶扶琉肯定?道,“昨晚跟船出发,经大运河北上,半个月准送到京城,比走陆路快得多。我刚才已?经和隔壁魏家提起卖宅子的事了。”   叶羡春顿时紧张起来,“他们如?何应答的?可有意外神色?知道我们要搬走,魏家会不会提前设下埋伏,抓我们个一网打尽……哎,不该跟他们提。”   “两边紧挨着,我们这边卖宅子的动静瞒不住。与其遮遮掩掩暗生揣测,不如?直接告诉他们,过个明路。”   叶扶琉边说着,拣出一根长木料,“这根料子平整,可以做椅面。”   叶羡春把木料拿去打磨。   边打磨边叹气,“说到底,那天误食毒菌子,就?数我管不住嘴,叶家的家底我泄露得多。这次仓促搬走,大半是我的过错。”   “原本就?打算搬,不过提前点而已?。” 叶扶琉蹲在?兄长身边看他打磨木料,“知道三兄担心京城里的大兄和二兄。怕他们被我们牵累了。”   叶羡春内疚地点点头?。 “我们叶家在?江南倒卖几?间荒宅子,其实算不上重罪,抓到也是往县衙里关,撬开锁头?,连夜远走高飞便是。怕就?怕京城的大兄和二兄被抓了,一个伪造身份籍贯和乡县保人,一个拿着伪造的户籍考中?做了官儿,那得下诏狱的啊。天子脚下,防守严密,只怕跑不出。”   叶扶琉若有所思去看隔壁院墙。   “说句实话,三郎又不是头?天才知道叶家做的什么行?当……这么久了,他都没说什么。”   叶羡春激动起来,“那是因为咱们的偷家营生,没偷到他魏家身上!人都是这样,不偷到自家不当回事,偷到自己家里试试看?当场翻脸!他自己是官儿,或许格外受不了偷儿伪造身份科考当官的行?径?咱们不能拿大兄二兄冒险。”   叶扶琉同意,“不能拿大兄二兄冒险。我们尽快搬。”   “尽快搬。宅子卖了,我们回钱塘。”   叶扶琉应下,“好,尽快搬。对了三兄。”   她回头?盯着身侧的三兄。“吃了回毒菌子炖肉,你?在?席间对着魏三郎侃侃而谈——你?的忘事之症,好了?”   叶羡春: “……咳。“   叶扶琉点到为止,继续往下打算: “我们还是先回钱塘老家。安顿好了素秋和秦陇以后?,我想回来看看动静。”   叶扶琉在?想魏桓的性?子。   不是别人口中?的、身处遥远京城的国?舅魏三郎的性?子,是她在?五口镇眼见的,隔壁邻居魏三郎的性?子。   家传的贵重玉牌,几?句平淡言语就?送给她。   祖父传下的价值千金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同样平平淡淡地开口允诺送了。   几?次三番登门挑衅的人,他都懒得多搭理,这样看淡世?情的性?子,会管叶家的闲事?   搬家归搬家,她其实觉得魏家多半不会对叶家做什么。   叶扶琉好声气地和三兄商量,“我暗中?查看着。如?果魏家几?个月都不见动静,显然他们不打算对叶家做什么了。到那时,阿兄,我想在?三郎面前露次面,再问问他跟随叶家行?商的事。”   叶羡春:“……”   叶羡春把格外平整的那根长木料扒拉过来,低头?吭哧吭哧地打磨,不说话。   叶扶琉蹲在?身边看了一会儿,手肘轻轻碰碰兄长, “跟你?说话呢。”   叶羡春低头?猛干活,累得不行?了,起身抹汗,顺便抹了把发红的眼角。   幺妹是当真中?意隔壁那位。   “先把宅子卖了,搬离镇子再说。”叶羡春最后?如?此道, “卖宅子期间,多观察魏家动静。情况不对,立刻抽身。”   “放心。卖宅子搬家这套我最熟。”   叶家在?每处乡镇都不会超过半年。   等到搬离的日子,不是静悄悄地搬,而是大张旗鼓地搬,热热闹闹地搬。   ——   “听说了么?镇子北边的叶家在?卖宅子。”   “叶家请牙人商议,昨天亲眼见到的!”   “好端端的,才搬来没多久,怎就?突然要卖祖宅?”   “我听说啊,叶家生意今年不怎么赚钱,中?秋前后?又捐了一大笔,叶家不愿卖商船,做生意又需要本金,可不是要卖宅子么。”   “啧啧,这么大的商家,生意也不好做。”   “叶家祖上置业得广,别处还有几?间宅子。卖了五口镇这处大宅,挪去别处也就?是了。”   “嚯!还是家大业大!”   魏大第二天清晨来叶家堵门,“不是说要卖给魏家的吗?怎么不声响就?找牙人了!”   素秋低头?要关门。魏大挡着不叫关门,一来二往的,素秋喊,“大管事!”   秦陇过来帮手,用力一推,叶家大门在?神色震惊的魏大面前关上了。   秦陇心里也在?嘀咕,悄声问素秋,“我们当真要搬走?五口镇住着其实还不错……”   素秋一声不吭去了内院。   叶扶琉站在?院墙下,正仰着头?打招呼, “一天过去,魏家想好没有,可有打算买下叶家的宅子?如?果没打算买的话,我们要请牙人挂出去卖了。”   魏桓平静询问,“当真要搬走?可是为了当日宴席之事?”   叶扶琉只笑着摇头?,并不多回应。   魏桓思忖着,缓声道,“当日误食毒菌子,叶家失言,我亦失态,两边都一笑泯之,可好?”   叶扶琉:“忘不了。怎么说呢。三郎只是席间略有失态,叶家可是连老底都掀开了,不搬走说不过去。”   “再说句实话吧。叶家在?一个地方?就?没待过超过半年的。五口镇已?经算久的了。你?忘了我们叶家的老本行?营生了?”   说到这里,叶扶琉把跑偏的话头?扯回来,“叶家迟早要搬走的。魏家要不要买?”   魏桓表情言语都未显出异样,只有原本虚握着栏杆的手掌瞬间抓紧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魏家有打算。不知叶家开价多少?我登门商议可好?”   叶扶琉摇摇头?,“你?别来。”   魏桓盯着她不应声,叶扶琉仰着脸又说,“我过去你?那儿谈。原地莫动,我来了。”   木楼无形无影弥漫的绷紧气氛倏然松弛下来。   魏桓握紧扶栏的手掌松开,冲院墙下的身影微微笑了下,回身取出茶具。   叶扶琉过来得快得很。   “别点茶了,赶时间。”她拦住调制茶膏的手,“这两天加紧和镇子上的各商家结账生意,前厅乌泱泱都是人,说完我得赶紧回去。”   魏桓放下茶具,同样拦了下叶扶琉意图坐在?矮案对面的动作,指了指身侧蒲团,“坐这边。”   叶扶琉才盘膝坐在?蒲团上,放在?膝上的两只白生生的手就?被牵过去,握在?温热手掌中?,不轻不重用力,逐渐握紧。   叶扶琉压根没挣扎,顺着力道往边上懒洋洋一靠。脑袋搭在?身侧郎君的肩胛上。   手掌握紧的力道松了少许,魏桓低头?看她,眼神温柔下来,指腹抚过绸缎般的柔软乌发,轻缓抚摸的动作像是在?给猫儿顺毛。   抚过脸颊边的发尾时,轻轻挠了挠下巴。叶扶琉笑推了一把。“别挠我。痒。”   气氛彻底松弛下来。魏桓不及以清茶待客,便把盘里堆着的当季甜柿子拿起一个,开始剥柿子皮, “所以,宅子卖了,叶家搬走——但以后?还会和魏家来往?”   柿子递到嘴边,叶扶琉咬了一口,“怎么说呢,我打算来往,但家里有顾虑。”   “你?家三兄?”   “三兄性?子是家里最谨慎的。但说句实话,叶家的老底意外掀了,你?们魏家又是这么个背景,立刻搬走的决定?,是我和三兄一起做下的。”   柿子滋味极甜,叶扶琉舔了舔唇边残余的甜香,又低头?咬了一口。“所以,不是三兄一个人。是整个叶家都有顾虑。”   魏桓思忖着,“我该如?何做,才能消除顾虑?”   “你?知道的,我们是偷儿世?家嘛。骗人利索得很,所以也不怎么信别人的说辞和手段。你?嘴上说什么都没用,眼下做什么叶家都不大信,叶家只信实证和时间。”   叶扶琉咬着甜柿子,对上魏桓凝视目光,语气着重落在?一个字上:   “等。三个月过去,五个月过去,一两年过去,始终无事发生……叶家对魏家的顾虑才会慢慢消除。那时候我便回来五口镇寻你?。如?果那时你?还想跟叶家四?处做生意……”   说到这里,顿了顿,她笑了下,“那时候再说吧!谢你?的甜柿子,我走了。”   她轻轻巧巧起身,嘴里叼剩下半个甜柿子,轻快地下了楼。看看左右没人,径直走去院墙边,踩着魏家院墙边始终搭着的长梯,轻盈翻过了墙。   魏桓独自坐在?矮案边。   调制到一半的茶膏发散出缕缕暗香,他把茶盏挪过身前,继续慢慢地往里添水。   他如?今恢复少许嗅觉,已?经能闻出几?分?茶香,点茶更加得心应手。   但她走得飞快,等不及他替她点好一盏香茶。   叶家无论做什么事,动作向来不慢,说要搬家,或许几?天之内就?会搬走。   搬走之后?呢。只有等?   等三五个月,一两年。等叶家不知何时终于放下了提防,等她不知何时回返五口镇寻他?   魏桓思索着,起身走到木盒边。   灯光下打开长木匣,从一叠年代久远的旧纸堆里,一张张地翻找过去,在?灯下辨认房契上的字迹。   直翻到压在?最下的一张陈旧泛黄的房契,辨认无误,从木匣盒底取出展平,以镇纸压在?长书案上。   世?间万事皆有缘法。原本南北相隔千里而能成近邻,可谓有缘。   于天下千千万荒宅中?,叶家相中?魏家祖宅,可谓有缘。   天下千千万人中?,他魏桓和扶琉相识相知,互相中?意,可谓有缘。   既然结缘,哪有只能原处等待的道理。   ————   叶家后?院。   叶扶琉抱着小楠木箱,坐在?叶羡春的面前。   “这处宅子的值钱物件已?经倒卖得差不多。魏家打算买下宅子,把两家院墙拆了,合并在?一处,于这处宅子而言也是个好去处。只有这楠木小箱,和我朝夕相处几?个月,离开时还不能打开,简直成了桩心事。”   “阿兄想个法子,我们一起把它打开。” 第55章   素秋边收拾东西边默默地掉眼泪。   叶家又要搬了。自从她跟随娘子, 叶家已经搬了三回,这次从五口镇搬家半点?都不稀奇。      搬家好啊,远离麻烦的魏家。   但她实实在在地伤心。每收拾一个箱笼, 泪珠子忍不住地?往下滚。   家里脑子缺根弦的大管事又来喊她。   秦陇隔着院墙朝内院喊:“素秋,跟你商量个事。叶家和魏家相识一场,两边算是有交情的。不声不响搬走, 我心里过?不去。你我一同去隔壁告个别如何?”   素秋不吱声, 把箱笼盖子发力盖上,砰地?一声闷响。   秦陇没听到回应, 越喊越大声。素秋受不了,推开窗户朝外喊, “喊那么大声作?甚!怕隔壁听不见?么!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秦陇:“……”素秋最近怎么回事, 平日里极温柔和婉的小?娘子, 怎的近日跟吞了火药似地?。   秦陇喊得更大声了,“是不是那天魏大骑马载你一程, 没事先和你商量好, 气着你了?就丁点?大破事, 也值得你气这许多?天?你跟我去隔壁告个别, 我叫魏大给你当面赔个不是,让事情过?去怎样?我们就要搬了,两家以后再难见?面,别为点?小?事膈应一辈子。”   素秋的眼泪当场不明?不白地?下来了。她哽咽着大喊,“过?不去!”   “……”   秦陇喊不动人,只得自己去魏家, 边走边嘀咕:“她自己喊得那么大声,倒不怕隔壁听见?了。”   叶家这几天事多?。前院商家来来往往, 廊下木匠忙着打制木椅,时不时还有几个宅院买卖的牙人招揽生意。叶家门户敞开,不禁出入。   秦陇还没出门,迎面看见?魏大魏二?走进前院。   魏大脸色难看得很。进门就不挪地?了,木桩子似地?站在庭院中央。   魏二?过?来打招呼,“素秋娘子呢?劳烦请她出来,魏大想当面赔个罪。”   秦陇咳了声。刚才叶家院子里说话,隔壁还是听见?了吧。   “我去叫人。但人愿不愿出来,说不准。”   还没等秦陇走进二?门,魏大已经受不住这么多?天积攒的窝囊气,大步走过?庭院,冲着内院方向高喊,“不是要我赔罪么?我来了!人呢,你出来当面骂我!”   二?门从里面拉开了。   叶扶琉带着眼角通红的素秋站在拱门边,没好气道,“继续吼啊,再吼大声一点?,把我们两个的耳朵都吵聋完事。你这是上门赔罪还是上门骂架来了?看把木匠给吓得。”   魏大尴尬地?收声。声线低下去八成,“心急了。确实是……登门赔罪。”   叶扶琉指个僻静角落,“站那边去。人不许动,把话说清楚了。”又叮嘱秦陇,“你站远点?看着他们。别闹出事。”   被?吓着的不只是上门干活计的木匠。还有门外探看动静的乡邻们。   叶扶琉走去敞开的大门边,冲周围开窗探头打量的几户娘子说,“快要搬家,家里事多?,吵到乡邻了。”   隔壁王家娘子心细,追问一句,“叶小?娘子,你家大宅可卖出去了?可要我们帮忙寻一寻附近好口碑的牙人?”   叶扶琉笑应,“隔壁魏家有意拓展宅院,已经将我家宅子定下。以后拆了院墙,两户并?一户。”   乡邻们啧啧感慨,“果然还是魏家拿下了。”“不愧是五口镇第一富户。”   魏二?隔着门喊,“叶小?娘子,我家郎君有事寻,想当面商讨宅院买卖之事。”   “来了。”叶扶琉轻盈转身进魏家门里。   魏二?在前头领路,直奔后院木楼方向。人在后院门边就停步,往里做个请的姿势。   叶扶琉穿过?中庭,扑啦啦惊起地?上一群鸽子。她熟练地?拉开荷包,取出一把小?米,往地?上一洒,在满地?咕咕声响里,弯腰挨个摸了摸几羽大灰鸽子,起身对着前方木楼,月牙眼睛弯了弯。   魏家主人天天请她过?来,天天的理由都是商谈宅院买卖。   等她上了木楼,两人坐在一处……一个字也不谈买卖。   木楼室内弥漫着茶香。   魏桓提前点?好茶,卡着时辰请人来。叶扶琉坐下的时候,正是茶香最浓郁时分。   叶扶琉绕过?短案,在魏桓身侧的蒲团坐下,这几天习惯了,坐下就直接把手递过?去。   魏桓低头看一眼,眼睛里便露出了笑意。   伸手握住柔软指尖,攥进手掌里,把茶香浓郁的兔毫盏往身侧推了推。   今天点?茶的花样新鲜,茶汤上的白色浮沫点?出银杏叶的图案。   叶扶琉新奇地?欣赏半日,用空着的左手握杯,品了一小?口,抿去半片银杏叶。   “口味如何?”魏桓问。   叶扶琉侧身过?来,粉色唇瓣上沾染了点?细腻茶沫,她舔了舔唇,如实品鉴说, “口味倒是惯常的清香馥郁,但今天茶沫格外地?多?,喝在嘴里的滋味……”   魏桓抬手拂过?微微翘起的菱唇,把沾染的水光连同那点?茶沫拂去了。“是有点?多?。下次注意。”   叶扶琉心里一跳,放开茶盏,抬手跟着抹了下自己的唇角。   抹过?唇角边的食指尖也被?握住了。   衣袂摩擦的细微声轻响不绝,原本并?排坐的两人交叠坐在一处。   误食毒菌子那日光怪陆离的模糊记忆,仿佛一场绮丽的春梦。心照不宣,却又当面避而不谈。而今绮梦映进现?实的木楼。   长?裙曳地?的小?娘子以当日同样的姿势坐在膝上,伸手搂住郎君的肩,舔了舔唇,仰起头。   银杏叶纹路的细密浮沫,喝在嘴里如何滋味,现?今两人都知晓了。偎在一处,细细品尝鉴赏。   ……   好时光总是过?得快。   仿佛只过?了刹那,魏大在楼下喊,“郎君,隔壁叶家郎君过?来寻人。魏二?把人挡在前院。”   叠坐在一处的两人分开,又重新并?排坐下,叶扶琉趴在木案上笑,“魏大回来得这么快。”   魏桓取过?一方帕子,“抬头。”仔细地?替她擦拭唇角水光。“你阿兄来寻你,我不好再留。免得他对我偏见?更深。”   叶扶琉起身道,“走了。”   轻快地?踩着楼梯往下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回头道,“我不知道你们魏家当年出了什么事。但先人已不在世,事随人去,我觉得我家三兄对你魏家没什么偏见?,但对你确实有很多?偏见?。”   她想起听素秋转述的说辞。   【……薄情寡义,为了煊赫权柄,将多?年同窗好友的性命踩在脚下,连老师的多?年师生情谊都不顾。】   “那天吃多?了毒菌子,该说不该说的都说出口了。我家三兄说你薄情寡义,葬送好友性命,不顾师生情谊,这类的?”   魏桓还是头一回听说,思忖着,点?点?头,“魏二?倒是瞒下没有和我说。知道了。”   魏大在楼下高喊,“叶家郎君在庭院里等了一阵,人看着不太好,说话发颤,手发抖。我们要不要把他扶回去?”   叶扶琉往楼下喊话:“你们无需跟他说话,留他一个人就好!三兄,稍等片刻,我好好地?在楼上……呃,商谈买卖屋契细节。”   说罢转回来。这回端端正正地?坐在短案对面。   “我不知三兄的消息来源。或许是京城传来的小?道消息,亦或是某些文人私刻的手札。但我不怎么信。你那位过?世的同窗好友……就是中元当日祭拜的好友吧?我不知道过?去到底如何,但我看得出你伤心。”   她单刀直入地?询问,“你和老师又是怎么回事。拣能说的,说给我听听。”   魏桓沉默着,捧起茶盏喝了口茶。   只说,“都已过?世了。何必挂在嘴边,惊扰故人。”   叶扶琉给听笑了。   “你又来了。仿佛多?提一句就是冒犯先人似地?。我就问一句,被?你挂在嘴边怀念,他们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魏桓想了想,“应该是喜欢的。”   “那为什么你偏偏从来嘴里不提,除了中元祭拜那一回,其他日子都把怀念压在底下?”   魏桓这回沉默了更久的时间。   开口道,“因为心里有愧。”   ——   “家师谢相,惟其一生,始终主战。”   “我在京城长?大,十四岁入禁军任职,历任部?署,都总管,都虞侯,指挥使。二?十一岁升领殿前司。七年中,禁军各部?都有调任。禁军名声在外,号称朝廷精锐尖兵,内里什么德行,我自小?看得清楚。”   魏桓回忆起过?去,声线依旧是平稳和缓的。种种旧事于他,早已于深夜无人时反刍了太多?遍,又于朝堂中被?攻讦了太多?次,以至于再提起时,无波无澜,淡漠到近乎麻木。   “先帝驾崩,官家年幼登基,先师出任相位,朝野思战。先师过?来找我,谈到调拨禁军出征北伐之事。当时我和先师说,绝不可。所谓二?十万中央禁军精锐,兵强而将弱,肢壮而无头,就是个贴了金身的泥佛,平日里阅兵看着雄壮,调去战场,一击即溃。”   “先师问我怎么办。我说,想要除沉疴,必须下重药。禁军高层将领大批筛选调换,将多?年的奢靡懒散推脱风气从上而下,清扫殆尽,之后才能谈动兵。但整治禁军需要时间。眼下时机绝不对。”   “先师信了我,放弃北伐,推动主和。”   “但当时我初涉官场,想法还是天真。原以为不过?是一场关于和战的决策之争,迟早要战,推迟几年罢了……”   魏桓笑了下,摇了摇头。   因为他的极力劝阻,谢相放弃北伐,当年依旧主和。   谢相陷入了朝堂旋涡。旧友割席,同盟反目,被?视为主战派的叛徒,弹劾不断。主和派也加入弹劾,意图把老对手彻底压垮,从此不得翻身。   魏桓淡淡道:“我倒是想对事不对人。但旁人不这么想。后来我发现?……党争两个字,实在好用。”   好言好语劝说不通。举步维艰,成事太难。各方攻讦不断,老师的相位岌岌可危,禁军整顿刚才开始。   权势是个好东西。说不通,劝不动,那就把前头挡路的人,直接清洗出去便是。   一场大清洗,贬谪出去七八十位朝臣,政敌旧友俱有。谢相保住了相位,禁军改制,拨下的兵饷翻倍,打造武器,囤积粮甲,那几年耗空了积攒多?年的国库。   当年事魏桓并?不遮掩什么:“禁军由我领着。老师年年拨下巨款,便传出了贪腐的名头。直到今日也洗刷不净。”   叶扶琉听得出了神,指甲轻轻敲着木案。   “谢相……是两三年前病故的吧。那时候还在给北边蛮子送岁币?你后来主战,御驾亲征大捷,为何不洗刷谢相的名声?”   “极力洗刷了,并?无太多?用处。”魏桓平静道, “一来,先师去得早。二?来,朝堂上得罪的人太多?,纵然北伐得胜归来,我的名声也不大好了。由我这声名狼藉的跋扈弄权之徒,洗刷同样声名狼藉的主和派人物?谢相,谁信?”   “哎呀。”叶扶琉算了算时日,惋惜地?道,“谢相病逝得太早了。多?留一年也好。”   魏桓握着茶盏,默然喝了口冷茶。   世事若能尽如人愿,哪有“抱憾终身”四字。   若老师能多?留一年,天子北伐亲征,留在后方镇守调度的必然是老师。   老师身居相位,年纪资历足以服众。若老师尚在人世,明?章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又何必于危急时挺身而出,一肩挑起镇守中原门户的重任?   “时局危难,乃现?英雄。”魏桓慢慢道,“我那好友,便是在大同守战一役里以身殉国。当时……我不在。”   御驾亲征当时,官家才十六岁,魏桓眼看着在宫廷长?大的小?少年,个头已经赶上成人,脾性却还难定。亲征半路上几次反悔,甚至有次召集了二?十几个亲近内侍亲卫,意图连夜奔回京城。   魏桓半夜追出去几十里,未惊动旁人,把外甥拎回军里,秘密处决了所有参与内侍亲卫。   原本定下御驾亲征,魏桓护送到河间,等御驾出关便回返京城镇守调度。因为这场中途变故,之后他一路跟随伴驾,盯着御驾到了北蛮边境。   来自西边戈壁的胡人轻骑趁乱奔袭中原时,他人在北边边境。   “我那好友,是江宁府建武侯之独子,贺明?章。因为都是祖籍江南,从小?和我亲近。”   “在国子监时,我们两个是令所有先生头疼的人物?。特意把我们的书桌挪得远远的,一个靠东边角,一个靠西边角。提起我们两个,先生们张口就是‘那两只南边来的皮猴儿呢?’”   回忆起幼年胡闹事,魏桓微微地?笑了下。   “先和后战,两场争议清洗,明?章始终站在我这边。御驾亲征伐北蛮,西边胡人又领兵进犯,朝廷乱成一团时,明?章自请领兵赶赴大同。”   “坚守大同四十日,撑到御驾回返,明?章战死?得壮烈,追封忠勇侯,出殡当日大同万民追送。这两年他的事迹传唱南北,你应该也听过?他的名字。”      “听过?戏文。”叶扶琉像是想起了什么,以全新的目光打量对面的人,“忠勇侯守大同的戏本子里,除了他一个红脸大忠臣,还有一个叫做‘曹国舅’的白脸大奸臣,说是——临战脱逃,换了忠勇侯顶替。”   “曹国舅,听说过?。”小?锅烧热的山泉水咕噜噜冒起气泡,魏桓起身盖灭炉火, “文人春秋笔法,影射的大约是我了。”   等沸水温度略降,往茶壶里添了些水,“今日说得太多?,来,喝茶。”   叶扶琉捧着香茶。她今日也听得太多?,坐着有一阵没吭声,边想边慢慢地?喝茶。   满杯茶喝得见?了底,她琢磨通了,把茶杯砰地?往木案上一放。   “如此说来,你和你老师,还有你好友,你们三个始终齐心合力想要北伐。花费了许多?年,许多?的人力物?力,如今排除万难北伐成功,收复国土,想做的事终于做成了,怎么一个成了忠臣,两个成了奸臣了呢?”   魏桓啜了口茶,淡定道,“还好有一个忠臣。”   叶扶琉给听笑了。   视线扫过?去,斜睨对面那人漫不在意喝茶的姿态。   之前在书房时,对着黑鼠一家子“它吃它的,我坐我的,互不干涉”又算得上什么。   人还活着呢。活着被?春秋笔法编排进戏本里,成了大江南北痛骂的白脸大奸臣“曹国舅”,就跟没事人似的。   叶家身为偷儿世家,还在意自家的生意招牌。这位倒好,连自己生前身后的名声都浑不在意。服了啊。   叶扶琉放下茶盏,也若无其事说,“一个忠臣,两个奸臣,盖棺论?定,就这么算了?”   魏桓想了想,“之前重病心力不济,确实想着算了。但既然如今病症好转,还是要奔走一二?,把先师的名声尽量洗刷清白才好。”   叶扶琉睨他,“你老师的名声由你来奔走洗刷,你自己的名声呢?谁来帮你洗刷?”   魏桓不甚在意地?喝茶,“能洗净老师的名声已经不易。其他事莫强求,随它去罢。”   “好个‘莫强求,随它去罢’。”叶扶琉敷衍地?鼓掌。   “人家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你倒好,‘事了拂衣去,哪管身后名’。你还觉得挺不错的?是不是觉得你老师和好友都过?世了,三人里只你还活着,给他们留下忠臣的好名声,坏名声全顶你自己头上,感觉没那么愧疚了?”   对面从容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魏桓沉默着注视茶盏。杯里的茶汤见?了底。   叶扶琉把茶盏一推,起身说,“我去叫阿兄上来,细谈下两家的屋契买卖。今天签了契,明?天叶家就搬。”   魏桓:“……”   视线从茶盏抬起,望向对面。   叶扶琉:“看我做什么?觉得明?天搬家太快了?没办法,谁让我家阿兄惧怕你魏三郎的名声,整天催促我卖宅子搬家呢。”   叶扶琉边往楼下走边说:   “ ‘莫强求,随它去罢。’说来好生淡定呀。如今你魏三郎顶着满头的坏名声,我家阿兄见?你就躲得远远的。今日你说的这些,我可以转述给三兄,不过?他信不信我可说不准。你还想魏家跟随叶家四处经商?信不信叶家明?天出镇子就甩开魏家跑没影了?别怪我没早提醒你。”   魏桓:“……” 第56章   叶扶琉思索着下了木楼。   她眼里看?到的五口镇的邻居魏三郎君, 和阿兄口中横行京城的国?舅魏三郎原本像是割裂的两个人。而今听了魏桓的自述,两者微妙地重合了一部分。她不再觉得是两个人了。   但事情?一码归一码,叶家?的老底被掀了, 是真真切切、确凿无疑的。   她转去前院见着叶羡春时,魏二手正搭在?他肩膀上,眼神里带探究, 商量说, “叶家?郎君,魏家?不吃人。”   叶扶琉:?   魏二你这前?诏狱廷尉做什么呢?      她上去不客气地把两边分开?, “我好好的。三兄急着来寻我什么事?”   叶羡春抹了把额头?吓出的冷汗,抬手指了指隔壁。   “木匠赶工, 紫檀木椅已经打?好了。就在?隔壁,马上送来。”   ————   魏家?院门打?开?, 木匠把紫檀木椅送来, 魏大在?前?院验货,魏二上楼知会魏家?主人。   趁着验货的当儿, 叶扶琉站在?院墙边轻声说, “刚才在?木楼上听三郎说了不少京城旧事。阿兄听听看?。”   叶羡春的眼睛越听越瞪大, 听完半晌没说话。   最后叹气道, “他那边的说辞,和我读过?的文档记录出入极大,谁知哪边真假?但魏家?上下……咳,全知道叶家?是偷儿世家?了。哪能再无事人般做邻居?”   叶扶琉听出他的意思,“所以我们?还?是得搬呐。”   叶羡春:“还?是得搬。”   叶羡春的顾虑,其实是叶家?一贯的谨慎行事之道。   叶扶琉盯着紫檀木椅, “那就还?是搬。两家?交易完成,再跟乡邻告个别。最后上去签完屋契, 交割完毕,我们?今晚就搬。”   “三郎提议的,魏家?跟随叶家?行商的事……”她想了想,“再多点时间,让我再斟酌斟酌。”   魏家?门户敞开?,原本在?叶家?看?搬家?热闹的乡邻们?围拢了魏家?。   相熟的娘子们?探头?进来打?招呼,“叶小娘子和叶家?郎君都?在?魏家?,可是要签屋契了?”   叶扶琉去前?院打?招呼,“今日签契。一切顺利的话,明早便搬走。”   众乡邻七嘴八舌地惊叹, “怎的如此快!”   叶扶琉边往里走边抬高声音对众人道,“叶家?报效家?国?,为乡里踊跃募捐,叶家?无悔!但近期手头?周转略紧,不得已变卖镇子上的祖宅。有幸认识五口镇各位乡邻,有幸相识一场,乡邻们?,我们?后会有期。”   身后传来一阵咂舌议论的感慨之声,平日里相熟的邻家?娘子们?抹起了泪。   “叶家?是好邻居啊。”“是啊,叶家?人各个大方?又和善。”“天天照顾乡邻生意。”“隔壁魏家?郎君的病情?大好,听说也是叶家?人重金请来林大郎,林大郎被金饼给砸开?了窍,把人给治好了……”“十里八乡难得的好邻居啊!”   前?院的喧嚷议论声中,魏家?虚掩的后院拱门无声打?开?。   魏桓站在?抄手游廊尽头?,凝视中带着询问。   叶扶琉冲他点点头?。既然叶家?已经决意要搬家?,就不必拖泥带水,搬得越干脆利落越好。   “刚刚在?和乡邻们?辞行。现在?当着乡邻的面,也和魏家?当面辞个行吧。”   魏桓默然不语。   在?乡邻们?的目光注视下,叶扶琉果然领着叶家?所有人,极正经地和魏家?当面告辞:   “近期叶氏手头?周转略紧,不得已变卖镇子上的祖宅。有幸和魏家?结为近邻,和魏家?郎君相识一场,将祖宅卖给魏家?,实乃千里结缘……”   说到此处顿了顿,乌溜溜的眼睛在?魏桓身上转了一圈,放重语气:“有缘再会。我们?后会有期。”   魏桓同样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往内院走,“过?来签契。”   茶香缭绕的木楼之上,叶羡春和叶扶琉被领上木楼,并排坐一处,魏桓坐对面。   魏大魏二转身下楼。   木楼里只剩下叶家?兄妹和魏家?主人。   魏桓的目光里带着思索,注视向叶羡春,“这里并无外人,有事可以直言。关于魏某本人,叶家?三兄似乎颇多误会。方?才我已解释给扶琉,不知三兄可有听说了?”   叶羡春并不看?人,低头?抱着茶杯:“听幺娘说了。但京城之事谁也没亲眼见着,嘴皮子一张一合,谁知真假。”   魏桓得了意料之中的回复,并不多追问澄清什么,起身去木柜高处拿出一个回字纹的长木匣,取出一份契纸。   “先看?看?屋契罢。”   叶羡春接过?屋契,入手时捏了捏,当即露出诧异神色。   这纸颜色老旧,手感绵软,不像是新纸,倒像是从哪处陈纸堆里扒拉出来的旧纸。宅院买卖的大生意,不至于连一张纸都?吝惜吧??   叶羡春心?里腹诽着,仔细从头?查看?起屋契。   看?完第一行脸色就不对了。   “这……”   魏桓引叶扶琉去东边长檐下,两人一个扶栏,一个肘趴在?栏杆上。叶扶琉问,“什么事要和我单独商量?该不会是突然反悔,不想签了?”   “无关屋契。” 魏桓的视线往下,注视阳光映照的叶家?庭院。 “先和乡邻告辞,再和魏家?告辞,显然决意要走了。我记得你说过?,叶家?的人,从来不信嘴皮子里的言辞,只信实证和时间。”   叶扶琉倒也不瞒他。“做我们?这行的人,谨慎自有好处。这次恰巧三兄在?,换了我家?大兄和二兄,同样会立即搬走的。”   魏桓思忖着,点点头?。“说得有理。搬走之前?,听我再说几句,供你做决断之参考。”   叶扶琉扭头?,乌亮剔透的眼睛直视过?来,“说说看?。”   魏桓便开?口道,“我幼年时,家?中父母兄长皆亡故,祖母不愿在?江宁城里被人指指点点,带着牌位,带着年幼的我,隐居五口镇。”   “祖宅大而荒僻。这两堵院墙,是祖母来之后砌起的。祖宅一分两半,东边居住生人,西边供奉先人。”   叶扶琉一怔,怀疑地上下打?量。“等等。你再说一遍?谁家?祖宅一分两半?”   “听着荒谬。但离别在?即,不得不说。”魏桓侧过?身,平静注视着她,“隔壁宅院,乃是魏氏祖宅。有当年的屋契为证。旧契正在?令兄手里。”   叶扶琉:??   一片黄叶从枝头?飘落,随风打?着圈儿落进木楼,落在?眼睛瞪得溜圆的小娘子的肩头?,魏桓抬手将黄叶拂去了:   “我自京城归隐江南。人人皆知我病入膏肓,药石罔治,所谓‘养病’不过?是名头?好听而已。”   “离京南渡之时,病骨支离,已无生念。徒留皮囊还?在?人世,只想叶落归根,在?祖宅了此余生。”   当年祖母过?世,家?仆遣散,八岁的他被领入京城。一路催促匆忙,临去时只来得及匆匆回头?一瞥,将暮光中的宅院轮廓刻入心?底。   多年后拖着衰败之躯重回故地,曾经居住生人的东边院落久无人打?理,早成废弃荒宅。入眼一片荒芜,心?亦荒芜。   祖母生前?筑起的院墙分隔生死。东边居住生人,西边供奉故人。他心?灰意冷,住在?西边,偶尔登楼,于晨光中默然眺望东边。   魏桓从旧日回忆中惊醒过?来,入眼是阳光下生气勃勃的敞亮庭院,身侧站着微微张嘴、掩饰不住惊讶的小娘子。不知何时又有一片黄叶落在?叶扶琉乌黑的发尾,她居然没察觉。   魏桓抬手又把那片叶子摘去,眉眼舒展,冲她微微地笑了。“还?好你搬来。”   叶扶琉:??她感觉不大好!   “幺娘……”木楼里传来一声颤巍巍的呼唤,叶羡春紧张地喊,“幺娘,速来。”   叶扶琉三步并作两步地快走进屋,“三兄,屋契仔细看?过?了?”   何止是看?过?了。从用?词格式、纸张质地年头?,查验做旧痕迹,末尾官府印章……使出浑身本领,从头?到尾查验过?一遍,各处细节推敲比对。   得出的结论,把叶羡春给惊吓地过?了度。   “怎么办,幺娘。来看?这屋契内容,咱们?叶家?的宅子……其实是魏家?祖宅啊!两边的宅子都?是魏家?的!打?猎的让鹰给啄了眼,咱们?偷家?偷到正主儿面前?了!”   “呜呜呜……我就知道,魏家?没存好心?。他存心?捏着证据,趁叶家?搬家?前?发难,肯定打?算把叶家?一网打?尽,呜呜呜……幺娘,梯子,快走快走。”   他扯住叶扶琉的衣袖,就要往楼梯口狂奔。奔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原地停步,就要把手里的屋契撕碎。   叶扶琉抬手拦住。把捏皱成一团的屋契从阿兄手里抽过?来。   从头?到尾通读两遍,原地想了一会儿,脚步转回东边长檐下,靠在?栏杆边上,扬了扬皱巴巴的屋契。“我跟我家?三兄都?看?过?了。明人不说暗话,当面说吧,你要如何。”   魏桓始终停在?远处未动,等人回来。   先是冲门里紧张的叶羡春微一颔首,“三兄无需介怀。虽说屋契书的纸张旧了些,但只要有买卖双方?画押,交了印税,得了官府印章,契书便生效。有这张契书,隔壁叶宅顺利转手,从此是魏家?的产业了。”   叶羡春:“??”   “扶琉,劳你过?来见证。”魏桓从叶扶琉手里取过?契书,走入室内的书案边,在?叶扶琉的注视下,提笔蘸墨,把卖家?那一栏的文字直接从头?涂黑到末尾。   在?涂黑的墨迹旁边以蝇头?小楷填补上卖家?来历:‘原屋主祖籍钱塘,叶氏人家?……’   叶扶琉:这样也可以?   视线飞快地往上瞥一眼,又迅速落在?纸面上。   不止把卖家?一栏涂黑了重填,就连最末尾的画押也以朱笔涂抹干净,魏桓将笔递给叶扶琉,“画个押。”   叶羡春小心?翼翼地走近几步,眼瞧着卖家?画押处改成了叶扶琉亲笔画下的花押。   “卖价两百贯。”   “两代前?的五口镇尚未开?船坞,远不如如今热闹,物价也低得多。如今这种大宅的转手价至少五百贯往上。”   魏桓问叶扶琉,“卖价低了,可要重新议价?”      叶扶琉的眼睛里带着些思索,纤长手指点了点旧契纸上的“两百贯”,“不必改了,就按照原价钱议。”   魏大跑了两趟。   先把紫檀木椅送上来。放在?原本的木椅旁边,才凑成一对,嘶地倒吸口气。“单只看?着倒是极好的。放成一对……这对木椅的颜色,是不是差了点儿。”   “赶交货,颜色是差了点。” 叶扶琉把新木椅拉过?来,面对面地坐下,“别凑一处搁。这样对面放着好。”   魏桓瞥了眼新木椅,仿佛压根没瞧见木质深浅紫色的差异,同意收货,吩咐魏大取两百贯来。   魏大转身下楼取来一块金饼,添几两碎金,折合两百贯铜钱,送来二楼上。   叶扶琉就坐在?新木椅上,乌亮眸子滴溜溜打?量着魏家?动静,收下金饼,把碎金退回去未收。   “如此宅屋交易算完成了?”   魏桓收起屋契,“买卖双方?签下屋契,银货两讫,得了官府印章,交易当然完成了。”   交易完成,叶扶琉坐在?原处不动,斜睨着对面,唇角微微往上翘,“两家?交易做完,银货两讫,下面还?要说什么?尽管说。叶家?是我当家?,我接着。”   魏桓便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张,递了过?来。   叶羡春站在?楼梯口,又露出紧张神色。   叶扶琉打?开?头?一张纸张,轻轻地咦了声。又是地契?   魏桓当面摊开?,打?开?另外几纸张,摊开?桌上,俱是有不少年头?的京城屋契。   “此处魏氏老宅年久失修,家?私保养不佳,卖不出好价。魏家?还?有几处空置宅院,都?在?京城置办,家?私更贵重些。听闻叶家?周转出了困难?手头?紧的话,不妨再挑一处,慢慢搬。”   叶扶琉:?   什么样的脑壳,才会在?搬空自己家?祖宅的偷儿面前?,又甩出一摞地契,任君挑选?   是隔壁魏三郎。   啊,没事了。这位不是头?一回离谱了。   “然后呢?”叶扶琉点了点地契,“三郎,你一大摞地契任我挑选,搬完了这家?换一家?,你这房主图什么呢。”   “自证。”魏桓平静道,“叶家?不信言辞,只信实证和时间。我想来想去,只能取来魏家?地契,以此自证——”   “叶家?在?魏家?祖宅长住数月,四月至九月,长达五个月时间,任由叶家?居住祖宅,并未有拦阻的意图。期间修复的旧家?私,我尽数买下。若要发难的话,之前?几个月,早已发难,何必等到今日。”   他转向楼梯口随时准备跑的叶羡春,“三兄,不知今日的自证,可否洗清魏家?嫌疑?我对叶家?,对扶琉,并无丝毫恶意。地契为物证,长达五个月的时间为佐证。”   叶羡春蹲在?楼梯边,心?底喃喃自语。   “每天看?着幺娘偷家?,五个月!没报官,没威吓,没有任何动静。还?把修复的旧物花重金一一买下。”   这份自证,还?真是诚意十足。   换个角度,如果有一群陌生人鸠占鹊巢,住进叶家?的钱塘老家?,叶家?人肯定得拼命!   叶羡春琢磨了一会儿,看?魏桓的眼神都?变了。此人虽然名声存疑,但人品甚为可取。——能做妹夫?   叶扶琉坐在?书案边,查验过?几张屋契。   她的想法不大一样。点着满桌屋契,唇角往上微微勾起,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难怪整天坐木楼上往我家?看?。四月到九月,五个月时间,整日看?着我顶着叶家?名号在?你家?祖宅进进出出,四处搬料子修物件,很有趣是不是?”   “病中心?力?不足,做事确实欠妥当。”魏桓把一摞屋契往前?推了推,“知错认罚。”   叶扶琉才不收,“叶家?只做江南的生意,谁耐烦去京城搬空你宅子?”   魏桓想了想,再次提议,“换成俯仰楼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   “嗯?”叶扶琉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转了一圈。   这回没应,也没不应。只说,“让我想想。”   她带着阿兄下木楼。身后听到魏桓吩咐下去,“魏家?今晚敞开?门户,不禁出入。备好拆卸用?具。无论叶家?人来取什么,任取便是。”   魏大纳闷道,“是。”   魏桓在?身后又道:“俯仰楼的两根楠木大柱沉重,若叶家?人力?不及,你和魏二帮一把手。”   魏大:???   魏大惊诧的大吼声响彻庭院,“帮忙拆咱家?柱子?!”   叶扶琉捧金饼,叶羡春捏地契,两人脚步如常地走出魏家?门外,踏进叶家?门里时,脚步顿了顿,从头?回想一遍今天匪夷所思的遭遇。互看?一眼。   叶羡春喃喃道,“如今我信了。幺娘,他是真中意你啊。”   叶扶琉闷笑出声。   往前?继续轻盈走出几步,她快活地说,“那当然。我早就知道他中意我。” 第57章   魏大烦躁得很。   “真?要拆咱家柱子?没有两根大柱, 木楼还如何支撑?以后郎君早晨想要登高,岂不是连木楼都没有了??”   抱怨归抱怨,魏家门户敞开?, 不禁出?入。   魏家和邻里来往得少?,虽说有不少?邻家孩童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但魏大魏二?两个门神般杵在庭院里, 真?正敢进来的只有叶家人。   叶扶琉领着秦陇和素秋, 下午过来转一圈,从西边庭院走到东边游廊, 停步在俯仰楼外,在魏大的?瞪视里, 仔细查看成人双臂合抱粗细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又倒退半步, 仰头看木楼的黑底泥金匾额。   研究了?半日, 一声没言语,不理会魏大的?追问, 领人又原路出?去。   “俯仰楼……”叶扶琉边走边喃喃道, “难怪七环锁的?密字, 开?头就是‘俯仰’。我还当两家从前?就是邻居, 交情好,借邻居家的?木楼名做密字——原来都是自家起的?名。难怪。”   叶扶琉身?后,素秋和秦陇两个跟随着在魏家转悠,心里同?时犯嘀咕。   卖宅子搬家,魏家把宅子买下,原本极好的?一桩买卖——怎么突然就要拆人家柱子了??   好好一座木楼, 两根支撑大柱拆走,木楼肯定得塌。   素秋轻声问, “方才在魏家签契,怎地回来就提起拆木楼大柱的?事?”   叶扶琉:“我只说要搬走,可没说要拆他家木柱。是三郎自己说,‘无论叶家人来取什么,任取便?是。’我便?过来魏家转转,看有什么可取的?。”   秦陇心里也犯嘀咕。   “那俩木柱可重的?很。只我一个搬,不成不成!”   “不是还有魏大魏二?帮手么。”叶扶琉轻飘飘道,在身?后魏大的?瞪视里,当先?走出?魏家门槛。   俯仰——闲忧——   叶家大宅里,叶羡春抱着楠木小?匣,苦苦思索。   如果“俯仰、闲忧”四个密字定下,后头还有三个铜环,每环上刻四个字,一个个试过去,不过是六十四种可能。叶扶琉开?锁的?技艺是他手把手教?的?,但密字锁的?锁头不比寻常,寻常的?铁片撬不开?,需要配铜匙。   这几日得空,他便?在房里赶配铜匙。   俯仰,闲忧。   魏家祖父亲笔题写的?木楼名“俯仰”。“俯仰”二?字出?自两汉陈思王的?五言杂诗。“闲忧”二?字出?自其另一首五言诗。   最后三个密字铜环,每个铜环上刻四字,细考究来,字字出?自陈思王曹子建的?诗作。   【愿,为,南,风】   【高,上,无,极】   【顾,望,怀,愁】   “六十四种可能,除去明显言意不通的?,比如说‘南极怀’,‘为无顾’,剩下约莫三十余种可能排列。其中寓意明显的?又有十余种可能。”他喃喃自语,“要配铜匙,一种种地试……”   叶扶琉就在这时进屋。   “已经雇好两辆大车,停在门外。三兄这里可收拾好了??箱笼搬上车,我们夜里走。”   叶羡春连一个下午都不愿再多等,小?楠木箱递给叶扶琉,“我这里无甚好收拾的?。除了?钱塘带来的?包袱,桌上新打一半的?铜钥匙,还有我那毛驴带走,其他的?都留下。我们即刻便?走。”   叶扶琉随手拨弄一下密字锁,七个铜环滴溜溜地转。   “还需等等。等入夜后。”   “当真?要从魏家扛走那两根楠木大柱?”   叶羡春惊劝,“贵重是贵重,实在太扎眼。我们一路拖着木材走,容易被人盯上哪。”   无论如何苦劝,叶扶琉只坚持说,“我们入夜了?再走。”   叶家门外一字排开?两辆大车。镇子上最大的?太平车又被租来,四头大驴拉着长板车站在长街北尽头,骄傲昂首,恢恢高叫,气派十足。   旁边是一辆载人的?大青驴车。不是乡郡常见的?两边木挡板的?制式,而是头顶加盖车篷,可以挡风遮雨的?大驴车。   秦陇套好车,素秋抱来上好干草,挨个给五头大驴喂饱草料。   众多细软箱笼放在庭院,秦陇挨个搬出?来往车上扔,边扔边和乡邻们打招呼:   “今夜就要搬走了?。” “对,宅子卖给隔壁魏家。”“卖了?多少?贯钱?这个我可不知道,得问主家。”“以后回不回?五口镇有船坞,当然会回来。我听主家亲口说的?。”   乡邻们七嘴八舌感慨了?半日,有细心的?问起,“素秋娘子怎么不说话?”   旁边更为细心的?王家娘子悄声道,“别多嘴,看素秋娘子连眼眶都红了?。必然是临别前?不舍乡邻。”   众人恍然大悟,“莫问了?,莫问了?。”   素秋抓把干草,接着弯腰姿势,挡住发红的?眼眶。   她已经当面和魏家告了?别。   毕竟只是住得近的?乡邻。之前?几句口角,激得急鲁性子发作,骑马载她一程,虽说有违男女大防,归根到底又不算什么大事。   就如秦陇说的?:临别在即,把心结解开?,不至于一直记挂在心里。以后回想起魏家,还是五口镇的?好邻居。   魏大当面道声抱歉,她当面回了?句无妨。魏大还要啰嗦,她低眉轻声道了?句,“真?的?无妨。我虽然年纪未满双十,却已是嫁过一次的?妇人,并非未嫁之身?……不在意的?。”   “箱笼让一让,有大物件摆上来。素秋!”秦陇隔门扯了?一嗓子,素秋从恍神中惊醒,把大车上的?箱笼堆起,腾开?空地。   秦陇从门里扛出?两口薄长木匣,搁在太平车上,再拿茅草薄薄地覆盖一层。   “好了?,上头还可以继续搁箱笼。”   素秋惊问,“柴房里的?长木匣子也得带走?几块薄木料不值多少?钱罢?”   “别问我,主家刚刚吩咐下来的?。”秦陇不甚在意道,   “主家还说,趁下午去歇歇,免得晚上犯乏。我们半夜子时准点赶路,天亮前?出?江县。”   素秋:“……”这时间?选的?。知道是搬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去偷家呢。   忙活了?整个时辰,装载重物的?太平车被箱笼塞得满满当当,另一辆载人的?驴车也装满半车衣物细软。秦陇满意地盘算,他和叶郎君两个,一人驾一辆车,两位小?娘子坐车,叶家人手虽少?,用起来刚刚好!   一只小?毛驴优哉游哉地晃来叶家门前?,路过几只拉车大驴时,好奇地停步抬头。“恢——”   叶羡春从门里喜悦地迎出?去,把布褡裢挂在驴背上,“这是我的?驴。夜里我骑着它走。”   秦陇懵了?。叶郎君骑毛驴,谁来驾车?   叶扶琉就在这时从门里招呼,“素秋快来帮手,这边还有个大箱。”   素秋快步过去,两人合力把大木箱从地上抬起,素秋掂了?掂分量,“瞧着大,怎么不重。”   “里头是空的?。”叶扶琉边往外搬边说,“魏家允诺说今晚门户敞开?,随便?我们拿取。这箱笼晚上带去魏家。”   素秋一怔,打量起眼前?的?木箱。   魏家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高达一丈,手臂合抱粗细。这箱笼四尺宽,半人高,在木箱里算是极大件,但肯定装不下俩大木柱……   秦陇过来帮忙,扛起大箱笼,往太平车上一扔,正?好搁在之前?两个薄长木匣的?上方。   素秋倏然醒悟。她觉得自己猜出?娘子的?想法了?。   难怪要从柴房取走两个木匣子。   一丈长的?大木柱过于醒目,头尾稍微斩去一截,塞进八尺长木匣里,不就人不知鬼不觉了?吗!   两头截下来的?楠木圆墩子也值钱,正?好塞进木箱里……   素秋心里升起敬佩之情。娘子的?主意绝妙!   连片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沿着长街一路往北,停在叶家面前?。众轻骑分开?,当中的?锦袍少?年郎居高临下问,   “叶家当真?要搬?”   声音似曾相识,众豪奴簇拥的?气势也似曾相识,秦陇本能地一抬头,嚯,果然是熟人!   来人赫然是许久未见的?祁家世子。   秦陇二?话不说,原地捋袖子提木棍,横挡在叶家门前?。   “叶家确实要搬家。宅子都卖给邻居魏家了?。”   素秋快步过来挡在门前?,声线满是警惕,“听闻祁世子八月底就离了?镇子。如今去而复返,究竟有何意?莫要纠缠我家娘子!”   半个月未见,祁棠形貌乍看没有大变,人却消瘦不少?,圆润的?脸颊轮廓瘦削下去。   祁棠的?脾气也不如从前?那么骄横,听见那句不客气的?“莫要纠缠”,甚至没发作,只对着叶家敞开?的?门喃喃自语,“怎么,我那位好表兄将我驱赶离去,他自己竟也未能得芳心,叶家还是要搬了??”   对着叶家人警惕的?目光,祁棠摆手道,“莫误会,这次为了?公务而来,半路才听说叶家要搬。并非专程上门寻衅。”   说着当真?拨转马头,去隔壁魏家门前?下马。祁棠从袖中取出?一卷火漆密封竹筒,郑重对门里道,“京城贵人来信,托送至江宁府,由祁家转呈魏三表兄亲启。另有口谕懿旨,需得当面转达。”   片刻后,魏大把人迎了?进去。除了?祁棠,还有个白面无须的?陌生锦袍来客跟随进入魏家。   叶家门前?,秦陇和素秋继续收拾箱笼,偶尔瞄一眼魏家,低声嘀咕,“太阳打西边出?来,祁世子突然转性子了??”   “我不信。”   “我也不信。”   “刚才那个竹筒加封火漆,瞧着倒像真?有公务。”   “就算不是专程上门寻衅,他来都来了?,多半顺路也会来叶家寻个衅。”   “别惊动娘子,等祁世子从魏家出?来再看看。”   祁棠进去魏家不过两刻钟便?出?门。   在叶家两人六驴十几只眼睛的?瞪视下,祁棠转身?毫不迟疑直奔叶家而来,高声往门里喊,“叶小?娘子可在家中?故人登门拜访,只求临别前?再见一面!”   素秋:“……呸!”   叶扶琉正?收拾箱笼,听到有个似曾相识的?嗓音高喊“故人拜访”,随意拿衣袖擦了?擦便?出?门来。“谁喊我?”   两边远远打了?个照面,叶扶琉当即脚一顿,“你啊。”   下一刻,她敏锐发觉祁棠的?穿着衣冠和之前?似有少?许差异。曾经是束发加簪的?富贵少?年郎装扮,如今头戴小?冠,腰间?加配一柄佩剑。   叶扶琉起了?点兴趣,走近门边。“半个月没见,祁世子还真?回家去了?。——回江宁府加冠了??”   祁棠抿着唇点点头。   他来五口镇的?半路上听闻了?叶家即将搬走的?消息,当即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生怕中途耽搁时辰,误了?临别一面。   当真?见了?面,却又想不起说什么。   他张着嘴说不出?话,叶扶琉更不会主动寒暄什么,客气点了?下头,“即将搬家,家中事忙。恕不远送。”转身?往回走。   祁棠在背后叫住她,“离开?镇子,打算搬去何处?”   叶扶琉翘起唇角,人在门边一靠,白生生的?手指头随意盘弄着,摆出?一个“你尽管问,反正?我不说”的?姿势。   祁棠自嘲地闭嘴。   他又不是傻子,早看出?来,叶扶琉当真?看不上自己。   从前?的?他还会满心不忿,心心念念都是“本世子难道还配不上一个商户女?”   但八月镇子外银杏林的?一场比试,彻底打碎了?他被人吹捧多年的?自信。“文不成武不就”六个字,撕下泥佛外表的?光鲜金身?,显露出?光鲜衣冠之下原原本本的?那个他。他寝食难安。夜里开?始失眠。   八月底加冠,九月初家中开?始议亲。   父母喜笑颜开?,父亲念叨着这次巡查江南征税的?监察事办得好,要趁热打铁,给他在提举常平司[1]谋个好职位。母亲啐道:仓司虽然肥差多,但人辛苦,爱儿在外头都跑黑跑瘦了?,还是在江宁府谋个不必整日往外跑的?安稳差事妥当。父亲点头称是。   他这回格外留意,三言两语间?便?听出?父母于他的?期许。   给他谋个留在江宁府的?清闲差事。国公府出?身?的?郎君,不缺那点俸禄。   就在江宁府里寻个门户登对的?人家,一年内议亲完婚。   两三年内抱个大胖孙。   先?娶妻,后纳妾,多子多福,为国公府开?枝散叶。   祁棠站在向来慈爱的?父母高堂面前?,踌躇良久,咬牙问出?一句,“父亲母亲可曾听过……‘溺爱无生良才’?”   父亲一怔。母亲轻轻拍了?祁棠一巴掌。   “别说傻话。我儿好好的?,远好过什么‘成才’。”   母亲絮絮念叨着:“城东建武侯当年不就是指望独子成才?早早地把孩儿送去京城读书。他儿子倒是成才了?,战死大同?,追封了?个‘忠勇侯’的?风光谥号,呸,人都没了?,建武侯一把年纪还要吃丹丸再拼个儿子,落得满城笑柄。咱们家只愿人好好的?,就在江宁城里待着,不要什么成才。”   分明是温柔慈爱的?言语,寄托父母最美好的?愿望期嘱,于祁棠来说,却成三尺温柔穿肠刀,剖得他冷汗淋漓。   祁棠从记忆里惊醒,眉眼间?的?消沉褪去,重新显出?振奋。   对着面前?歪头打量他神色的?小?娘子,他郑重道,“我决意要去京城。寻觅良师,结交益友,精习文武,总之,要闯出?一番新天地,莫蹉跎了?此生。今日特?来辞行。”   叶扶琉听得也精神一振。哟,纨绔要奋起,新鲜事!   “去吧去吧。”她摆摆手,不怎么走心地道,“愿你早日成才,报效家国。”   言语敷衍太过明显,祁棠原地又消沉下去。   “等我闯出?一番新天地,至少?也要三五年。”祁棠神色黯然,“你不会等我三五年的?。”   “那当然。”叶扶琉不客气道,“世子带给我的?麻烦可不少?,我等你作甚?今日一别,我往南走,你往北行,我们多半再不会见面了?。”   “说的?是。那我们就此……告辞。”祁棠扯着唇角想笑别辞行。强笑出?声的?同?时,人却哭了?。   啪嗒,一滴泪落在门边。   叶扶琉稀奇地看向地上濡湿的?小?点。“真?哭了??”   她还要凑过去仔细查验,祁棠狼狈地抬脚踩住那处。“看什么看!”   “这么凶?看来是真?哭了?。”叶扶琉改而抬头打量起面前?的?少?年郎。祁棠扭头不让她瞧,但叶扶琉还是一瞬间?瞥见隐约发红的?眼角。   “从前?我最嫌弃你目中无人。心里只有自己,没有旁人。所谓的?喜欢简直是笑话。” 叶扶琉若有所思地看向地面,“今天这滴泪倒是显出?三分真?心。”   秋日夕阳拉下斜影,她打量面前?少?年郎扭开?的?侧脸片刻,走近半步,抬起手,替祁棠把通红眼角盈满的?要落未落的?泪花擦去了?。   “祁世子前?途珍重。以后再遇到喜欢的?女孩儿,好好对她。”   马蹄声逐渐沿着长街远去。   叶家继续往外搬箱笼。   就在许多乡邻探头探脑的?张望里,娘子们惋惜的?叹息里,孩童们依依不舍牵着衣袖的?告别声里,入秋的?江南天光逐渐黯淡下去。   ————   暮色降临的?镇子边缘,山林黄叶满地,河畔水流阵阵。   河畔有两匹马并肩踱步。   夕阳映亮了?马上两人的?轮廓。其中一个是刚刚在叶家门前?辞别的?祁棠,另一个赫然是在江南消失多日、北上行商的?沈璃。   沈璃笑着举杯:“以此杯中美酒,为世子践行。”   祁棠同?时举杯:“多谢沈大当家告知消息,令我能赶在叶家搬家之前?,再见扶琉一面。”   “好说好说,不过是感同?身?受罢了?。世子,你我不打不相识,之前?种种龃龉,一笑泯之?”   “之前?种种龃龉,一笑泯之!沈大当家,有劳你今日送行。祁某此行去京城历练,若不能出?人头地,誓不回江南!”   “呵呵,愿世子前?程似锦!”   沈璃在河畔勒马,目送祁棠一行走远。良久,嘲讽一哂。   “傻小?子还真?走了?。世子,祝你在京城出?人头地,前?程似锦。你家魏表兄在镇子里安心养病。江南各处好风光,留给我沈璃和扶琉罢。”   ————   月升日落,星辰隐现。蟋蟀在野外窸窸窣窣,家家户户亮起灯火。   魏桓立在木楼高处,凭栏下望。   叶家已经腾空了?。箱笼搬去门外,细小?物件留下,庭院四处灯笼依旧点亮,映照出?一道熟悉的?轻快身?影,百褶长裙随风细微摇曳,领着大管事往门外走。   魏桓回身?入室内,把手中的?京城来信揉成一团,随意扔进字篓。   片刻后,魏大登楼:“郎君,叶家人来了?。”   “请进来。”魏桓平静道。   魏大语气迟疑:“叶家人……带来个极大的?箱子。” 第58章   魏大比划木箱尺寸, “四尺来阔,三尺来高,极大的木箱笼。”   魏桓并不意外?, “木材过大引人?注目,叶家或许想把大柱截断装走。锯木吃力,你帮他们一把。”   魏大原地踌躇片刻。魏桓很快发觉了他的迟疑。   “是了?, 他们若要?移动大柱, 我应下楼。”转身往楼梯口走去。   魏大咳了?声,“郎君误会了?。叶小娘子登门时说得清楚, 她无?需帮手,人?马上就上楼来。但是……想要?我和魏二避嫌。”   魏桓脚步一顿, 返身走回栏杆边。 “你和魏二避一避。”   魏大:“是。”   叶扶琉不是单独上来的。她打头,大管事扛着大木箱吭哧吭哧跟随身后。   魏桓默然打量木箱。为何不放置楼下, 而是扛上二楼?   叶家改变心意, 不打算要?木柱了??   沉吟片刻,他抬手指向木柜, “那对银兔毫盏倒是轻巧, 你若喜欢, 取走便是。京城地契都在?回字纹木匣里, 犀角玉杯在?最?下屉。叶家可是打算回钱塘老家?不知准备走陆路还是舟船?”   叶扶琉笑而不应,四处张望,果然把一对银兔毫盏收进?箱笼里。摸了?摸地契匣子的回字纹,把地契匣子也收进?箱笼里。木楼放置的常用?物件不少,她拣魏桓常用?的,挨个收拾放进?木箱。   四尺宽大木箱, 放进?去十来件小木匣小布包,只占据小小一角, 几?乎还是空的。   叶扶琉在?木楼上转悠半圈,打量空荡大半的木架,回身和魏桓商量, “三郎说过,今晚无?论叶家人?来取什么,任取便是。魏家还有件好东西,我得一并装箱带走。”   魏桓并不甚在?意,抬手道?, “自便任取。”   叶扶琉便站在?木箱边,冲魏桓招了?招手,“过来。”   ——   魏大和魏二两个抱臂站在?木楼下,眼?睁睁瞧着叶家人?大张旗鼓地扛着木箱上去,搜刮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又正大光明地扛着木箱下来。   上楼时木箱明显是空的,秦陇一个人?扛得轻轻松松。下楼时木箱沉重,秦陇卡在?楼梯半截,吃力地叫唤,“帮帮手,帮帮手。”   魏大腹诽着,“木楼上的好东西全装空了?吧……真是半点不客气。”还是过去帮手,两人?合力把木箱扛下木楼,运出魏家。   眼?看着直奔叶家四头驴拉的太平大车去,叶扶琉追在?后头喊,“不是那辆辎货车,另一辆车!”   砰一声,沉重箱笼放在?头顶乌布遮篷的大青驴车上。   魏大到底还是没忍住,当着叶扶琉面问了?句,“都拿什么了?,如此沉重。该不会把新打好的大冰鉴给带走了??”   叶扶琉笑而不应,自己跳上车,拢起辔头,往后头招呼,“素秋坐好,秦陇上车,阿兄,我们走了?!”   正是九月中,秋分节气前后,凉风飒爽而不冷,秋高而无?肃杀之气,叶家两辆大车在?乡间?小路晃悠悠慢行。   头顶明月隐现,叶羡春将甜梨绑在?细竹竿上,自己拿一支,幺妹和大管事各一支。叶扶琉手握细杆,熟练地吊在?大青驴面前,边赶路边惬意哼起江南流行的小调儿。   “素秋,和你打个赌。赌咱们走出多少里地去,魏大魏二两个才会追上来。”   素秋坐在?车里,轻轻呸了?声,“魏家留在?五口镇,他们两个为什么会追上来?娘子无?事闲开心。”   叶扶琉:“因为我把魏家最?贵重的一样给弄来了?。”   秦陇神色古怪,少见地不吭声。   大车在?乡间?小路奔出去十来里,眼?看即将出镇子界碑,前方密林边影影绰绰现出一列人?马。   ——   沈璃傍晚于河边送走祁棠,领着身后众人?溜溜达达沿着河道?往下游走,路过银杏林时,勒马看了?眼?河道?对面的小石山。   在?他身后跟随的,不是以往的沈家亲随,而是十来个身形彪悍的北方大汉。满身腱子肉,腰间?挂各式兵器,狼牙棒,流星锤,峨眉刺,最?多的还是大砍刀。   镇子上入夜后传来消息,叶家重车出行,装了?满满当当两辆大车的辎重细软,统共却只有两个小白脸,两个小娘子。大汉们抱刀哄笑起来。   “等下别亮刀,吓着人?家小娘子,哭哭啼啼地可不好。”   “两个标志小娘子,沈大郎君看中的是哪个?另一个小娘子分给弟兄们?”   “先把两个小白脸给砍了?。咱们再来分小娘子。”   沈璃摆摆手,“各位好汉,玩笑归玩笑。来之前便说好了?,钱财归各位,人?归我。”   他这趟北上走得狼狈。魏家把沈家人?捆了?手脚,搁在?山石顶上,波涛阵阵,狼嚎声声,那山顶巨石不甚平整,人?时不时往山下滑几?寸。那一晚可是刻骨铭心。   沈璃向来不是轻易认输的性子。   他输给魏家什么?没输在?心眼?上,输在?动手上。沈家跟随他身边的亲信,各个都是脑子灵活的生意人?,嘴皮子利索。不像魏家,蓄养了?两个能打的家仆!   沈璃想通了?关卡,立刻连夜渡江北上。   一来,确实给两百三十块汉砖找来一位中原大买家,倒手赚了?翻倍利。   二来,各方牵引,重金开路,从北方寻来一群刀头舔血的真正山匪。   耐心等待叶家搬离五口镇的机会,上演一场山匪打劫的大戏。   再由他“正好路过”,“拔刀相助”,来个英雄救美。   沈璃道?,“各位莫急,莫急!都是道?上讲规矩的,沈某敬各位是个汉子!我们按说好的做事。等下各位装作山林劫道?,把叶家人?捆好了?,我便装作刚巧路过,领人?赶来营救——当然打不过各位,只把叶小娘子连同她家人?带走,留下叶家满车的钱财辎货,各位任取便是。”   众壮汉哈哈笑道?,“放心,放心。弟兄们只求财。”   前方传来一声呼哨,叶家车近了?。   沈璃隐入密林深处。众壮汉纷纷起身,从野地丛间?嘻嘻哈哈地走到山路边,拴起绊马绳。   “吁——”   驾车走在?最?前头的秦陇一个急停。“什么人?!”   绊马绳拦在?路中央,蹲在?两边草丛的汉子们并不遮掩行迹,纷纷露出身形,为首一个彪悍壮汉威吓拔刀,迎风抖了?抖大砍刀上的一串铜环。   “半夜三更?山林边碰着我们,还问我们是什么人??弟兄们养家糊口,生平做的是无?本?生意,看各位膘肥体?壮,半夜来讨个生意做做。”   秦陇:“嘿!你才膘肥体?壮,你全家都膘肥体?壮!”   素秋惊得脸色煞白,“这哪里是肥不肥的事?娘子,我听着不好,这些人?难道?是……”   秦陇的车在?前头堵着,叶扶琉在?后头瞧不清楚,索性跳下车,新奇地往前几?步观望,感?慨:   “这才是真正的山匪呀!瞧着都歪瓜裂枣的,真正的山匪就这德行?站前头说话的那个是山匪大当家?见面不如闻名,失望得很。”   素秋:“……”山匪不都这个德行?娘子你想什么呢。   秦陇在?路边停车跳下,箱笼里一通猛翻,翻出长剑挂在?腰间?,捋袖子冷笑。   “讨生意?老子一个月的月钱才八两!谁能从老子手里讨走生意?”   正要?拔剑迎上时,叶扶琉抬手一拦,“等等。我过去跟他们说几?句。”   众山匪的虎视眈眈下,叶扶琉绕过大车上前,站在?两边对峙的空地中央,笑吟吟问对面的当家山匪:   “东南西北中,九州有英雄。各位豪杰瞧着眼?生,不是惯常行走江南的罢?不知上的是哪座高山,拜的是何方码头?”   话音刚落,对面那群山匪齐齐道?,“哎哟!”   为首那山匪头子大笑,“你这小娘子从哪边学的切口?鹦鹉般学个两句,指望着糊弄弟兄们放你?哪有这回好事。”   山匪头子扛起铜环大砍刀,“东西南北中,中原显身手。老子上的是中原九华山,拜的是关东美髯公。小娘子哪条道?上的?说清楚便罢,说不清楚别怪我们不客气。”   “东西南北中,南方有码头。”叶扶琉不慌不忙应道?,   “走的是舟船道?,拜的是吴越王。钱塘叶家,当家叶四娘。”   两边切口对上,对面山匪头子的态度登时一变,把大砍刀收起,“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是自家人?!”热络地自报身份:   “九华山旋风寨现任当家,庞铁桶!钱塘叶家上一代的当家人?和我们旋风寨不打不相识,两家有交情!”   叶扶琉上去寒暄,“上一代当家人?叶十郎是家师,久仰旋风寨大名!”   “叶家名声在?外?,久仰久仰!”   两边热络寒暄了?好一阵,山匪们鸣金收兵,叶扶琉原路返回,招呼秦陇送过去两个细软箱笼,作为山匪们走空一趟的谢礼。   递箱笼的时候,叶扶琉还在?低声咕哝,“庞铁桶。堂堂山匪大当家,怎么能叫庞铁桶。”   身边的素秋啼笑皆非:“管他叫什么桶。耽搁了?好一阵,咱们赶紧走吧。”   叶扶琉若有所思:“等等。刚才庞当家通了?个气,说他是被人?雇来的。雇请他们的人?姓沈。指定今日凌晨时分,在?五口镇外?抓捕姓叶的小娘子,等我们哭天喊地时,他好来个英雄救美。”   素秋一惊,随即大怒:“呸!定是沈璃那混账!许久不见,他到现在?还贼心不死啊!”   叶扶琉:“他没跑远。我会会他。”   ————   沈璃压根没跑。   事态发展远超预计,他震惊地无?话可说,人?就站在?隐匿处,瞠目看着。   江南吴地出身的叶小娘子,行商从来不过江,居然和北边的山匪认识,两边互相吹捧“久仰大名”!   这是个什么走向!   他眼?睁睁看着叶扶琉跟山匪庞当家嘀咕几?句,径直往他藏身的密林处走来。   事已至此,沈璃也不想躲了?。   他直接拨开枝叶现身。   叶扶琉见面时居然还是笑意盈盈,和庞当家寒暄时并无?差别,“沈大当家,又见面了?。”   沈璃勉强笑了?下,“扶琉,多日未见。”   事已至此,图穷匕见,一切的背后算计都被当面戳破,他破罐子破摔,反倒可以毫无?阻碍地当面吐露心声。   “两年前的春日,你我于扬州相识。头一次知道?你名字当时,我便想着,扶琉,扶琉。似你这般剔透如琉璃的美人?,当得起一个 ‘琉’字。”   “自古琉璃二字并称。你名琉,我名璃,你我都是江南行商,我未婚娶,你未嫁,我们岂不是天生一对?”   沈璃追忆起从前初遇时,眼?神倒也是情真意切的。   “我和你认识两年有余,姓魏的才认识你多久?扶琉,论对你上心,他绝比不上我。两年时光,心心念念,时刻惦记,时常梦见。”   沈璃说着说着激动起来,索性把衣衫拉开,指自己袒露的左胸膛,“非得把里头这颗心掏出来,才能让你看出我对你的中意?我沈璃哪里般配不上你叶扶琉?”   叶扶琉走上几?步,嫌弃地把他扯开的衣衫又阖上了?。辣眼?睛。   “还需掏出来看?沈大当家,你这颗心肯定是黑的。听闻你渡江北上,我还当你真的振作图强,报效家国……你倒好,去北边请来一群山匪陪你唱戏。英雄救美之后呢?该不会打算把我拉回去直接拜堂了??”   沈璃噎了?一下。他还当真如此打算的。   未出嫁的小娘子遭遇山匪,名声算是毁尽了?。他先把人?救下,后不计较她的名声,与?她成婚拜堂……   再闹腾的小娘子入了?洞房,之后还能折腾什么?他于叶家还有救命之恩。   以后必然只能老老实实做他的沈家夫人?。   沈璃懊恼地咬牙。   千算万算,漏算一招。   “叶家经商从不出江南……”他百思不得其解。   “你如何能和北边山匪攀上的交情?劝说庞当家自行离去?”   叶扶琉的唇角微微一翘。“想知道??好,我告诉你。”   她回身招呼秦陇,“车上提前准备的薄木长匣子取一个,送林子里来。”   月隐云后,时亮时暗,黑暗密林里传出一阵奇异的动静。   新挖出的大坑边,叶扶琉盘膝坐着,随手摘下的长木枝往坑底敲了?敲。“认识我两年,不知我叶扶琉是什么人?,今天让你瞧瞧。看清楚了?么?还想和我拜堂成亲入洞房么?”   坑底传来一阵扒拉木板声。   叶扶琉愉悦地听。   “平日瞧着我爱笑和善?从心底觉得十来岁的小娘子好欺负?呵呵,处心积虑从北边山上请来一群山匪唱大戏,把我叶家人?吓得不清……真当我是好捏的软柿子?”   木枝往下咚咚地敲,“今天就叫你看清楚,我叶扶琉跟你寻来的山匪是同一种人?。你沈大当家再紧追不舍,死缠烂打下去,长木匣子就是你归宿。你沈璃未婚无?子,无?声无?息消失在?密林里,辛苦挣下的偌大家业全归了?家里游手好闲的两个叔叔,你甘心?”   坑底扒拉木头的声响听不到了?。安静片刻,坑底传出一阵疯狂的敲击声。   叶扶琉把木枝往坑里一扔,起身道?,“别敲了?,没这么早放你出来。坑底安静,你自己躺木匣子里想个清楚。至于能不能重现天日,看你运气了?。”   折腾一番,已经将要?天亮。   细长杆吊在?大驴前头,叶家大车又晃晃悠悠出行。叶扶琉赶车的当儿,时不时回头往来路上瞅,边瞅边嘀咕,   “怎么还不来?这两人?睡死了?? ”   “谁还不来?”素秋纳闷地问。   “魏大魏二。”   素秋震惊了?。娘子反复提起的事,多半是真的!   天边升起启明星,东方现出鱼肚白。叶扶琉把驴车停在?路边,自己从后方跳上车,木箱盖打开。   “三郎!别睡了?,起身,天亮啦。”   载人?的大青驴车里,除了?包袱细软,只放一个最?大的木箱。正是从魏家扛出来的四尺长、半人?高的木箱。   箱盖打开,不紧不慢坐起身的,岂不正是魏家郎君!   同车的素秋缓缓睁大眼?睛:“……”   “听好了?,三郎。”叶扶琉坐在?木箱边,“夜里发生的事不知你听清几?分,总之,劫道?的山匪和我们叶家有交情,意图劫持的沈大当家被我埋地里了?。叶家做的就是这种营生。”   “至于你魏三郎嘛。”叶扶琉敲了?敲木箱盖,“你在?五口镇时,身边有魏大魏二,家里养着鹰,江宁府有亲戚,外?头还有一群旧麾下,算无?人?敢惹的厉害角色,我们叶家惹不起。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把大车周围遮盖的乌布遮篷扯开,引魏桓往外?看, “我们已经出了?镇子,周围荒山野岭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你家魏大魏二不知你在?何处,你也没法子寻找旧麾下,你孤身一人?啦三郎!”   魏桓耐心地听着。“所以?”   叶扶琉引他去看装货的太平车, “看到隔壁大车上的薄木匣子没有?八尺长大木匣带出来一对。一个已经装了?沈璃,埋在?林子里,你细听还能听到动静。猜猜看,还有个匣子打算装谁?”   说到这里,叶扶琉歪了?下头,乌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眨也不眨地盯身侧郎君的神情。   魏桓原地活动一下手脚,从车里站起身,掀帘子下车。   “果然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野地。”   他想了?想,“上次相约郊外?银杏林比试时,记得你也带去两个八尺长的薄木匣。如今带出两个,一个已经用?上,另一个莫非是为祁棠准备的?”   叶扶琉噗嗤乐了?,乌亮眸子愉悦地弯起。   “阿兄!”她快活地往后头招呼,“你听到没有,我就说三郎不是多疑猜忌的睚眦性子。我一口大木箱把他连夜扛出来,他依旧不会猜忌我。如今你可信了??”   叶羡春骑着小毛驴晃悠悠过来,打量魏桓几?眼?,鼓起勇气主动对话,“妹夫辛苦,歇着罢。”   魏桓微微一笑,“多谢三兄体?恤。”   叶扶琉跟着跳下车,亲昵地靠住魏桓,小巧下巴往他肩胛一搭, “还有一口木匣子,防备祁世子半路作妖。不过他今天告别还算诚恳,估计用?不上啦!这样都吓不到你,没意思。”   魏桓莞尔,把倚过来的小娘子揽入怀里,顺手揉了?把柔滑的乌发。   “你嘴里放狠话时,看我的眼?睛是笑着的。” 第59章   叶家两辆大车、一头毛驴, 如?今新添了一个丁口。   叶扶琉和魏桓并肩坐在载人大车的前车辕,两?人轮流驾车。   魏桓之前被一口大木箱从家里扛出来,波澜不惊;如?今坐在叶家?南行的?驴车上, 怡然?自得。   素秋挪去?了辎重大车上坐着。秦陇回头低声和素秋嘀咕,问要不要把魏家?郎君送回镇子去?,素秋看?看?两?人神色, “瞧着不像是不乐意……问问看??”   秦陇还没找着机会问, 只听风里刮来两?人的?对话。   叶扶琉不服气说,“我眼?睛才不会轻易笑, 瞪人时眼?神很?凶的?。你?别被我天生的?圆眼?给骗了。”   魏桓道:“你?现在眼?睛也在笑。”   “才没有。我在瞪你?啊。”   魏桓轻轻地笑了声,抬手捏了捏身侧小娘子的?脸。   两?人靠在一处了。   秦陇心里嘀咕着, 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   车上的?素秋瞧着, 脸上也带出点笑意, “大管事别管了,专心赶车罢。”   大车在东方亮起的?天光下逐渐远行。   “三郎, 说说看?你?们魏家?。为什么说五条人命填进去?, 才无人提起从前的?坏名声?   “说来话长。要从两?代前说起了……”   翰宗皇帝时, 南下打秋风的?蛮人骑兵直冲京城, 在城下烧杀劫掠,场面惨烈,翰宗皇帝差点放弃京城南奔。   禁军精锐困守京城,朝廷急调地方厢军救援,期间折损无数,记载在案的?有四个字:‘不计代价’。这代价里, 就有魏家?祖辈的?父子两?条命。   “祖父和叔父是第一批冲进京城的?先锋,父子一战同死, 魏家?功劳显得格外不同。我父亲身为嫡长子,当时留在江南。翰宗皇帝召见父亲,追封爵位,又允诺儿女亲家?。”   叶扶琉思索着点点头,“就是你?家?阿姊嫁入皇家?的?那桩姻缘。”   “是。长姊及笄后嫁入安王府,虽说不是正妃,依然?算是高嫁。后来你?也知?道,翰宗皇帝宾天后,安王继位大统,便是先帝。长姊生下我那外甥,是先帝膝下唯一的?儿子。魏家?乍看?风光无限。”   叶扶琉敏感地察觉出一丝不对,“乍看?风光无限?怎么,内里有隐患?”   魏桓无声地笑了下, “武人门?第乍逢富贵,在京城官场里混,哪有不犯错的?。”   魏家?最风光的?时候,犯了个大错。   一个皇家?难以容忍的?大错。   身为武将门?第,皇亲国戚,竟然?意图和朝廷中枢的?文官重臣联姻。   魏家?在京城鲜花着锦,看?似最风光时,魏家?父子被一张调令调去?霸州。   “霸州是最北边境。调去?头一年,犯下通敌的?嫌疑,魏家?父子受查。没查出什么,放出来了。第二?年,又涉嫌贪墨军饷,拘押数月,还是没查出什么,又放出来。第三年,又受查。这么折腾几个来回,魏家?那几年名声极其难听。”   魏家?当年在北边的?名声难听到何?等程度?长子次子议好的?婚事全退,魏夫人不堪重负,揣着大肚回了江南娘家?。   短短四五个月后,魏桓诞生于江南。   “彼时我尚未出生,北蛮再度破关南下,魏家?父子三人守城战死。战死前魏家?还没洗清通敌的?嫌疑,战死后总算无人再追问。总之?,魏家?填进去?满门?男丁的?性命,总算洗刷干净了头顶的?臭名声。但若要说以魏家?功勋传唱南北,却也无文人上赶着做宣扬事。”   “长姊在宫里多年,被娘家?拖累,如?履薄冰。官家?小时还算亲近我,长大懂事后,对魏家?的?嫌弃一眼?便看?得出。偏他自诩为君主,既要用我,又当我的?面忍着嫌弃。以他的?年纪城府,心里生了嫌弃,哪是能忍住的?。”魏桓提起他外甥,声音便淡下去?。   叶扶琉自然?听出了魏桓话外的?淡淡嫌弃。“听来,你?这位官家?外甥无甚意思。”   魏桓赞同,“无甚意思。”   “那就忘了吧。以后再不来往了。”   “我回返江南,便是不想再来往了。”   叶扶琉赞道,“当断则断很?好。对了,你?那官家?外甥无甚意思,你?的?长姊呢?她如?今贵为太后娘娘,在宫里应该无需再忍气吞声度日了吧?”   被问到宫里那位长姊,魏桓没了声音。沉默着,抬头望向远方。   东方天色越来越明亮,云层遮掩不住红光,青色天幕下,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冉冉升起。   “祖母过世后,正是我那长姊将我接入京城,将我带在身边抚养长大。她曾是个江南温婉女子,于我来说,长姊如?母。”   他说得平缓温和,叶扶琉却又从平和描述中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曾是个温婉女子?”   “曾是个温婉女子。”   “后来呢?不温婉了?”   魏桓想了一阵,开口道,“官家?年幼,太后垂帘听政,连续多年朝堂争斗,如?何?能温婉?如?今官家?坐稳了江山,富贵煊赫,万人之?上,她也无需再温婉了。”   说得还是平和,叶扶琉却联想到一些不太平和的?事。   “你?这位长姊,就算曾经对你?好,现在对你?应该不好了。如?果她真心对你?好,又怎会任你?一身重病地从京城回返江南?南北千里迢迢,舟车劳顿,多少病人走到半路人就没了呀。”   说到魏桓的?重病,她忽然?又想起一件始终没弄明白的?事来。   “三郎,你?跟我说句实话。你?中的?丹毒究竟是如?何?来的??魏大说你?不信道家?,不用丹药,你?说从前在京城时很?是纨绔了一阵……是不是有群狐朋狗友,整天地混用丹方?”   魏桓失笑,抬手又轻捏了下她的?脸颊。   “哪来的?一群混用丹方的?狐朋狗友?”   当年最纨绔时,他和明章两?个暗地里弄来一门?火炮,自己改了射程,拉去?山里试火力,走火轰塌小半个山头,被言官追着弹劾了两?个月,谢相好容易才压下去?。   叶扶琉想想那场面,好笑里带着后怕。   “轰塌了小半个山头,你?俩居然?无事,真是命大。”   “谁说无事。火炮走火可不是好玩的?,铁弹子崩出几里地,我伤了手,明章伤了背,在家?里躺了许久。”   叶扶琉感兴趣地凑过来,“伤到哪只手了?让我看?看?。”   魏桓便摞起衣袖,露出左手肘和上臂几处疤痕。   叶扶琉挨个摸了摸伤疤,“嚯,这伤可不轻。哪里是伤了手?当时胳膊差点没了吧。”   魏桓笑了下,默认下来。   御驾北伐那年,改良射程的?火炮八门?全随军拉去?北方边境,实战立下大功。   报捷喜讯送进京城,明章战死大同的?噩耗随即传来。   之?后许多日子里,他时常反复回想。   若当年的?八门?改良火炮没有全部带去?北境,留下两?门?火炮,大同战情会不会有所不同。   还是那句话。世事若能尽如?人愿,哪有“抱憾终身”四字。   “江宁府的?纨绔子弟也就是祁世子那样:上花楼喝酒,纳几房小妾,大不了再去?赌坊;三郎当年在京城的?玩法?才是真纨绔啊。”   叶扶琉赞叹地拉起衣袖,覆盖住手臂旧伤,叮嘱说:“咱们叶家?在钱塘也有个山头。你?悠着点儿,可别把叶家?的?山给轰塌了。我家?长辈会生气的?。”   身侧陷入沉思的?人惊醒过来,魏桓莞尔,“ 年少荒唐。如?今不会了。”   “那就好。”叶扶琉示意他去?看?东方喷薄而出的?一轮红日,“看?,多漂亮。”   眼?前的?日出景象确实震撼。   江南河道多如?阡陌,前方众多蜿蜒河道波光粼粼,映出上方的?初升秋日,碧天白云,处处都是朝阳金光。   叶家?大小车辆都停在路边,所有人赞叹地看?日出。   直到日头升起老高,金色阳光开始刺眼?,叶家?人才重新往前赶路。   魏桓扬鞭赶了一段路,接起话头闲谈,“两?年前御驾亲征大捷。我回京城后,论功封爵,赐赏千金。庆功宴后,宫里开始时常留我用膳,长姊亲自下厨,俱是我喜爱的?吃食,我自当用完。两?三个月后的?秋冬时,我便起了病势。”   他说得漫不在意,叶扶琉却越听越惊心。   “如?此说来,丹毒是从口而入的?了?”她叹了口气, “你?傻呀。知?道有毒还吃。”   魏桓淡淡道,“后来才想到的?。当时症状轻微,并未生疑,只当是积劳累病了。长姊如?母,我年幼失怙,当她半个母亲。”   叶扶琉把缰绳递给魏桓,自己翻随身布褡裢,找出一只大梨。   魏桓失笑,“又要给我香梨吃?嘴里香甜,心里舒坦?”   叶扶琉睨他一眼?:“给驴吃的?。咱们这头青驴本事大,已经把嘴边吊的?梨啃完了。”   在魏桓哑然?无言的?注视下,果然?把甜梨拴吊去?驴嘴边,又从布褡裢里翻出一只霜柿子,拿水囊里的?水浇洗干净,递过去?,“喏,这个才是给你?的?。”   两?人一人拿一只香甜的?霜柿子,边赶路边吃。   魏桓:“昨日祁棠带来的?京城来信,便是我那长姊手书?。”   叶扶琉奇道,“她没能把你?毒死,居然?还有脸写信给你??”   “长姊后悔了。我是官家?手中最好用的?刀,离京半年,官家?有些弹压不住局面。她听闻我病势好转,邀我回京。”   叶扶琉啃着甜柿子,“你?这长姊也无甚意思。她以为能瞒得住你??”   魏桓默然?啃柿子。   人得势时,多半高看?自己,看?低他人,总以为自己计策无双。   啃完甜柿子,魏桓拿水囊洗手,随意道:“早几个月时,你?从后院挖出两?坛二?十年陈酿,可还记得?”   叶扶琉想了一阵才想起,“啊,梨树下埋的?两?坛子酒。可是有什么讲究?”   “祖母为长姊埋下的?酒。”   幼时魏家?祖母尚在。有一年从北边传来消息,说魏家?女生下个男孩儿,是安王殿下膝下长子。安王殿下大喜,为魏家?女升了品级,在王府后院妻妾中仅次于王妃。   魏家?祖母为孙女高兴,对年幼的?魏桓说,你?家?阿姊有个孩儿傍身,以后在王府日子能少些煎熬。   祖母亲手埋下两?坛酒,准备等孙女抱着孩儿返乡省亲时,家?里便开这两?坛酒庆贺。   叶扶琉:“一直埋到今年才开。”   魏桓:“一直埋到今年才开。若不是被你?挖出,我自己都忘了。”   叶扶琉回味片刻,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人归人,酒归酒。虽说你?那官家?外甥无甚意思,你?那长姊也越活越没意思,酒倒是好酒。”   魏桓回想了一阵,赞同,“酒确实是好酒。”   身后传来一阵疾风暴雨般的?马蹄声。   叶扶琉探头往后瞧:“你?家?魏大魏二?终于发现你?人不见了。”   来得是魏大。满头满身都是大汗,人快急疯了,遥遥大喊,“停步!叶家?从昨夜到今晨可有在镇子附近见到我家?郎君——”   叶扶琉把车停在路边,同他招手,指了指身侧。“这儿呢。”   魏桓冲魏大的?方向淡定颔首。   魏大:“……”      魏大人都傻了。   “郎君没说魏家?要跟着叶家?走。我和魏二?都、都毫无准备啊。”   昨夜叶家?告辞启程,木楼高处灯火亮了整夜。魏大和魏二?都猜测郎君心情不佳,不敢擅自登楼。直到今天清晨,惯常早起的?人没动静,两?人才发觉不对。   魏大越想越怀疑:“等等,郎君昨晚何?时跟随叶家?走的??我们怎么都不知?……”脑海里突然?闪过昨夜叶家?上木楼搬东西的?场面,魏大惊得大吼一声,“——木箱!”   “行了行了。”叶扶琉捂起耳朵,“你?总算来了,回去?知?会魏二?一声,带上鹰和鸽子,通知?一声你?们各处的?旧部,就说你?家?郎君病势好转,去?江南各处游历,明年再回来。”   魏大:“……”   原地懵了一阵,见魏桓悠然?坐在叶家?车上,并无反对之?意,魏大勒马就要往回赶。   “等等,你?来的?时辰正好,帮我去?镇子界碑边上的?银杏林里挖个人出来。”叶扶琉抬头看?看?天色,催促,“快点去?,去?晚人就凉了。”   魏大点点头,往回程奔去?十来丈,突然?原处勒马又转回来,高喊道,“素秋!近一步说话!”   素秋坐在车上不肯去?,抬高嗓音道,“要说什么直说便是,无甚单独可说的?。”   魏大憋得原地转了两?圈,下定决心高喊一嗓子:   “你?既然?嫁人了,你?夫家?为何?对你?不闻不问?连中秋都不接你?回家?团圆?告诉我你?夫家?何?处,老子去?揍他一顿!”   素秋原地呆了一呆,在众人古怪的?视线里,脸颊渐渐涨红,“我没夫家?。”   魏大也呆滞了。   勒马原地转两?圈,他茫然?道,“你?没夫家??!你?没夫家?为何?那天说你?嫁人了?你?这小娘子怎么会骗人的??”   素秋白皙的?脸颊原本羞得发红,轰一下又气得通红。她拿起身边篓子就扔过去?,“我骗你?个鬼!”   叶扶琉瞅瞅这边,瞧瞧那边,突然?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笑得眼?角飙出泪花。   “之?前让你?们把话说开,你?们到底怎么说的??怎么误会成这样?魏大你?听好,素秋年少时嫁过一次,但所嫁非人,已经合离了。”   魏大张着嘴听着,竹篓子飞过来,他躲也未躲,给砸了个正着,满身的?鸡毛掸子乱飞。   “原来是嫁过人,又合离了……”他喃喃自语两?遍,突然?又大笑几声,这几天的?浑身烦躁一扫而空, “我还当你?有夫婿,都合离了你?不早说!等我一阵,我回来找你?提亲!”   素秋又羞又窘,昨天还在镇子上感伤辞行,怎么突然?就跳到提亲了?她唰得乌布篷子放下,躲进大车里。   魏大笑得合不拢嘴,带着满身从鸡毛掸子掉落的?毛调转马头往镇子上奔。马蹄如?疾风,鸡毛随风飘飘荡荡。   叶扶琉隔着布帘和素秋说话:“好了,如?今误会消散,魏大回去?知?会了魏二?,他肯定得立刻追回来。”   她笑问,“素秋,你?是回钱塘还是跟着我。”   素秋耳边隐约发红, “早说过,娘子去?何?处,我跟着娘子。”   秦陇问:“主家?不打算回钱塘?那我呢?”   “秦陇跟三兄回钱塘老家?去?。老家?的?屋顶又漏雨了,翻修要一把子力气。等你?们修好老屋,我们正好回去?过年。”   “好嘞。”   商议好了行程,叶扶琉和素秋一同哼起轻快的?江南小调儿。两?辆大车连同小毛驴,六头驴一起摇头晃脑,差点把毛驴上的?叶羡春给摔下来。   叶羡春紧张地抱着楠木箱。   “莫动,莫动。哎呀,我才打好的?铜钥匙卡锁里了。”   他来回搅动几次,始终抽不出铜匙,秦陇跳下车过去?帮忙。使巧劲打不开,索性用起一把子猛力,咔嚓——   强行抽出铜匙的?同时,几个月解不开的?七环密字锁居然?应声而开。   众人瞠目,“这样也行?”   叶羡春赶紧跳下毛驴,众车停靠路边等候。   叶扶琉凑过去?,和阿兄研究了半晌:“年头太久,铜锁里头生了锈,难怪如?何?都打不开。”   她在阳光下举起密字锁打量,恍然?道,“原来铜匙早就对了,只差一把子蛮力,把铜锈捅开。”   叶羡春催她:“快看?看?瞎猫碰着死耗子,最后用哪三个密字打开的??”   叶扶琉挨个地念:“俯仰,闲忧,望无愁。”   前四字道尽家?族抱负和隐忧。后三字,惟愿小辈长大无愁。   叶家?两?兄妹稀罕地摆弄了好一阵七环密字锁,叶羡春突然?想起,“咳,毕竟是魏家?祖宅的?物件……”   叶扶琉把七环锁极为宝贝地揣怀里,捧着小楠木箱来找魏桓。   “锁我拿走,箱子还给你?。喏,你?打开看?看?,里头放了什么。”   魏桓笑着摇头,依旧递回她怀里。 “你?打开罢。”   叶扶琉便当众把小楠木箱盖打开。   众人齐刷刷的?视线注视下,散去?一层浮灰,露出箱底黑魆魆的?一块旧铁牌。   “就这?”叶扶琉怀疑地取一块帕子,掂起密锁多年的?黝黑铁牌,在阳光下吃力地辨识铁牌上刻的?几排残字,逐字逐句地念道:   “……忠义纯良,恩典特封……永将延祚子孙,使卿长袭荣宠,克保富贵……[1]”   “……卿恕三死,子孙一死……”   “听来像是开国时赐下的?丹书?铁券?”叶羡春敏锐地道,“我读过类似铭文。”   叶扶琉翻来覆去?地打量,“字迹残留金底,就是丹书?铁券吧?”她冲魏桓晃了晃沉重铁片,“三郎,你?家?祖上传下的?丹书?铁券。要留着吗?”   魏桓坐在车上,懒得瞥一眼?,“留此物何?用?魏家?祖孙三代保住了何?人?”   说的?有道理。叶扶琉掂着铁牌,“没用的?烂铁片,扔了?”   “扔了。”   覆瓦形状的?铁牌随意扔去?路边。   叶家?大车继续出行,驴车时走时停,赶车的?人也不催促,甜梨慢悠悠吊在前头,慢了就扯杆。   秦陇吊着细长杆喊,“我们出江县了。”   “我们该往东南走对不对。谁来指个路,我不认路!”   叶扶琉笑喊,“随便走。先送你?们回钱塘。江南东路去?两?浙路,千百条道都能去?。大不了绕点路。咱们是缺盘缠还是缺干粮?”   说的?极有道理。秦陇胆气立壮,“什么都不缺。那就跟着我走了!”   秋季阳光洒满乡郡小路,叶家?大车一路出行,一路留下轻快的?江南小调儿,大青驴连同小毛驴一起摇头晃脑,踩着节奏,时快时慢。   招摇而来,过境而去?。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